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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庭筠仕途坎壈与牛李党争关系考索

2011-08-15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广东珠海519041

名作欣赏 2011年26期
关键词:李德裕温氏令狐

⊙李博昊[吉林大学珠海学院中文系,广东 珠海 519041]

朋党之争是封建社会常见的现象,对于中晚唐是否存在牛李党争及党争之缘起,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然纵使牛僧孺和李德裕没有构成朋党,牛、李两方亦有分野,牛僧孺一方有李宗闵、李珏、白敏中、令狐等;李德裕一方有李绅、郑覃等。双方彼此政见不合,争执不下,有时甚至为了倾轧对方而置国家利益于不顾。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许多文人虽未介入争斗的核心而只是游离于纷争边缘,命运却也随着两方的争斗而改变。温庭筠不真正隶属于任何一个政治集团,却与这两个集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使得他始终不能在仕途上找到真正依靠,其屡试不第、坎 终身亦不足为奇。

陈寅恪在他的《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认为“,李党代表北朝以来的山东高门世族”,山东士族至中晚唐政治上虽已失势,但文化显族的心理依然存在。而牛党则多为关陇士族。“关陇集团是隋唐政权的基本力量,山东士族与关拢士族在唐初即有许多矛盾斗争。这种因地域文化与政治文化造成的差别,在此后仍时隐时显。”①

从籍贯世系角度而言,温庭筠更接近李党的山东高门士族而非牛党的关陇士族。学术界对于温庭筠的籍贯大致有三种看法:太原说、江南说、 县说。夏承焘、顾学颉、王达津、黄震云认为是太原人;牟怀川认为温氏郡望太原,家在江南;陈尚君认为祖籍太原,实居 县。且温庭筠祖上颇为显赫。顾学颉认为,庭筠乃彦博弈孙之说无可置疑。夏承焘另做世系表言温氏一族祖辈君攸曾为北齐文林馆学士,入隋为泗州司马,其下有大雅、彦博、彦将三支。大雅一支为:无隐——景倩—— ——造——璋;彦博,字大临,贞观四年中书令,封虞国公。其下可考的有振、挺二支,庭筠祖上曦 (彦博曾孙,尚凉国长公主)所出何支已不可考,曦的下代亦不见记载。至庭筠,已是与大雅的六世孙璋同时。②从世系表可见温氏祖上颇为荣耀,近山东士族一系,这样的地缘关系让温氏更亲近以山东士族为主的李党一派。

温庭筠有《感旧陈情五十韵献淮南李仆射》,对于其中李仆射所指,夏承焘、顾学颉认为是李德裕,牟怀川、陈尚君、傅璇琮、刘学锴、梁超然认为是李绅,然而李德裕与李绅都是李党领袖。③《感》中有言“嵇绍垂髫日,山涛筮仕年。琴樽陈席上,纨绮拜床前。邻里才三徙,云霄已九迁。感深情惝,言发泪潺 ”,表明温庭筠与李仆射有故交。温庭筠另有《 篥歌》 (题李相妓人吹)、《题李相公敕赐屏风》、《赠郑征君家匡山首春与丞相赞皇公游止》“,其中李相公、赞皇公、李卫公都是李德裕,诗中称李德裕为‘社稷臣’,对李德裕做出了极高的评价;又言‘每到朱门还怅望’,对李德裕无比敬仰。”④周建国《关于唐代牛李党争的几个问题》认为“牛李两党的要人大率为公卿显宦。而李党人数既少,一般是公卿中较为持正者。”⑤庭筠不仅在地缘上亲近李党,在情感上更是倾向于这派较为公正之人。然李党中人对庭筠并无多大帮助,李德裕大中三年贬死崖州之后,温庭筠政治上无所依傍,其便转而结交牛党要员。温庭筠有《上萧舍人启》和《上首座相公启》,均为呈给牛党白敏中之作。⑥初始之时,温庭筠也与当年同受知于李德裕而今为牛党要员的令狐相善。他曾“出入令狐相国书馆中,待遇甚优”,也曾与令狐 之子令狐 博饮狎昵。但温氏与令狐终因多种分歧而分道扬镳。

《南部新书》另记“初 曾问故事于岐,岐曰:‘出《南华真经》,非僻书也。冀相公燮理之暇,时宜览古。’怒甚。”《全唐诗话》载“温亦有言云:‘中书堂内坐将军’,讥相国无学也”。温氏出言讥刺令狐学养尚浅,不仅仅是针对令狐,也是在宣泄对朝廷用人失当的不满。而其实对于令狐一族的不屑社会上早已存在,《旧唐书》记“及 辅政十年,以郑颢之亲,骄纵不法,日事游宴,货贿盈门,中外为之侧目。以 党援方盛,无敢措言…… 为众所非,宦名不达”。《全唐诗话》又记温庭筠与令狐 之间的一次不快,“宣宗爱唱菩萨蛮词,丞相令狐 假其新撰密进之,戒令勿泄。而遽言于人,由是疏之。”温氏曾与李党交往过密,与令狐间的矛盾又日益扩大,这样的举动对他的仕途造成了影响。故“宣皇好文,尝赋诗,上句有‘金步摇’,未能对。进士温岐即庭筠。续之,岐以‘玉跳脱’应之,宣皇赏焉。令以甲科处之,为令狐 所沮,遂除方城尉”。然此事仅为庭筠所受的政治后果之一,且尚停留在政治打压层面,而未涉及到道德人格攻击;发生在其后的“乞索”之事,可看做是温庭筠与牛党一派矛盾激化的一个突出表现。

