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洪流中的有机知识分子:以郭沫若杂文研究为个案
2011-08-15令狐兆鹏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乐山师范学院四川乐山614004
⊙令狐兆鹏[苏州大学,江苏 苏州 215123;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4]
⊙吴 云[徐州工程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8]
郭沫若是贯穿20世纪影响整个中国政治和文化的重要人物,在文学、历史、考古、书法、从政诸方面都做出卓绝的贡献;另一方面,郭沫若趋时、求变、好做翻案风的乖张行为令人鄙夷。在一个复杂多变的时代里产生如此复杂多变的人物,本身就是一个极有象征性的症候——20世纪知识分子生存现状可见一斑。
一
郭沫若一生创作大量的杂文,主要收集在《盲肠炎》《断断集》《羽书集》《蒲剑集》《今昔集》《沸羹集》《天地玄黄》等文集里。
郭沫若杂文有两大艺术特点:第一,激情四射、气势磅礴。郭沫若才如大海,文章得意处自有“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的气势。比如《为革命的民权而呼吁》一文,作者开宗明义,呼吁为民主而斗争,接着论述民主乃自由民主的重要性,认为人民当有言论之自由,全力促进民主化。整篇文章写得掷地有声,真知灼见珠玉倾出。请看下面论述:“自由乃主义之母,思想乃主义之乳”;“故言论限制除施于国家秘密,于利国利民有决定的危害者外,乃绝对有害无益之辈。”“中国既系民主国家,则学术机关不应有垄断之嫌,学术研究不应有御用之痕迹。”①第二,清新自然、短小精干。《猪》《羊》以寓言的形式、讽刺的笔调揭露社会的黑暗,语言曲折委婉,如林中之响箭,颇有些鲁迅的味道了。《猪》从一幅漫画谈起,直陈国统区知识分子生存困境,语言幽默俏皮,犀利泼辣。这些文章短小精悍,寓意隽永,艺术价值较高。《“侵略日本”的两种姿态》是一篇艺术价值较高的杂文,作者深刻指出日本侵略的姿态有两种:一种是艺伎,一种是武士。前一种用美妙的辞令来掩盖侵略的本质,后者用飞机大炮来进行野蛮屠杀。文章短小精悍,一针见血。有了真挚的情感,郭沫若杂文自然形神俱佳,韵味无穷。《峨眉山下》是一篇难得的清新淡雅的美文,作者以脉脉含情的笔墨书写了故乡乐山的山山水水,文笔清新自然,情感真挚,悠悠思乡情于笔底汩汩而出。《国难声中怀知堂》写得声情并茂。作者娓娓而谈,诚挚地邀请周作人南下,“知堂如真的可以飞到南边来,比如就像我这样的人,为了换掉他,就死上几千几百个都是不算一回事的。”②这篇文章在当时产生了巨大的影响,系大后方知识分子“不做亡国奴”的集体心声。可见,郭沫若是有能力写出既有思想又有很高艺术价值的杂文的,但为什么他的这些在我们看来很“经典”的杂文范式被湮没在大量口号式说教的杂文集里呢?以至于我们读他的杂文集有一种披沙拣金之感?
