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树理“问题小说”论略
2011-08-15吴梅菊石家庄科技工程职业学院人文系石家庄050800
⊙吴梅菊[石家庄科技工程职业学院人文系,石家庄 050800]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赵树理是一位非常特殊的作家。20世纪40年代他的创作被认为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实践上的一个胜利,代表了当时解放区文学创作的最高成就,被指定为“方向”;进入五六十年代,赵树理这面文坛上的旗帜却几经沉浮,被打成“黑作家”、“黑标兵”,惨遭迫害而死。而今赵树理及其研究业已从学术关注的中心位置退至边缘,各种人为光环和浮华被时光剥离殆尽,赵树理被还原为本真的赵树理。
赵树理称自己的小说是“问题小说”,“我的作品,我自己常常叫它是‘问题小说’。……因为我写的小说,都是我下乡工作时在工作中所碰到的问题,感到那个问题不解决会妨碍我们工作的进展,应该把它提出来。”①“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所要写的主题。”②
如此看来,赵树理的小说材料来源均是生活、工作中碰到的具体而又迫切的问题。成名前的《万象楼》《清债》《神仙世界》均是针对实际问题而作,而其成名作《小二黑结婚》的素材是1943年4月在山西左权县县政府驻地的农村得来的。1943年10月创作的《李有才板话》,是在左权县的皎沟村一个叫李家岩的小自然村工作时,感于“有些很热心的青年同事,不了解农村中的实际情况,为表面上的工作成绩所迷惑,便写《李有才板话》”③。1948年,借着参加土改的生活积累,他写了《邪不压正》。而解放后的作品《三里湾》,是1952年在山西平顺县川底村的农村合作化运动深入生活中,“感到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于是又写了这篇小说”④。
赵树理作为革命工作的实际参与者,在工作中发现了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在他看来这些问题倘若得不到及时而有效的解决,就将影响根据地人民对于我们革命政权、政党的信赖与拥护,甚至影响党的革命工作进程。他的这些“从工作中生出主题”的小说是要起到“指导现实”干预社会生活的作用:通过这些“问题小说”把根据地农村所存在的迫切现实问题具体化、文学化,并且运用文学的特有的想象方式理想化地进行一一“解决”。一方面向群众读者积极宣传党和政府的政策、路线,鼓舞斗志,增强信心;另一方面把农村工作中的问题、失误,尤其农村真实的状况、农民真实的声音,上传给农村政策、路线的制定和执行者,从而避免工作中的失误,协调执政者与群众的关系,保证其健康和谐的发展。可以这么说:“文学作品与现实、与普通下层民众之间所构成的如此直接、亲切而又紧密的关系,似乎是从新文学诞生那天起都从来没有过的。”⑤
自觉地追求创作对现实生活的宣传、鼓动与指导,赵树理“问题小说”的创作,呈现出很明显的革命功利主义特征,但赵树理并没有陷入政治反映论的泥淖,在坚持执政党的立场的同时,他又能从人民的利益出发,站在农民的立场上,为农民说话,呈现出鲜明的“人民性”,从而使得他的反映农民生活与农村面貌的作品不同于所有的中国农村题材的文学作品。在现当代文学史上,有其独特的价值和贡献。
因为熟悉了解农村的情况,赵树理总是能够相当尖锐地揭示出基层农村的斗争状况。他的小说大多围绕着农村旧势力和新政权中的坏分子来展开矛盾冲突,表现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小人小事和普通人的思想感情。同样是描写土改运动,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和《邪不压正》等小说,明显不同于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等作品。他不像别的作家那样,按当时的土改政策精神来展开惊心动魄的阶级斗争,而是把主要笔墨用于描述农民在土改中表现出来的各种心理和遭遇到的尴尬事件,揭露和批判农村中的恶势力,甚至把批判的主要矛头,对准那些对农民危害最大的农村基层政权中“混入党内的坏分子”。他的作品中既有金旺那样的地痞流氓,也有小元那样的旧势力的跟屁虫,小旦那样的见风使舵的地头蛇,更有小昌那样的“轮到我来捞一把”的坏干部等。这是赵树理深入生活的发现,表现了一个作家的卓见与勇敢。