《旧唐书·温庭筠传》记载庭筠“咸通中,失意归江东,路由广陵,心怨令狐 在位时不为成名。既至,与新进少年狂游狭邪,久不刺谒。乞索于扬子院,醉而犯夜,为虞候所击,败面折齿,方还扬州诉之。令狐 捕虞侯治之,极言庭筠狭邪丑迹,乃两释之。自是污行闻于京师。庭筠自至长安,至书公卿间雪冤”。此事《新唐书·温庭筠传》亦有记载。然这件事疑点颇多,刘学锴认为是衍生出的情节。⑨庭筠是否确有“丐钱”、“犯夜”之事,就目前的史料而言尚无法得出较确切的结论,不过两《唐书》关于乞索受辱之事的记载似乎在有意误导读者而丑化庭筠。

首先此事与其他史料记载不符。“乞索”之事当发生于庭筠年纪尚轻之时。《旧唐书》记庭筠“初至京师,人士翕然推重。然士行尘杂,不修边幅”,《唐摭言》载“开成中,温庭筠才名籍甚;然罕拘细行,以文为货,识者鄙之”,二书的记载表明此时庭筠初到长安后不久声名就已狼藉。而庭筠到长安的时间是唐文宗大和六年也就是他三十二岁的时候。⑩《旧唐书》记庭筠“自是污行闻于京师”,如果确有“乞索”之事,此时温庭筠已近六十岁,“污行闻于京师”已多年,怎还会“自是污行闻于京师”?其次是与宵禁之制不符。唐有禁夜之制,犯夜将拘以治罪。《唐律疏议·卫禁》言:“又依监门式:‘京城每夕分街立铺,持更行夜。鼓声绝,则禁人行;晓鼓声动,即听行。’”唐代的禁夜制度很严格,坊和市都有明确的开放时间,百姓均需按此矩行事,故有“六街鼓歇行人绝,九衢茫茫空有月”的诗句流传。《唐律疏议》是有唐一代的刑律,基本不曾做过大的改动,国内都应遵守,但在《唐会要·市》中曾记载“开成五年十二月敕。京夜市宜令禁断”,可见京城曾有夜市,只是在开成年间又被文宗禁止。不过此时的“广陵”夜市却已经很繁华,所以和庭筠基本同时代的王建作《夜扬州》“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李绅写《宿扬州》“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韦庄有《菩萨蛮》“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正因为“月中歌吹满扬州”,《太平广记》才记载:“扬州,胜地也,每重城向夕,倡楼之上,常有绛纱灯万数,辉罗濯烈空中,九里三十步街中,珠翠填咽,邈若仙境。 (杜)牧常出没驰逐其问,无虚夕。”扬州的夜市车马川流不息,温庭筠出入其中,不应因所谓“醉而犯夜”而遭到“败面折齿”的侮辱。即使扬州此时也遭夜禁,庭筠为何夜不留宿而甘愿触犯律例?且事后温庭筠“自至长安,至书公卿间雪冤”,若其当真丐钱于妓馆,醉而犯宵禁之制,受到惩处又何冤之有,其怎会遍言于公卿自扬丑行?故“犯夜”之说似难解释。较为合理的阐释是庭筠乞索扬子院后继续留于院中,而扬子院乃是国家设立的重要的储存、转运物资的机构,存有大量货品,庭筠深夜饮酒至醉,于院中活动,为巡院官吏所见,以为其有所图谋,故有“败面折齿”之事。庭筠自觉在官署受击打、又为人所疑,人格受辱,心有不甘,故而有“上书雪冤”之举。⑪

此条记载表明庭筠与令狐 之间的矛盾已不可调和,这种矛盾不仅停留在政治打压层面,更是深入到道德层面。孔门以德行为先,士子在德行上为人所鄙,仕途自会大受影响,且中国士大夫将名节视如生命,不能流芳青史尚可忍受,但有恶名传世则让人情不可堪。故而庭筠竭力为己申冤,但势单力薄、位卑言轻,无果而终。