郭沫若的许多杂文一旦脱离时代语境,便显得卒不忍读,这就是郭沫若杂文研究陷入低谷的原因吧。笔者在中国知网输入“郭沫若杂文”,从1980年到2010年郭沫若杂文研究论文不超过十篇。文本的难以进入和时代的悄然远去成了困扰郭沫若杂文研究的两大瓶颈。郭沫若的杂文研究必须突破“纯文学”的框架,否则,我们会因为郭沫若的杂文没有什么文学价值而对之弃若敝屣。在所有文类中,杂文的现实介入性最强,文学性也最差。郭沫若的杂文研究必须回归那个如火如荼、风雨如晦的岁月,回归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动荡历史,把历史研究和文学研究结合起来,重新审视郭沫若杂文的历史价值。
二
郭沫若的杂文具有与时俱进的特点,是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晴雨表。在杂文集《盲肠炎》中,作者用马克思主义历史观洞穿中国现实,认为“我们假使不想永远做人奴隶,不想永远做世界的资本家的附庸,我们中国人只剩着一条路好走——便是走社会主义的道路,走老农俄国的道路”③。《世界大战的归趋》《日本民族发展概观》等文论述日本灭亡之不可避免,表达了作者对抗日必将成功的乐观态度。在《为革命的民权而呼吁》《写在双十节》《囤与扒》《文化界时局进言》等文章论述如何实行民主问题,斗争的焦点由抗日转向民主。作者写下《历史的大转变》《让李公朴永远抱着一个孩子》《等于打死了林肯和罗斯福》《新缪斯九神礼赞》等文章,对国民党政府倒行逆施、残害民主人士暴行进行血泪控诉。
为什么郭沫若的杂文竟然与共和国历史叙事如此之一致,我们必须对郭沫若解放前的参政历史进行考察。
20世纪20年代中期对郭沫若来说是一个具有转折性的时代,如果说“女神”时代是郭沫若作为首次登上文学舞台的华丽演出的话,那么他在日本服膺马克思主义学说则代表着他走向政治舞台的一次漂亮的转身。1924年郭沫若翻译日本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河上肇的《社会组织与社会革命》,自云从此“初步转向马克思主义方面来”。1926年7月作者投笔从戎,参加北伐,这在郭沫若一生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如果说此前作者还是较为单纯的文人的话,此后作者摇身一变,就参与了中国革命的政治进程。他主要是以政治家的角色出现在历史舞台上的。1927年8月17日,郭沫若在广昌由周恩来、李一氓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虽然郭沫若流亡日本十年脱党,但是大量史料表明,党外的郭沫若更利于打入敌人内部进行宣传工作,在社会上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做好党外的“党喇叭”。
郭沫若和中国共产党的合作如鱼得水,进退自如。他受中国共产党的指派担任国民党第三厅厅长。1938年夏,中国共产党根据周恩来的建议,做出党内决定:以郭沫若为鲁迅的继承者、中国革命文化界的领袖,以奠定郭沫若的文化界领袖的地位。1941年周恩来提议庆祝郭沫若创作二十五周年和五十寿辰,举行全国性的纪念活动。次年3月历史剧《屈原》由中华剧艺社排练,周恩来指示文艺界党组织动员和选择最好的演员参加演出。1944年5月,郭沫若投桃报李,表示无条件拥护《讲话》,并立即按照周恩来的嘱托,亲自召开座谈会,向重庆进步文化界人士传达《讲话》精神。我们必须将郭沫若的杂文创作纳入中国共产党的革命文化谱系中,纳入新中国历史话语的建构历程中来考察。贾承勇说:“文人知识分子是现代思想精神资源的布道者,在以‘党治’为主要政治运作形式的现代中国,文人知识分子与现代革命的互动关系,对现代中国思想文化体系的形成,有着重要意义。”④我们需要一种知识分子,证明新秩序对于旧秩序的天然合法性,使得一个党或者集团在精神资源上合法化,从而得到社会整体的认知和支持。作为党外的“党内人士”,郭沫若非常出色地阐释了党的意志。
郭沫若杂文是中国共产党动员机制的一部分,体现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的宣传职能。1939年,毛泽东说:“共产党必须善于吸收知识分子,组织千百万农民群众,发展革命的文化运动和发展革命的统一战线。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⑤郭沫若的杂文非常精准地表达了我们党的政策,是一个极其出色的“党喇叭”。税海模说:“纵观郭沫若思想发生飞跃以后的文学创作,在价值取向上都是服务于各个时期中国革命的现实需要的,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之作,而是为革命而艺术之作……对郭沫若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后的文学评价,更多的要从毛泽东的‘团结人民,战胜敌人’的文化军队论出发。”⑥
