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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雅从容的当代短篇叙事 ——论范小青短篇小说创作

2011-08-15张德明

文艺评论 2011年9期
关键词:短篇小说农民工小说

○张德明

一、短篇写作的个体演进

从1980年在第9期《上海文学》发表短篇小说《夜归》至今,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创作已整整31年。30年的文学经历不仅使她成为新时期以来屈指可数的旗帜型的贯穿性作家,而且作为短篇小说创作的高手,她的成就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也是有目共睹的。

范小青是一位能够驾驭多种题材、始终充满活力的作家,她在每一个阶段的短篇小说创作总是在同时期的创作主流中凸显出来,甚至影响了该时段的中长篇创作,其短篇小说具有恰如其分的文学深度和理想精神。

姑苏古城二千五百余年的悠久历史文化传统和民俗民间风情,负载着一种民族生存内在的精神意蕴。古老而美丽的苏州,人杰地灵,夫差称雄而亡国,勾践忍辱而复起,范蠡西施的传说,唐代诗人的吟咏,吴门画派的丹青,唐祝文周的笑料,况钟林则徐的清正,清朝17名状元,等等,无不为这座人间天堂、东方威尼斯涂抹上一层又一层亮色。苏州历来以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闻名,无数文人骚客留下的华章典籍,大都以他们为主体。在岁月的风声之中,他们渐行渐远,撩人的背景湮灭在历史长河中,然而,声犹在耳,历久弥新。

苏州的淡淡烟雨,始终寄托着一种思乡情趣,耐人寻味;苏州的园林古刹,更是令人难以忘怀,总有一种“不可言宣,只可意会”的诗情画意。唐代张继一首《枫桥夜泊》,其个中之真旨,久参不破,犹若棘手之禅宗公案,妙哉之至!其无上之功用,足可令亲临其境者,恍惚忘返。千年古寺以其钟声、诗韵、塔影、碑刻、书院而名闻四海。伍子胥当年“相天尝水,象天法地”,营造了苏州城。古典园林,是苏州的重要标志;旧街坊,书写着苏州的历史。悠久的历史,给苏州带去了无限荣光,被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誉为“乃红尘中第一等富贵风流之地”的苏州,为其子民营构了富庶康乐的生存处所,同时也形成了独特的市民文化意识。走进苏州,人们感受到的是古代文化在现代文明中流淌,水巷、小桥、流水、民居、绿荫、霓虹、人家,曲水流觞,白砖黑瓦,一幅世人艳羡的宁静的山水画,显得既现代又古老,一个山温水软似名姝的苏州,在潺潺流水中,引你走进古朴历史,在阑珊夜色,又引你憧憬美妙未来。景色旖旎秀丽、文化积蕴深厚的苏州,为范小青提供了丰富的创作资源和强劲的精神动力;苏州城市的发展、市民的心路历程在范小青心里,认识更为清晰、深沉,范小青挥之不去的是民间的精神历史,她用自己的笔激活了一座城市的记忆。由此发散,她也就写活了当下城市生活的众多方面。范小青以其真挚的情感和优美隽秀的文笔优雅从容地袒露自己历经的沧桑灵魂,既弥散欣悦气息,又蕴蓄着她对过往历史的感喟与反思,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于轻倩浮华的小资文学的厚重与大气;同时,眼光向外,以开放的胸襟与气度状写当下现实,击穿生活表象,还原生活本质,赢得一片喝彩。以苏州为依托,范小青的短篇写作成了南方写作生活风俗派的经典范本,在那些作品中,历史和景物没有剥离于作家所置身的人群,没有一厢情愿的梦呓,更不会有自我哀怜的呻吟。着眼于日常,写活她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本真地浸润她的生活态度和对众生的理解。城市与乡村的路径没有抽象的磕绊抑或根本并不隔阻,她对社会与生存哲学的考量带出对主体生存境遇的亲近关切的体察、对生命本体多趣而善意的观照。30年来,她怀着真诚的喜爱,把握平民生活的脾性和体温,耐心专注地呈现生活着的身心的游走和安居。

随着文学与社会生活的重大变化,新时期以来的短篇小说,慢慢地处于一种边缘化状态,短篇小说引领文学风骚的岁月已一去不复,仅靠一个或几个短篇一鸣惊人的状况再难发生,短篇小说不仅数量在减少,高质量的作品也越来越难产,它本是最恪守小说的本质精神的,但它的处境却最尴尬。曾经延续多年的短篇——中篇——长篇的小说推移格局被彻底颠覆,现在的作家铆足了劲搞“宏大叙事的”长篇小说,很多人一出手就是几十万字的长篇;一些年富力强的作家也几乎放弃了短篇小说的写作。由于作家对剧变的社会生活缺少切肤的、直接的审美感知与独特的体验和发现,对生活表象下沉潜的无限丰富性与可能性,缺乏捕捉真相的能力,作品缺乏深广丰富的精神内涵的强力支撑,更无克制、敏慧、灵动、励志的美学品位,读者的阅读兴趣锐减,其他载体部分地取代了短篇小说的功能,短篇小说在审美上的独特性日见其少。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下讨论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创作无疑有着积极的意义。

范小青的短篇小说清新秀雅,少见地符合短篇小说的规范,而且长期保持稳定的艺术质量。在现实关系的处理上,既敏锐贴近时代,又能透过现实表现出更深广的世界来,形成了自己的理想距离;在思想意脉上,她的短篇小说坚持检视一些社会、人生中的严肃问题、深层问题,与读者构成沟通共鸣的绵绵情思,其文意走向社会、走向人心;在艺术创新的不断求索中,其表述技巧日臻完美,并随时提醒自己对模式化、机械化的提防。我以为这是范小青一直坚持短篇创作并成就卓越的三个很好的经验。一句话,她以独有的短篇慧根抓住了生活中那些形色无边的故事。

鲁迅在论及短篇小说时,有一个精彩的说法:“在巍峨灿烂的巨大的纪念碑底的文学之旁,短篇小说也依然有着存在的充足的权利。不但巨细高低,相依为命,也譬如身入大伽蓝中,但见全体非常宏丽,眩人眼睛,令观者心神飞越,而细看一雕阑一画础,虽然细小,所得却更为分明,再以此推及全体,感受遂愈加切实,因此那些终于为人所注重了。”①范小青的短篇小说正是在“一雕阑,一画础”中显示了自身的价值和力量。她将对生活中的人与事历史地、审美地认识、理解,化作自己的血肉和灵魂,达到作品内在精神与审美品格的完美统一。范小青对人性内蕴的审视和勘探,对历史与现实的思考,直面现实的精神担当和人文关怀,使其不少短篇达到了优秀之作所应有的深度和力度,“显示着灵魂的深,所以一读那作品,便令人发生精神的变化”。②

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大多以苏州城乡的人与事作为题材与对象,为当代文学史构建了一个特色鲜明的艺术世界。苏州既是她的第二故乡,又是她长期生活、学习、工作之地,这里的一切对她有化不开的血肉情缘。“陆文夫作为先行者、范小青的前辈,已经离我们而去。在他身后,范小青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苏州地域文化的文学表达者、主将和旗手。她的作品,不仅陈述苏州的历史文化,而且陈述并参与塑造这座城市的现代文化,既有地域性,又有普遍性。因为写出了苏州文化的神髓、精义与魂魄,构建了独特的地域文化气韵浓郁的江南艺术世界……因为她属于苏州,她也就属于整个民族”。③