然牛党“极言庭筠狭邪丑迹”以表明温氏不重德行之说确是失实,庭筠流连歌楼酒肆只是时代风气的一种折射。《旧唐书·穆宗纪》记:“前代名士,良辰宴聚,或清谈赋诗,投壶雅歌,以杯酌献酬不至于乱。国家自天宝以后,风俗奢靡,宴席以喧哗沉湎为乐。而居重位,秉大权者,优杂倨肆于公吏之间,曾无愧耻。公私相效,渐以成俗。”唐穆宗长庆元年以来,卢龙、成德发生兵变,魏博作乱,河朔三镇再次割据,唐王朝几经挣扎,终于摆脱不了覆亡的宿命。社会生活的重大变故和人生理想的难以实现往往使一些正直的知识分子向另一个极端发展,士林游赏狎妓之风盛行。白居易、元稹等人均创作了数量较大的艳情诗作,如白居易《江南喜逢萧九彻,因话长安旧游,戏赠五十韵》“扶胸轻粉絮,暖手小香囊”等,风格轻软香艳。但正如阮籍“醉眠邻妇之侧”与“穷途末路之驾”并不冲突一般,这些看似沉湎于世俗生活的知识分子,从未真正远离世事,内心依然保留着中国传统士大夫忧国忧民的情怀。温庭筠有数量颇多的咏史之作,如《春江花月夜词》《鸡鸣埭歌》《过华清宫二十二韵》等,借两汉、六朝的历史故事或隋炀帝、唐玄宗的逸事传说,含蓄地针砭时政。他还写了许多反映下层人民生活的诗作,如《烧歌》一篇,饱含对百姓艰辛生活的哀叹,对官家恶劣行径的嘲讽。庭筠词作中另有许多征妇形象,他多选用《遐方怨》《定西藩》《蕃女怨》等曲调来表现,良人远征,空闺中的女子黯然神伤,诗人对于她们寄予了无限的同情,也从另一个角度反映了战争带给人民的巨大痛苦。

庭筠也曾反思过与令狐 之间的种种过往,对于讥刺令狐无学之事亦深怀憾意,其“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即是此种心态的折射。而在这种遗恨之后,乃是深深的自伤,他的《过陈琳墓》典型地反映出这一点。“曾于青史见遗文,今日飘蓬过此坟。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石麟埋没藏春草,铜雀荒凉对暮云。莫怪临风倍惆怅,欲将书剑学从军。”陈琳曾为袁绍起草讨伐曹操的檄文,袁绍败后,其归附曹操,受曹操重用。温氏此诗,既有“霸才无主”的悲慨,亦有希望令狐不计前嫌,援引自身的意味。

然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使得庭筠良心的天平终未发生倾斜。《唐才子传》卷八载:“ (邵)谒,韶川翁源县人……咸通七年抵京师,隶国子。时温庭筠主试,悯擢寒苦,乃榜谒诗三十余篇,以振公道。”《全唐文》记载了温庭筠的榜文,言“前件进士所纳诗篇等,识略精微,堪稗教化。声词激切,曲备风谣。标题命篇,时所难著。灯柱之下,雄词卓然。诚宜榜示众人……”温氏榜文实是在表达对自身所受不公正待遇的不满,或者可以说是在捍卫一种存在于理想状态的公正。后庭筠因榜文而遭贬,中书舍人裴坦所制词曰:“尔既早随计吏,宿负雄名,徒夸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其中“早随计吏”点明了早年与李德裕之交往,而“罕有适时之用”,正言与牛党之瓜葛。

陈寅恪认为,“李党……重门第、尚经学,以谨守礼法、门风为特征;牛党代表高宗、武则天以后由进士科进用的新兴阶级,重科举、尚文辞,以浮华、放浪著称。”⑫较之令狐一派中的某些人士,温氏之人格情操要高尚得多,然牛党一派出于集团利益考虑,对士子的品评持双重标准,近己则扬,远己则抑,故与李党有旧交而又屡开罪于牛党的庭筠仕途两次遭贬。⑬这种贬谪与其同牛李党的恩怨不无关系。所以温廷敬《读温飞卿诗集书后》言:“余读《温飞卿诗集》,而知《旧唐书》本传之诬也。夫飞卿之所以为令狐 抑而不得者,正坐尝为李赞皇所识拔,而飞卿亦深服李赞皇之才与功,悲其冤而鄙 之不学而盗权。”⑭纪唐夫曾评庭筠曰:“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这样一位诗词文赋兼善的大家最后“竟流落而死”,走完了貌似喧嚣实则神伤的一生。他在党派纷争中努力挣扎以求解脱,终无能为力而以失败落幕。温庭筠的遭遇在当时具有普遍性,元稹、白居易、李商隐、杜牧等文人的仕宦生涯都曾随这纷争变化而浮沉。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纵然已过千百年,后人于其中品味到的,仍是不尽的悲怆与苍凉。

①⑦ 李浩.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 (增订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169-170,168.

② 详见拙文.温庭筠卒年及籍贯世系问题研究综述[J].长春大学学报,2007 (3).

③ 详见拙文.20世纪温庭筠生年研究综述[J].沈阳师范大学学报,2007 (2).

④⑭ 胡可先.唐代重大历史事件与文学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424,424.

⑤⑧12 李斌城.二十世纪唐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68,68,68.

⑥ 刘学锴.温庭筠诗文笺证暨晚年事迹考辨[J].文学遗产,2006 (3).

⑨⑩ 刘学锴.温庭筠全集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7:1348-1350,1324.

⑪ 详见拙文.温庭筠“乞索于扬子院”原因考[J].飞天,2011 (10).

⑬ 详见拙文.温庭筠贬谪及从游庄恪太子问题研究综述[J].绥化学院学报,2007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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