如果说,1940年代后期,赵树理的创作由于紧密配合了当时的实际工作,获得了广泛赞誉,《李有才板话》《李家庄的变迁》和《地板》三篇小说都曾作为整风学习、减租减息和土改运动的干部必读材料。而1949年后,除了《登记》,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受到过不同程度的批评。赵树理的创作显得有些跟不上趟,“他迟缓了,拘束了,严密了,慎重了。因此,就多少失去了当年青春泼辣的力量。”⑥这种创作中的迟缓、拘束凸现出赵树理“问题小说”自身的危机:当农村变革运动及采取的相应政策基本符合历史发展的客观要求,符合人民利益和愿望。党、人民、实际生活及作家自身的和谐、统一,有力地保证了赵树理式的“问题小说”的政治倾向性与真实性的统一……而一旦党的指导方针政策发生了某种偏差,而且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内不能得到纠正时。“问题小说”的创作就可能出现某种危机。⑦几乎是随着“方向”的确立,赵树理“问题小说”的创作与政治所要求的文学规范就出现了某些偏差。而解放后随着“左”的思潮的泛滥,农民的利益受到越来越多的损害,赵树理创作中的“人民性”与“左”的思潮、“左”的文学理论的矛盾冲突愈演愈烈,终至不可调和。
1958年后,随着更为激进的文艺思潮的出现,现实主义遭到贬值,在一片浮夸声中,赵树理完成了《套不住的手》《实干家潘永福》等小说,提倡实干精神,以针砭时弊。在《实干家潘永福》中作者用自己的评述点破主题:潘永福所作所为不过是个实利主义,其实经营生产最基本的目的就是为了“实”利,最要不得的作风就是只摆花样让人看而不顾“实”利。⑧
1962年8月,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的讨论会上,赵树理阐明自己对农村问题的看法:“有的想要出风头,就放什么卫星。……什么光荣是党给我的这种话,这明明是假话”,“60年简直是天聋地哑”,⑨这些话在当时看来异常尖锐,它真实地表达出这位中国农民的忠实儿子、清醒的现实主义作家极为悲怆的心理。言词一出,震惊四座,成为“整个中国文坛在‘文革’前夜最凄美的‘天鹅绝唱’”⑩。1970年9月23日,赵树理惨遭迫害而死。一个真诚为人民写作的作家最后却死于声势浩大的“人民运动”,这是赵树理的悲剧,也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国现代文学的悲剧。
一转眼,赵树理的声名与他的“问题小说”都已经成为了依稀的往事。如果说20世纪40年代因政治变革,广大的农民被推到历史的前台,从而出现了对文学新的需求,赵树理注意到这种需求并迎合了这种需要,因此取得巨大的成功;今天当经济变革形成新的对文学的需求市场时,文学却在听凭大众用各种低劣的精神产品去填充自己的精神、情感空间。在今天这样一个“后现代”、“后殖民”、“后新时期”的“后”时代,赵树理似乎是一个遥远的存在。当我们将赵树理40年代的成功归之于政治导向的作用并因此颇为不屑时,是否也应注意到赵树理不仅迎合了政治形势的需要,也迎合了社会变革中人民精神的巨大需要?是否也应注意到他的生死不渝的人民性、他对底层民众倾注的全部生命的关注?这或许恰是赵树理已远去的文学背影对于我们今天的启示意义。
① 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赵树理文集》 (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1651页。
② 赵树理:《赵树理文集》 (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1398页。
③ 赵树理:《也算经验》,《赵树理文集》 (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1398页。
④ 赵树理:《当前创作中的几个问题》,《赵树理文集》 (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1651页。
⑤ 范家进:《现代乡土三家论》,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
⑥ 孙犁:《谈赵树理》,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7页。
⑦ 钱理群:《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77页。
⑧ 赵树理:《实干家潘永福》,《赵树理文集》 (第二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838页。
⑨ 赵树理:《在大连“农村题材短篇小说创作座谈会”上的发言》,《赵树理文集》 (第四卷),工人出版社1985年版,第1710——1722页。
⑩ 陈徒手:《人有病 天知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