苏州小城曾经是旧式的,或者至少是让人怀旧的。范小青在这个城市狭小的巷道穿行了许多年,她发现,随着时代的推移,几乎在不知不觉间,人们就从“从前”一下子走到了“现在”,也几乎就在眨眼的工夫,从前、安静、怀旧……都从人们的窗景变成了挂在墙上的画,一个曾经长期生活在旧式的小城并且为那一个小城书写的人,当有一天打开门户的时候,忽然发现,门窗外的景色变了,变得陌生,变得喧闹,范小青的顿然失措就成为必然。因此,在书写苏州的时候她又竭力寻求变化。她曾长时间被浸染和淹没在漫长无边的文化和历史之中,因此,在许多年的写作中,她笔下的人物和事情,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种特定的色彩,也正是这种色彩,人们记住了她的小说,如《瑞云》、《鹰扬巷》、《我们的朋友胡三桥》,等等。这是范小青的立足之本,写作之源,于是她始终坚持走自己的路,也许她清醒这种只能轻轻拨动一根怀旧心弦的小说引不起大的轰动,甚至也知道这种慢悠悠的调子赶不上时代的节拍,但还是坚守对生活的感受,坚守着真诚和偏爱,津津有味地继续叙写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片神奇域地。本来是想踏踏实实就这样走下去,可是,忽然有一天(或许不是在某一天,而是在某一段时间)发现路没有了,回头看是有自己脚印的,前面却没了去路。一个城市已经变样了,翻新了,她茫然失落,她想回到从前已然不能:张老先生李家姆妈不再坐在天井纳凉,顾家老小姐们也早已作古,鹰扬巷拆除了,变成了大街——世纪大道,一针一线缝衣裳的安静的小裁缝瑞云,已成为一位叱咤风云的服装界女企业家……那种范小青钟情的静悠悠慢吞吞的生活消失了,这个城市,这个她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的城市让她瞬间找不到依托,丢失了根本。但她不甘心,活着的新的城市中找不到了,她曾希望从旧的故迹中找出她的人物,她的事情,她的写作对象,但勉强找到的东西因为不鲜活,不是她的生活,与她有隔阂,她对它们没有亲近感,丧失了写作欲望,惶惑之余,范小青觉得必须改变现状。她义无反顾地把眼光投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于是,创作出现了变化,笔下的人物,不再是清一色的小巷遗老遗少,所写的故事,也不仅是大小姐爱上了门房,二小姐一辈子守寡。在她笔下,老苏州仍然是有的,但出现了许多新人。在这些写新人物的短篇小说中,大致有两拨人:一类是小公务员、小市民,一类是农民工。范小青没有掩饰自己短篇写作中的困惑,并在踌躇和疑问中逐渐找到新一轮的沉着与自信,这是她在新的文学背景下重新理解苏州文化背景之于她的创作意义关系极大。正如王尧先生所言:“在范小青生活的这个文化圈子,以及在这之外而又关注这个文化圈子的一批人当中,引为自豪或者津津乐道的是吴文化的胜处,而且通常沉湎在怀旧情绪之中;我并不反对这样的文化观,但是我觉得这样的文化观把‘历史’与‘现实’割裂开了,以凭吊静止的历史代替了动态的现实,从而让文学的‘当代性’消失在士大夫式的把玩之中……范小青在‘苏州’穿行和沉潜的时间太长了,她终于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历史’和‘文化’不是外套,而是她当下呼吸的空气……她以直截了当的方式而不是暧昧的态度介入‘现实’,又以在历史文化中滋养出的平和冲淡的精神抑制书写时的功利主义倾向。”④

借助前面的描述,我们明确了一个总体状况,苏州的故乡情结作为一种文学情绪被范小青利用、发挥到了极致,转化为文字与小说延伸成了另外的意义。在30年来的时间里,她始终以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深情地书写着她的苏州故事,执著地追忆她的故乡和童年生活,她是沉郁的,同时又是浪漫的。她崇尚朴素自然的真情,喜欢用儿童般的眼睛洞看人间的真纯,宣讲人性的善与美。30年来,范小青由一个单纯灵秀的少女成长为成熟睿智的作家,当代很少有作家会像她一样历经数十年的创作容颜不改,始终保持湿润的苏州激情,一种稳定的美学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范小青的苏州文字充满神奇的审美蕴涵,很多读者是通过她的文字了解苏州的,更多的人则是以文学苏州品味人文苏州的。范小青拥有“苏州”这样一个依托,实在是她的福祉。祥和古老的城市品格修炼了范小青如农民般耽于田耕的静气,使她的短篇小说变得平静,也使她获得了飞跃现实、超越日常生活的跃动和鲜活的想象力,使她对人性、人心、人情能做更深的开掘,有更多的发挥。虽然,范小青的经历早已越出了苏州世界,有关苏州的作品也只是她创作的一部分,但无论如何,这片地域的巨大身影和厚重的生命内涵,仍然始终笼罩着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创作。一种生命的情结有力地贯穿着支撑着她的创作进程。纵然,伴随范小青的阅世的增多,其创作展示出了更为丰富的内容,但我们不能不说,它的源头仍在遥遥地指向这里。范小青喜欢安静,她想念小城古人的生活,优雅、闲适、亲近自然,她不太喜欢大城市,反而觉得古典小城的生活更本真,更富情趣些。她喜静的性格,亲近自然的性情明显与大都市的喧嚣、生硬格格不入。另一方面,恪守民间文化立场的范小青,总是一如既往地在创作中呈现她深挚绵长的人伦情怀。曾有人对范小青早期创作的纯苏州城市精神表示出质疑,其实范小青从来就是一位很现实的作家,我们没有必要对一位充满灵气且创作气质独特的作家仅仅在题材上与现实功用稍远就苛责其漠视现实。这不仅是范小青对于人生、周遭现实与人类世界的感受和认知方式,而且我觉得,对于过去,如果不经过回忆,它纠缠和瓦解当代社会便会更迅速,只有当重新回忆完成时,灵魂方能得到安顿。较之当下许多肤浅的作家而言,范小青的这种对当下的认知和表达无疑要深刻得多,而况,这些年来,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实在就是在写“当下”,那种近迫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在摩登气息中向读者讲述了都市生活的不易和乡村生活的艰难,叙述着一个个讨生活的小人物的寻常故事,故事的推进延续了范小青的舒缓与细密,弥漫于文字中的生存思考,使这些短篇小说带有大胆而激进的色彩,这些小说释放出了范小青短篇小说做出改变与突破的信息。