葛兰西认为:“有机知识分子是文化霸权建构过程中的教育者,是指那些由同一历史时期的新阶级培养出来的、并与自己出身的阶级保持一致的知识分子。”⑦郭沫若是无产阶级有机知识分子,是共产党运动的组织者和领导者,积极参与了无产阶级文化领导权的建设。在以国民党为首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笼罩下,积极斗争、捍卫了党的利益。有机知识分子不是一个夸夸其谈的看客,他必须积极参与到社会实践中去,以行动家而非思想家的姿态参与社会变革。葛兰西说:“ (有机知识分子)必须从劳动形式上的实践,推进到科学活动的实践以及历史的人道主义的世界观,没有这种世界观,就仅仅是一个‘专家’,而不是一个‘领导人’。”⑧郭沫若积极参与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建设,作为北伐的领导人和国民党第三厅厅长的身份推进了革命前进的步伐,是一名极为优秀的有机知识分子。
三
郭沫若通过杂文很成功地宣传了党的方针、政策。我们必须思考一个问题:宣传与艺术是否真的水火不容。一切文艺都是宣传,但并非所有宣传都是文艺。以郭沫若极高的艺术天分,本可以写出更好的杂文来。郭沫若解释道:“有好些朋友质问我:四年来为甚么少写文艺上的东西?这个问题,我也苦于解答……在大动荡的惊涛恶浪中,我这些小船固定在一座珊瑚上了。我不仅没有工夫写,甚至没有工夫看。”⑨个人与时代的关系一直纠结着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走向十字街头”还是“走向象牙塔”这是一个现实性的问题。在以“启蒙”和“救亡”为主题的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很难逃离时代的召唤而做到独善其身。即便是固守“艺术的园地”之周作人,也难免堕落为汉奸。民族危难之际,“躲进小楼”的梦想对于知识分子而言只是天方夜谭。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所承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教化使得他们在国破家亡之际必然有一种介入社会的神圣使命。因此,从五四时期的文化救国到20世纪20年代的马克思主义兴起有一种联系的必然性。
郭沫若参与了五四到北伐再到新中国建立之漫长历史实践。从《女神》时代到《屈原》再到《新华颂》,郭沫若完成了自我的不断蜕变。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融合了几代知识分子的影子。我们应当看到,郭沫若在乱世中抛弃家业独自投入中国革命的熔炉中自有其深沉的思考,其选择是一种为了国家牺牲自我的崇高行为。
投入革命洪流是否必须以放弃知识分子自我观照为代价呢?知识分子面对时代洪流有两种观照态度:以自我为本位观照历史还是以时代为本位融化自我。前者以鲁迅为代表,后者以郭沫若为典型。郭沫若投笔从戎与鲁迅后期加入左联都是时代使命感使然。但鲁迅从未放弃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鲁迅始终是以自我为本位对时代、人生进行深沉的思考。鲁迅的杂文之所以能超越历史不在于表现了时代特征,而在于天地玄黄之际留下了一位卓越知识分子深沉的自我思考——“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正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者的写照。郭沫若以毫无保留的热情去拥抱现实,正如“炉中煤”一样忘情地燃烧——知识分子的自我本位消失了,他不能够表达个人与国家在碰撞时产生巨大撕裂的悲痛。郭沫若曾经是五四中人,他的《女神》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反叛色彩,因而也长期被看做五四精神的象征。这些自由反叛的东西在他的杂文中近乎消失殆尽,他竟如此圆融、妥帖、不留痕迹地融进时代大合唱。
郭沫若本质是冲动的诗人,好趋极端,在各个时代的转向美丽自然而又让人不生疑惑。紧密联合时代是郭沫若的必然选择,有人说应以1949为界,分开看待郭沫若。其实,郭沫若的人生是一致的,他所有的后期行为特征都隐藏在前期行为中。
① 郭沫若:《为革命的民权而呼吁》,见《郭沫若全集》 (19),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61页。
② 郭沫若:《国难声中怀知堂》,见《郭沫若全集》 (18),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52页。
③ 郭沫若:《一个伟大的教训》,见《郭沫若全集》 (18),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06页。
④ 贾承勇:《郭沫若研究十六讲》,山东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6页。
⑤ 毛泽东:《大量吸收知识分子》,《毛泽东选集》 (2),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581页。
⑥ 税海模:《郭沫若与中西文化撞击》,东方出版社2008年版,第201页。
⑦⑧ 周兴杰:《文化霸权》,见赵一凡:《西方文论关键词》,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版,第547页,第549页。
⑨ 郭沫若:《羽书集·第一序》,见《郭沫若全集》 (18),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