熟悉当代文学史的人都知道,范小青的文学生涯和新时期文学的发展几乎是同步的,新时期文学的每一个文学潮流都有她的身影,从伤痕文学、知青文学再到寻根文学,从先锋文学到新写实主义甚至再到所谓美女文学。潮流翻滚、景象万千,她既是新时期以来一位标杆人物,同时又是一位不媚俗的独立作家与不落伍的古典女性,评论家除了对她苏州写作的大印象,就是她创作30年之久而不归于任何流派和文学群体,一直以一个特立独行者的姿态在文学的园地上孜孜耕耘。苏州的全部生活给范小青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她不仅将自然作为灵魂的家园,生命诗意的栖息地,也欣赏那种尚未受到人类文明桎梏和束缚的处于自然状态的生命。随着岁月的前移,范小青洞悉了社会与人生的艰难真相后,将人与人之间的发自内心的关爱呵护作为抵御苍凉世界的力量,充分昭示爱对于生命的意义,揭示了关爱小人物的大主题。范小青始终坚持民间立场,对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印记的民间生活深情向往,对现代工业社会的坚硬冰冷决然拒斥,她以纯净之笔默默地谱写了一曲曲对故乡自然风景的赞美之歌、对古朴人生和人性的怀恋之歌;她执著于人生美的塑造、困境的发现和出路的寻找,希望在古风犹存的姑苏旧城上完成对已经失落的美好人性的寻觅和重构,让人们、也让自己在文字堆砌的艺术世界中获得精神的抚慰和救赎。范小青既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她的感性使其小说部分地停留在浪漫、柔性的层面上,她的理性又使她的作品充具严肃的深度和广度。她对自然与人性美的倾情表达、对万事万物的悲悯情怀,她在现实与理想、古典与浪漫、传统与现代的审美反映中,所展现的自然视野、童年视角和超然意识,以及所追求的冰洁的美学品格与人格力量,使她的小说呈现出罕有的审美取向。范小青是一个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特别深的作家,儒家的君子理想和道家的隐逸人格在她身上同体存在;她随时醒着的良知和潜意识的道德规律,使她在对自然、人性和社会地表达上更倾向于浪漫和唯美,由此表述她对人性返归自然的深情向往,挖掘人性在历史和现实层面的真实体现,展示对美好人性的痴情神往。她在现代与古典之间找到了一个结合部,这种结合不是矫揉造作的生硬焊接,而是水乳交融的自然贯通,既在阅读层面上吻合了当下的审美,又在价值取向上沟通了传统。其实,这并不是一种策略,似乎是范小青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现代的方式,古典的底气;现代的场景,古典的情怀;现代的轻松,古典的执拗,几乎渗透了她短篇小说的所有方面。让读者看到,在令人意乱情迷的现代生活中,那些光洁姣好的面容底下的沧桑,那些心灵上面的皱纹,那些勃勃姿态中的脆弱,那些忙碌背后的丢失,以及亲切熟悉的交际之间的冷漠。她盼望为现代迷惘的人性找到一条还乡之路,这份用心是令人感动的。或许,惟其如此,范小青的短篇小说才能伸出众多闪亮之手,烛照和发现人与世界至今仍在幽暗和未知的角落,获得了令人尊重的也必然长久的被广泛认同和接受的意义。

二、小人物书写的温馨记忆

我们生活在一个以快餐文化为主的消费时代,文学越来越丧失了深度和品位,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却能用简单的叙事讲出复杂幽微的故事,用温情的目光观测多变的世界,江南方言背景形成一种特别的话语情调,使这些小说有一种内敛、柔美的文学素质,那种玲珑剔透,晶莹纯粹的情感意绪令人无法忘怀。这些美学品貌我们在她许多短篇作品中都可以发现,特别是她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专辑《像鸟一样飞来飞去》⑤更有集中反映。

范小青的短篇小说想象力极其丰富,她源源不断的故事讲述中总是跳动着鲜活灵动的生活气息,其中亦挟裹着浓烈的温润与潮湿,她要么凭借想象虚构、演绎历史,要么在精神上不停地咀嚼怀旧意绪,对于“豆粉园”恋恋不忘,持久返归个人的童年旧梦,时常出现的“鹰扬巷”的市井小巷,使读者长期认为她就是在过去的阳光下行走。范小青固执地打量周遭的现实,试图连接、缀合这新与旧的世界,根本上改变读者的阅读偏见,既写出特定地域的乡土风貌与人物命运,又描绘纷繁市井和人物百态,看似不温不火的叙述中涌动着起伏跌宕的暗流。读者被描绘得美丽诱人的水乡风景所陶醉,被她娓娓道来的文字和哀婉的笔调所感染,被她深情关怀的人和物所打动。

许久以来,风物清嘉的苏州使范小青的作品继承和发扬了家乡前辈作家的传统风格,特有的人物,悠然的节奏,细腻的笔法以及浓浓的苏州情韵,令人难忘。范小青以她多趣而善意的文学观察,以她独具风韵的吴语,以她清丽精当的笔致和温情眷恋的情怀,触摸家乡父老平民生活的脾性与体温、彷徨与思索、向往与奋斗,继而耐心专注地刻画描摹,形成一幅如名画《盛世繁华图》般的长卷,不同的是,名画早已终结,而范式长卷犹在行进;名画是眉飞色舞地一味风俗褒扬,而她还带着自己的多重思考和审美,灵性地折射出世道人心的各种层面。在范小青很多苏州书写的短篇作品中,《鹰扬巷》是非常漂亮的,堪称经典。小说写得精致淡雅,然而淡中有味,充满沧桑。在院子里晒太阳的汤老太被一位麦姓老头拜访,麦先生早年既崇拜汤老太又敬仰她的丈夫黄先生,黄先生过世后,一直想来看一眼她,终于得便探望。人与巷的古老故事在两位老人细语家常的对话中展现出来。几户人家居住的大院曾是汤好婆的老宅,已经老眼昏花的汤老太曾是上海振华女校的校花,有过艳丽如花的青春年华,曾是不少俊男帅才的梦中情人。逝水无言,岁月无情,尽现沧桑变化。老态龙钟的晒太阳的老太太们,似乎已远离主流生活,但这些“故人”恰恰是范小青关注的对象之一。那位汤姓黄夫人,外人看来的确太普通、太平常了,以致几乎无法引起人们的关注兴趣,但一个外地老人的到来引出的不仅是一个人身世的故事,而是一串历史珍珠。汤好婆与麦先生似有若无的故事,被机智的汤好婆“一个老朋友,从前的朋友”轻扬屏蔽,氤氲开来一种清雅而永恒的味道来,世间上隐匿在所有时空里的美妙情绪便在人们温善的目光中汩汩流淌而去,仿佛一张发黄的旧照,铭记着一段数十年隐约的情怀,因了时间的历练而益发珍贵。数十年的隐秘期待,一旦化为真切的人间关注时,缺少情感色彩的寻常话语显得那么暖人,最后一切都涟漪不现,平静如初。如同一幅优美恬静的写意画:淡淡的眉眼、淡淡的心情、淡淡的结局。那种被世俗理解的爱早已是一种永恒,隽永含蓄。范小青以一种冲淡通达的哲学态度从日常生活中发现了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她在加以表现时,倾注了极大的温情抚摸。《鹰扬巷》的情节很简单,篇幅也不大,几乎全部都是对话,但它营造了一种氛围,让历史的沧桑以及其他许多东西浸透在背后。小说带给我们的最直接的感触是其琐碎却鲜活的生活化的文本内质,范小青在作品中娓娓动听地给读者讲述着过去时代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这篇小说关注的只在生活本身,在于如何把陈旧而鲜活的“原生态”的生活以一种有意味的方式呈示出来,从而让读者自己品味、把握和认知生活。

一度,范小青短篇小说写得较多的是“沧浪亭、真娘亭、鹰扬巷、六福楼”等姑苏古城特征明显的地、巷名谱,这些地方已然成为认知范小青作品的标志,它们是范小青童年生活场景的回忆、想象和描述,也可理解为她对日益改变容颜的城市面目的“祭奠”,小说将读者直接引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其中贯注了作家个人超乎寻常的情感和思想。范小青必须以一种知悉所有来龙去脉和各种细节的叙述者的态度,冷静沉寂地娓娓道来,在这种呈现出强烈的个人化色彩的叙述方式中,范小青真正体验到一种创造具有特定情感氛围的文本世界的快感与成就。短篇小说《瑞云》就是其中颇具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范小青在苏州长大,受这里的文化熏陶,作品表现出来的就是苏州文化的特有状态。从内心而言,她至今依然很怀念自己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小说。发表于1988年的《瑞云》,没有完整的故事,但是读者有一种印象——它就是苏州的,那些人、那些场景,都是苏州的,作品因为与作家自己内在本质情性非常吻合,表达起来就更顺畅更方便。范小青的长处或者说她比较喜欢的就是开放性,把故事隐藏在背后,形成跳跃式的,看似随意的表意错觉。当然这样的方式对读者也是有一定难度的,那就是读者得具备一定的条件,一些读者不太满足,作家所写的故事、人物往往要看得真切才算好,而作家把故事隐藏在后面,他看不见,得费神去想,甚至想不出来,就会觉得不过瘾。留白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虽然《瑞云》也把故事隐在背后,但作品采用的叙述方式调动了读者的想象配合,审美效果发生了变化。

瑞云是瑞云好婆在厕所里捡来的,三岁被丢弃时还不会走路。瑞云好婆先前叫吃素好婆,有了瑞云才叫瑞云好婆。她早死的男人是一个大户人家,解放后房子分给了很多人家住,她只住了西厢房,捡到瑞云后,教了她认字和女红,先天残疾的瑞云从好婆身上承袭了做人的尊严,养成了一颗细腻、温和且富于想象的心灵,自己开了间裁缝铺,收了翁美华、陈光二人为徒弟。吃素好婆因为读佛经顿悟了“空”,便不再怕鬼,而且能以平常心超越世事烦扰,“什么都想得很穿”。在她影响下,瑞云也永远以平静的笑容去对待艰难的命运。小说写出了居士的体验:佛即是胆,佛即是慧,佛即宽容。作家以贤淑的邻家女沉稳的小市民生活状态,以及街坊邻里的平和庸常,为琐碎的人生画像写真。小说具有深沉的唐人绝句韵味,使人在阅读中不自觉地陷下去。范小青入定般的“静气”在瑞云身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反映,瑞云从小被弃,大了也没得到爱,但她对生活不放弃,默默地生活在一个大宅院中,心平气和,只偶尔悄悄与石头说话,当她“平静地一笑,生活就顿时美好了,就连平时性格脾气古怪的王老先生也变得和瑞云一样安静了”。我们不难理解范小青会创设出瑞云这个独特、美丽而阴柔的形象,瑞云是她耽于幻想和自己切身生活观察相融铸的再生形象,通过范小青的想象与回忆,我们看到了昔日生活的种种图景。它展示市民社会伦理中的人情世态,既有大是大非的宽容,又有人伦世俗的温馨,以迷恋性的怀旧语调,再现纷乱而有序的日常生活,鲜活生动,布满烟火气,故事背后显露出难以言尽的人性风景。范小青极好地利用了童年生活的珍贵记忆,以一种超然而冷静的目光打量那一段过往烟云,她无意于形而上的思考,而专注现实的生存状态,这种求真态度显示了少有的深度,常给读者别样的纯粹与震撼。范小青对瑞云书写的笔调是温柔而凄婉的,也是哀而不伤的。她制造了一种缓缓氤氲的气象,朦朦胧胧的忧伤,如一阵轻雾,由远及近,淡淡地袭来,而你在与她一起感受这些生命中不可避免的痛楚时,心底泛起的不是那种无法抑制的独怆然而涕下的感动,而是对这种人类与生俱来的痛苦与挫折的深深认同,和对生活中那些即将消失,淡出人们视野的、最原始、最纯净的美与最圣洁的情愫,发自内心的眷恋和向往。

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宛如山涧一泓清泉,纯朴晶莹,带着梦想与执著,带着对人生美好情感的追寻和对普通人生存方式的思考,在舒缓有致的叙述中,表现出人生多样的情感世界。范小青是经历过生活磨砺的知识女性,因此对平凡人的生活琐事具有深刻的理解,并且对生命本身具有极强的尊重和宽容,这无疑使她的小说具有了亲和的外观,得到了呵护。这些小说度的掌握始终如一,它在节制主体情感的同时,也给出了发展自我同一性(包括风格和人格)的起点与边界,很难找到比范小青更具和谐性的文本了,透过那低徊涨落的节奏,明亮朗扬的格调,读者很清晰地感受到幕后的主体气息:踏实、温暖、自足。在此,文本的浑然、平和与主体的气质吻合了,一种纯属传统的人格魅力,在让人油然生出亲近之感的同时,又保持敬意地隔出一段距离。需要注意的是,范小青的这类短篇中没有陷入自戕式的“独语”状态——虽然这种言语方式容易深刻,但亦有导致人格撕裂的危险。民间和日常生活琐事的平民化立场或倾向使她在公共空间站稳了脚跟,而人性善主题的不断吟唱则使她获得中正、大气的形象。这不能不说是一种自我选择、定位的结果,尽管在实际操作中主体往往是下意识的。这种主体塑造和创作交织在一起,呈现出相互促进的态势,这种写作事实在于想象虚构中的一种自我筹划。同时,我们在范小青的小说中绝对看不到“私人”小说的任何痕迹,它们被审慎地过滤掉了而表露出某种标志性的范式美学洁癖,我觉得这和她潜在的女性身份的自我提示密不可分,一种大家闺秀的气派:随和而不逾矩、醇厚而不狎昵,它在范小青作品中具有压倒一切的地位,它既是范小青尤为珍视的部分,也是理解范小青的关键。范小青短篇小说中对普通人生活境遇的终极关怀,对尘世琐屑事物的温情关注,对凡俗人们悲欢喜乐的深刻理解,公认是她作品最感人的部分。作为当代一流主力作家,范小青在叙事上着意经营,这使得她的小说亲切而耐读,她所选择的题材和穿越题材所表现的深层涵义,每每激活人们日渐疲惫和麻木的心灵。《错误路线》选择一件小事讲述了人与人的隔膜和不信任:吴明亮原来是教师,因生活清贫下海开起了出租车,生活条件改善了,但与妻子的思想差异、感情分歧却越来越大。一天早上鬼使神差突然改变自己多年习惯的行车路线,把一个骑着偷来的自行车的身无分文的农民工腿给撞断了,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让他感到啼笑皆非的事情:警察对他不理解,他说自己没责任,别人根本不相信一个没责任的司机会主动将伤者送到医院并交钱救治,妻子怀疑他改变出车方向是心头有鬼……他在解释不清楚的情况下,只得撒谎说他走的还是原来的路线,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结果与妻子相安无事,非常耐人品味。

短篇处女作《夜归》⑤写的是主人公映华在大学的遭遇,这个在山村里死了丈夫、留下孩子和老人的“老知青”,原是为了让凄苦的心得以舒展才投考大学的,不成想在高等学府的文明世界中,她却遭到了比山林里更可怕的冷遇和压抑。尽管作为一个寡妇的责任她都责无旁贷的承担了:“赡养老人、抚育孩子……”虽然并非寡妇所必须恪守的她也恪守了:“不同别人谈情说爱,不和任何异性发生超过同志以上的友谊……”但是,人们依然在正常的活动和交往中对她极为热心地投去异样的“关心”。范小青借助映华的意识变化,以十分精巧的心理结构,把高度凝聚与浓缩了生活时空的点连成线,极其传神地勾勒出活跃在主人公周围的众生相,那些对映华高深莫测令人发寒的火辣辣的目光,百无聊赖的议论,莫名其妙的干预,自以为是的劝诫,都足以让一颗备尝不幸的滴血的内心雪上加霜。小说中真挚的同情和出于善良的扶掖,有效地强化了主题,世俗人心令人扼腕。

《科长》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佳作,贵和生快到年龄了,但身体很好,不想从科长位置上离岗,于是在单位放风,说自己的年龄是弄错了的。副科长老阎年纪也不小了,正等着坐科长位置,如果贵和生不离岗,他就上不了,他不愿失去这最后一次机会,老阎一急,也就顾不上态度,忘记了自己这么多年是怎样在贵科长面前赔小心的,当面拆穿贵科长。贵和生弄假出生证明,最后受到批评,加快了他办理离岗手续的速度,他非常后悔去证明什么,羊肉没吃到,反倒惹一身臊气,早知道,跑也不用跑,冤枉钱也不用花(他曾给村长送礼),还能留个好名声。贵和生离岗后老阎顺理成章当了科长,并坐进了贵和生的办公室,离岗后的贵和生无所事事,就专去搅老阎的饭局,弄得大家很尴尬。贵和生当上家属业主委员会主任,再后来是老阎被一刀切,退下来的老阎查出了糖尿病,而且很严重,住院后贵科长去看他,说等老阎病好了还有一个副主任的位置可给他。“老阎说,那我还是做你的副手。贵和生说,等我退,你就拨正。说着说着,他们都笑起来了”。老阎退后,冯大军在几个副科长想顶都没能顶上去的情形下当了科长,他改掉了见人行军礼的习惯,火爆脾气又找回来了,甚至骂人也用家乡话,下面的人于是说他到底曾是老虎团的团长,工作有魄力。几个人对科长职位患得患失的故事,题材虽不新鲜,但絮语式的风格使小说具有一种别致的魅力,描绘出了温和的人情世态。小说突出的特点是打破了一般的叙事常规,作品开篇出现了两千字左右的议论,从议论转入故事的描写后,先是围绕着退休的科长贵和生展开,在不知不觉中将笔墨集中于现任科长老阎,故事最后,笔锋一转,以先前的次要角色冯大军结尾,作家本来一直让读者关注的是贵和生与老阎的去留结果,把冯大军点出来,看似轻描淡写,却回味无穷,读到这里,再往前看,几处的铺垫更显妙处,不露痕迹。结尾既出人意料又在意料之中,横生妙趣。

《钱科钱局》与《科长》一样都是在写可爱的小公务员,为某些实际利益或难得到手的位置,他们善意的奉迎或私心的狡黠,也有多年底层生活的心理失衡,写得更平朴有趣。钱科长好面子,别人奉承喊他钱局,他就势笑纳,连老婆也以为他真当了局长,钱“局”的玩笑开到分管市领导都知道了,挨了批评,回去正名,复称科长,在提拔副局长的事情上几经波折,就在他政治阳寿即将终结时,终于在抗洪中立功修成正果,得到提拔。值得注意的是,称钱科长还是钱局长,是科长还是局长,都并不太大地影响他上班、聚会和居家,所以,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都没什么太大的波澜。小说对欲望的节制恰到好处。

《在街上行走》对细小宁静之态的描摹更是棋高一着,小说写一个有些文化的废品收购人,偶然收得一位老人写于上世纪30年代的一些日记,并把它卖给旧书店。老人去世后,后人自费为他出版全套日记,缺少的三年的日记,当年被保姆卖给了收废品的。老人的后代在报上刊登启事,寻找废品收购人,旧书店老板的儿子看到了这则启事,却不知道那些日记正躺在父亲留下的旧书遗物中。这三年丢失的日记如同老人生命链条中的“空缺”,这是小说结构的基点。这个“空缺”不像先锋作品中一样布满玄机,它只是生活中一个自然散落的链条,郑重其事地对待“空缺”,背后的心理是对完整的预期,如果心中没有一个首尾相连的圆,就没有所谓的“空缺”。小说中的几个人物如交警与废品收购员因偶然相遇,又顺着各自的生命轨迹滑行,把他们连接起来的是叙述者,叙述者采用的是全知视角,但没有丝毫操纵芸芸众生的得意,只是记录下人物的故事。小说看似散漫,七千字不到安排了8个人物,进进出出,没头没尾,但正应了“形散神严”的老话,小说的叙述口吻与主旨契合,淡而有味,了无痕迹。小说落脚在平实而自然之中,显得视大为小,视有若无。范小青追求一种具有真正建造功能和极大涵盖力的叙述语言,这种语言的拓展超越体现了范小青的襟怀和境界。

范小青认为小说的至境,应是思想与物质的高度一元化,她的“思想”主要指个人经验,“物质”乃是一种统驭全局、推动发展的逻辑的叙述方式。在这种理念支撑之下,走向成熟的范小青以近切者的口吻讲述着主人公的悲欢离合的故事,从中融入个体极端浓缩的意识情感。在人人守口如瓶或谎言层出的物欲实用世界,谁都无法真正猎取别人的内心念想,人们其实只拥有各自内心的故事。范小青的短篇小说追求本真的途径就是走向人物自己,她希望通过记录那些底层小人物的细碎人生使读者看到人间阳光的缕缕温情,以人们熟悉得几乎遗忘的日常温情润滑人造的滞涩。《我们的朋友胡三桥》写王勇托堂叔办父亲的丧事,但未等他回去扫墓堂叔也辞世,王勇回去扫墓只好到公墓管理处查登记册,在胡三桥引领下终于找到父亲坟头。胡三桥是一个守墓员,也可能不是,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是一个温暖的守护者。他把王勇父亲及其他逝者墓碑上的字仔细描好,其认真的情态一如当年在前线为战死疆场的战友描墓碑一样,风雨无阻地替那些无人祭拜的亡魂守护公墓。王勇认为,胡三桥就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亲人,一个可以把任何事情托付给他的可靠的人。王勇返回故里被乡亲张冠李戴以及他再次扫墓前后寻找胡三桥屡屡未果甚至听到的关于“胡三桥”们的种种言论,在是与不是的错位中,寻访亲历,温情而随性,自在其主。小说中一连串因姓名、语言与文字发音的误差所产生的命运故事不能不引起读者对于人类生命密码的猜测,从而对生命的神秘性产生无尽的遐想。胡三桥参加过老山前线作战,目睹了许多战友牺牲、长眠大地,精神大受刺激,领导以为他大脑出了问题,让其复员,成了他“自称”的公墓管理员。这个人物笔墨不多,小说只出现了两次,却个性鲜明,给人印象深刻,小说一方面风生水起、有声有色,于精巧、精致中对人物性格、心理把握非常精确到位,同时在温情中渗溢严峻,在轻松中映现沉重,在阴冷伤感中召唤人文情怀。在日常生活的艰辛中,人们普遍地体验到孤独与隔膜,小说表现人的孤独的存在状态,人们在隔膜中变得敏感而脆弱,人与人之间变得冷淡而无奈。范小青对人生存状态的关注和表现,引发我们对社会前景、生活意义、人生价值的思量,通过平静的叙述,将生存真相告白世人。

三、农民工的时代歌者

范小青认为,构成小说的各种要素,必须具备参与总体运作的动力,必须顺应总体发展的逻辑,才能符合自己的要求。这使她成为一个随物赋形、富有高度表现力和综合抽象能力的优秀短篇作家,在小说营造中一切着眼于总体性效果,而不逞才使气、无节制地旁逸斜出。她的许多短篇中,叙述者隐身于本文后面,无偏无私,在对各色人物的深入叙述中不断变换视角。范小青向读者敞开生活中互为矛盾的多面,把握着故事推进的火候,叙述者仿佛一个遥遥地保持着一段距离的领航人。叙述者虽然很大程度上与范小青是复合的,但并不能完全划上等号。在那众多的故事中,贯穿始终的是一颗耐得住世事、经得起沉浮的她的苏州心,一种对生命本真的审视。这种氛围笼罩之下的范氏短篇故事平滑而流畅,处处映现出理智创作的意图。她追求雅致的叙事,一切需要简练明了,保持微妙平衡,力避那种因缺乏理性提炼而造成的庞杂臃肿的毛病,理性的健全和成长使范小青走向人生更为开阔的境界,笔墨近乎线条,没有一般女性作家的华丽和温情,巧妙地展现了社会时代的变迁与人物的命运。

生活中的范小青是一方“领导”,但创作中的范小青仅仅把自己当作一个普通人,她也真正喜欢接触小人物,并固执地认为,每个小人物身上都有闪光的地方,因为他们没有被附着更多意识形态,因此更加透明、纯粹,她关照他们的生存就像在打量自己的命运,她与他们休戚相关。她所记述下的点点滴滴或许并不起眼,但它们像人生所经过的一个个小小的驿站,连绵组成了生命的历程。

范小青曾经与家人一起,被运动冲击到了苏州吴江最偏远的一个乡镇,在那里生活,她就在乡镇读中学,后来当“知青”,实实在在做起了农民,直至恢复高考,考上大学,然后留校任教,再成为专业作家。因此,城市的边缘人,引车卖浆者,家庭主妇,自由职业者,下岗工人,普通小人物,构成了她短篇小说中的基本人物图像和现实人生的生命版图,也正是这些普通的人物和生活场景,让她的作品有着生活的质感和不一样的人生情怀,以及人性的温度,特别是近十年在作品中(包括了中、长篇)对农民工的描写,当代作家中如此卓有成就、如此引人注目、如此倾注深情厚意、如此赢得方方面面尊重与肯定的,实在不多!中国社会长期的城乡分割,形成了文学上的农村题材和城市题材的划分,二者在思想内容和审美形式上有诸多的不同,作家不能用过去那种单一的狭窄的眼光去观照生活,必须用更加宏阔客观的视野——城乡交融的视野。范小青近年的许多短篇小说将视线放在与乡村生活特别是农民工有关的人和事上,具有一种沉静绵长的韵味,读者能在她醇厚的带有地方特色的语言中,感觉到那种真实而纯朴的农民工气息,哪怕是写现代都市生活,她也会引入乡村原野的清新自然之风,质洁淡雅之花,嵌入她所塑造的卑微质朴的乡下人最纯美的形象,然后组合为城市水泥森林中一道纯美的散发着无限生命活力的风景。

在不平而压抑的城市生活中,遥远的乡村已成为一种温馨的记忆,给人们带来情感和心灵的慰藉。对农民工而言,城市代表的现代物质文明和乡村代表的诗意生命体验不可兼得,物质与诗意分裂,现代化背景下的生存真实变成了一个被迫远离诗意的过程。农民工进城现象,是我国农村劳动力的大转移,是贯穿世纪之交最重要的社会现象之一。数以亿计的人口大规模流动,给城市带来了活力与繁荣,也给社会带来了压力和阵痛。农民工话题,如今早已成为各级政府关注的热点:民工潮、民工荒、层出不穷的讨薪事件、农民工子女的教育问题、农民工犯罪问题,等等,许许多多的宣传,加强了人们对农民工信息量的摄入,但广大农民工的内心世界却很少被人知道,原因之一是关心农民工的疼痛温暖的文学作品太少,农民工题材在许多作家那里成为一个失落的空白。范小青的农民工题材短篇小说,无疑成为解读农民工命运的一个窗口和范本。中国目前有5亿城镇人口,其中一亿是农民工。他们进入城市后,不是改变衣着、把方音改为蹩脚的官话就能变为城市人的,在巨大的反差面前,他们从感觉困惑到揣摩、适应,伦理、心理等方面受到的冲击以及发生的变化都有很大的书写空间,在当下的短篇小说中,这种深刻的描写是很少的。曾几何时,小说要么是剑走偏锋的先锋,要么是梦呓般的后现代,要么是小资文学、二奶文学,记录时代变化、反映时代心声这一功能已蜕化成为很多作家谋取功名利禄的工具,写着不痛不痒的文字,捞着实实在在的好处,难怪人们惊呼:文学到了唱国歌的时候了,离大限不远矣!

自从范小青开始注意农民工,她的目光就再也不能从他们身上移开,他们牢牢吸引了她,主宰了她,他们辛辛苦苦为城市卖力卖命却被城市踩在最底层,他们渴望融入城市却被城市牢牢地排斥,甚至他们一分钟前还是一个城市的创造者,转眼就变成了城市的破坏者。城市对他们的看法是暧昧而复杂的:农民工已不再是乡里的农民,穿戴得不伦不类、模仿着城里人举止的农民工,无情地破坏了城市对质朴农民的原始想象,身穿劣质西装的小伙子和绿红失调的姑娘们在城市背景的衬托下不仅强化了城市人关于乡下人土气的观念,而且让城市人看到他们“贪”的一面。不仅如此,农民工作为城市的不速之客,还打破了历来城市人对待乡下人的心理上的安全距离,大量农民工进城,冲击了城市的劳动力市场,他们成了城市下层居民的竞争对手,他们到处出现在原本只属城市人的生活场所里,城市人真切地感觉到了农民工正在入侵并瓜分原为自己独享的城市空间;由于流动人员相对较高的犯罪事实,不安全感正在城市人心中迷漫开来。凡此种种,对于既有的农民工、打工者、外来人员、流动人员等认知意识,不可能不造成冲击,也不可能不影响人们看待农民工的视线,以什么样的视角去面对大量离乡背井走入城市讨生活的农民工,成为一个重要问题。观念上对社会公正的诉求与现实中对农民工的不适应,多少令城市人感到无所适从。正因如此,人们可以看到不少的对作为抽象类别的“农民工”表示关怀的社科研究成果,却很少见到以真诚情感书写现实“农民工”的文学作品。农民工的精神游离在城市文明与乡村民间之间找不到归宿,这是一种新型的边缘人,他们的肉体和灵魂都在城市穿梭,他们是连接城乡的桥,因为有了他们,城市人也开始了自己的变化,从对世界的认识到每个人关注的对象,都发生了变化,范小青自己也不例外,近年写农民工的作品,至少占了她所写小说的一半,《在街上行走》、《回家的路》、《像鸟一样飞来飞去》、《法兰克曼吻合器》、《城乡简史》、《父亲还在渔隐街》、《这鸟像人一样说话》等等,均是其中的优秀代表。

《父亲还在渔隐街》是一篇发人深思的好作品。“父亲”在小说中既是一个实体,亦是一个符号。小说以寻“父”开始,它成为小说主线。“父亲”是进城务工的剃头匠,娟子和母亲没有他的消息,只有寄回的钱证明着他的存在,对留在农村的母女而言,“父亲”已遥不可及。考上大学的娟子到城市寻找父亲,她只记得“渔隐街”这一符号,但原来的渔隐街已变成了“现代大道”。在这里,“父亲”与娟子母女的阻隔不仅有城乡之间的障碍,还有时间从传统到现代的变化。不仅父亲消失了,与“渔隐街”相关连的一切都消失了。范小青在小说中创设了几种可能性:作为一个农民工,“父亲”的消失可能是一个陈世美的产生,可能是混得不成样子或其他什么,不愿与家人联系……这些可能性在小说中都有暗示,但一如既往地都没有答案。不仅表现了农民工的命运,也彰显了他们进城对传统生存意义的重大影响。“父亲”进城改变了娟子与母亲的生活,所以,他进城打工不仅是一种经济行为,也是一种精神行为,他的消失对娟子母女无疑是一种极大伤害。从传统意义上讲,父亲往往与话语权威、存在主体、精神支撑相联系,“父亲”的消失意味着这些东西的丧失,而“父亲”消失的形而上意义在农村已是一个普遍的不争事实,随之形成一系列的社会问题:土地荒芜、社会治安、留守儿童、空巢老人、伦理情感……小说中,读者发现不仅娟子在寻找父亲,还有更多的人也在寻找父亲:“娟子没有想到,她从寻找自己的父亲开始,结果发现了一个令她惊愕的事实,并不是只有她的父亲隐去了,许许多多的父亲都离开了他们的亲人,他们都在城市里消失了”。这些父亲不仅遁离了亲人,也迷失了自己。小说蕴涵丰富,写出了一个时代的困惑。作品没有简单地将“父亲”这些农民工演义为一群承受社会不公的需要社会关怀的弱势群体,也没有刻意描述这些来自农村的人群与城市间的格格不入,作家为读者保留了多义的解读可能,她决不假意关怀农民工,更不迎合城市人,她只是一个有心、尽职的记录者。在城市和乡村的分裂、对峙中,作家做出了自己的精神选择。同样,作家没有用道德的观念去评价农民工的是非对错,而是客观表现他们的生存真实,农民要走进、融入城市,不仅仅是经济、身份问题,更是心理、文化问题。这是城乡一体化进程中最难解决的课题之一。

范小青的《城乡简史》因凸显了当代城乡变革中的人性与复杂,充分发掘了短篇小说所能达到的广阔度和深刻性,荣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诚如范小青在获奖感言里讲的,小说的题材来源于她生活经验中的一种持续了二十多年的行为。范小青将这种行为赋予文学的意义的同时,更赋予了一种社会学的认识意义。城里人自清爱书如命,因买书太多,成为累赘,“在书的世界里,人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压抑,最后人要夺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对书下手了”。自清将一部分书捐给了西部贫困地区的学校,不曾想将一个记账的日记混在其中了。自清一直有记账的习惯,仿佛成瘾了,账本的丢失,引发了自清一场心理和身体的不习惯。账本辗转到了甘肃西部一个叫小王庄的地方,落到了贫困学生王小才手里,他与父亲王才通过账本第一次看到城市的文明和城里人的生活,王才被其中一笔账弄糊涂了,一瓶“香薰精油”475元,他被什么是“香薰精油”这个字典上也查不到的名字和“拇指大”一瓶的价格所深深吸引,“王才想,贼日的,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薰精油’。”于是决定举家进城,不是去走一趟,而是去生活。他进城租住人家的车库做收旧货的生意,发现城里真好,决定要做城里人了。王才来到自清所在的城市,戏剧般住进了自清小区的车库,他虽然靠收旧货为生,却自感异常幸福。因为账本误捐一直闹心的自清费尽周折打问到它的去向,决心去寻找,那里有他过去的日常生活记录,他不希望因为日记的丢失而中断了过去的日子(类似《在街上行走》)。当他看到在他日记引导下到城市里寻找生活的王才在自己的破门上写的别人欠他的账“一笔勾销”四个字时,他彻悟了。范小青把笔触从南方城市伸向西部贫困村庄,用一个城里人的记账日记把地域跨度很大的情节勾连起来,刻画出变革时代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以及人们对美好精神和物质生活的向往,也透示人性的复杂性。王才的满足感其实是很心酸的,但小说没有写他叫苦喊累,他住在租来的车库,其中堆满了收来的旧货,密不透风,“自清问他:‘师傅,车库里没有窗,晚上热吧?’王才说:‘不热的,’他伸手将一根绳线一拉,一架吊扇就转起来了,呼呼作响。王才说:‘你猜多少钱买的?’自清猜不出来。王才笑了,说:‘告诉你吧,我拾来的,到底还是城里好,电扇都有得拾’……”王才的生活条件是够差的,在城里的生活也是很辛苦的,但他乐在其中,真可谓辛苦而不悲苦。很多作家写农民工要么是简单写他们在社会上受到的不公平的待遇,被歧视,找不到工作,要不就写农民工犯罪。范小青的农民工就是一种无奈,一种默默地承受,她真切妥帖地描述着他们最卑微的生活追求与生活满足,他们对生活的敬畏、对人间温情的向往、对周遭的关切。王才形象中苏州文化的色彩是明显的,他不是一个强悍的农民工,也不是畏缩的农民工,他比较平和,又容易满足,面对生活的严酷无情,人生的种种无奈,他的精神世界是简单中有充实的,人性是粗疏中有温暖的。

《这鸟像人一样说话》写快过年的时候,人们相互提醒,要过年了,门窗锁好,自行车放好,其实是说外地人(乡下人)要回家过年了,得提防他们,这已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他们回家过年时要偷本地人的东西。要不然,他们忙了一年,工钱没有拿到,也太冤了,或者工钱也有,日子也过得节省,偏偏家里需要较多的钱派用场”。种种理由都让外地人在春节回家时要在城里捞一票!此时,小区物业与业主空前一致:物业业主如一人,严防死守外地人。长年在小区收旧货的老王因为也是外地人,同样不许进入小区,连小区业主也不能带他进去。宣梅的男朋友也是讲一口并不标准的本地话的外地人,被刘老伯一眼识破,次次去看宣梅都受到他的盘查。严加防范的小区里终究还是发生一件盗窃案,刘老伯媳妇多年辛苦积攒的一包金银首饰不翼而飞,保安班长王大栓因此被撤,老王、宣梅及其男友都受到怀疑(其时老王早已回乡),最后查明却是刘老伯拿了。在争夺那包首饰中,刘老伯被情急之中的媳妇推了一下,等他重新再站稳、回过神来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一张嘴,说出了一连串谁也听不懂的话,他再也不会说本地话了,经方言专家分析,这是西南边远山区使用人口不足一千人的方言,原来刘老伯是大山里的人,五岁以前,他就说这种语言。收破烂的老王虽然回了乡下,但他的话却留在了小区。小说最后写一户业主养的一只八哥学会了老王的话,引得人无不大笑,有人居然听出它说的话是苏北口音。作品中,尽管人物的灵魂与身份分别置身于城市和乡村的临界点上,哪怕成为“城里人”几十年,依然改不了那一口乡音,刘老伯患了老年痴呆症,没忘的竟然是罕见的土语,极具反讽意味。但谁又能说这是真正的“土”呢?这种语言蕴藏着故乡大地源头上的气息和个人生命意识的起源,它深入骨髓,刘老伯用复原方言记忆的方式回归故乡。这种乡土中国的个性化书写,体现了范小青对中国农民和乡土的深切理解,她痛彻地参悟,不计其数的中国农民,他们以自己不同的方式(工作、打工、安家等)和时间的先后进入城市,受其诱惑或胁迫,妥协于城市的现代化,但他们的根始终扎在曾经生养他们的乡土中,任何力量都无法撼动,表达了作家对世界的宽容、对人类的关爱、对普通生命的宽度和温度,使文本直抵人道和人本关怀,融会了范小青对笔下人物的理解、忠诚和热爱。小说中,刘老伯的痴呆、八哥说话、宣梅的立场、保安小万与王大栓的换位,写得意味深长,充满寓言韵味,小说让你快乐却无法笑起来,辛酸却哭不出来,不是刻意把简单的东西复杂化,也不虚伪地追求尖锐、深刻与力度,但表述了一种难以言传的心理体验。小说写出了外乡人在城市的遭际,表现出范小青对日常生活细致如微的观察力和感悟力,这正是成就优秀小说家最为关键的素质。

范小青对农民工的关注带着自己强烈的独立色彩,她的农民工都是老老实实的但又有点小聪明小狡猾的那种。在范小青笔下,虽然现代农村生活也有鸡鸣狗盗,人们也会颠覆传统,也有现代锣鼓的喧嚣,但都抵不住她以超强的驾驭语言的能力,将恶的东西撇开,将那些最明净最具人性的东西,如探宝般挖出来,呈现在众人眼前,让你惊叹这世间还有如此纯美的情感。即便是在肉欲横流、痴男怨女的暴戾之气遍披华林的现代都市中,她依然不改初衷,力图在霓虹闪烁、情感漩涡中苦撑的都市人群落中,塑造纯朴的农家子弟,如何患难与共,如何坚守一份此生不渝的感情,让人感叹!在迷离梦幻的都市中,掀开脂粉铅华与灯红酒绿的华表,作家更多地喟叹拥有如此纯美得散发着田野气息的风景的可贵。

四、结束语

通过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范小青的短篇小说在关于当下的欲望、奋斗、冲突、失败甚或灾难的诸多情绪体验方面,很好地利用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感受,通过“回忆”和考量现实这条写作的门径进入了一座光彩夺目的文学圣殿。她是如此深刻地洞悉了人生的种种表象,又是如此生动地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幅感性的生存图景,并由此引领我们去发现,去感受,去深思,这不正是文学的高贵精神和使命吗?作为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的作家,她对短篇的理解以及短篇在她手中的变化让人觉得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隐秘的联系,范小青的短篇这一实体超越了本身形式的模态而成为了一种精神现象,它有两层含义:其一是范小青熔铸在短篇小说中的一以贯之的精神指向,以及它的人文关注和价值理念;其二是与之相关的高贵典雅的美学处理。就前者而言,是范小青的叙述选择了人们的日常生活,是日常经验的经典性处理;后者是指范小青找到了自己特有的小说语言与叙述状态。所以,范小青的短篇在意蕴的经营和完成度的把握方面几乎做到了完美的自控,这两者恰恰是短篇写作中最难处理的。如她对农民工的描写,她意识到了农民工文学所反映的正是中国当下社会矛盾的焦点:“三农问题”、“城乡差别”,她清楚地看到了农民工是无根的漂泊者和异乡人,他们不能进入城市,也难以回归乡村,他们的艰难源于两个层面:物质的贫苦与精神的贫苦,后者尤为突出;农民工进城推动了城市的蓬勃发展,但农村却付出了衰败的代价;等等。范小青都深情地加以注目,同时,她仍以善良温情的笔法,写农民工跻身城市艰苦打拼并互相温暖,由变革时代的生活,引发出农民与市民的联系。小说隐匿在背后的是一种精神的互通性,性善、坚忍、通达的底层人生的精神本性使范小青的农民工小说找准了时下社会底层百姓中最为基本的精神单元和最为平常的精神情态,这些小说使读者明白,农村的现代化、城乡的一体化,将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国作家在这一领域的创作刚刚起步,文学创作与现实发展同样任重而道远。

尽管范小青的作品在国内外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应该说,她并不是一个被炒作得大红大紫的作家,也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归类划型的作家,她从20世纪80年代初一路走来,整整30年的时间,为读者世界带来了二百余篇短篇小说,她是勤奋的,耐得住寂寞,尊重艺术规律,珍视创作个性。范小青叙述的语气是平和的,声调是柔美的,如小河流水般舒缓而曲折。她的短篇中没有肃杀悲壮之气,不会以恐怖之景惊吓读者,她的小说令读者品味到人生的乐趣,得到启迪,从而珍爱人生。在她的短篇世界中,人生是美好的,或者最终是美好的。她给小说中的人物以最大的宽容与体贴,并不是她过于温情而缺少反拨精神,因为她对善恶有着明晰的判断,她更愿意以优雅从容之笔去点染人性中善的亮光点,以此温暖读者的心灵,让人觉得人生难得,应该很好地生活下去,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文学提醒,也是范小青最值得人感激和敬佩的地方。

①《鲁迅全集》,第4卷,《三闲集》,第13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

②《鲁迅全集》,第7卷,第9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版。

③何西来《从勤勉谈到叙事场效应》,《文艺报》,2008.4.18。

④王尧《文化气质与女性身份的重新书写》,《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第6期,第81页。

⑤春风文艺出版社,2007年10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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