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语精魂总关情:刘斯奋长篇小说《白门柳》的开篇赏析
2011-08-15傅修海郑州大学文学院郑州450002
⊙傅修海[郑州大学文学院, 郑州 450002]
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多卷本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被赞誉为“描写晚明社会的长篇历史小说的双璧”①之一。好小说往往别有怀抱,因为“没有哪一个伟大的作家和作品,不是反映了他的时代的某些重大的精神性问题,不是书写着他的时代的心灵”②,洋洋三大卷的长篇历史小说《白门柳》亦如是。《白门柳》以其充满诗意的笔触和意趣,写出了明清易代之际知识分子的心灵史。然在其各项艺术开掘中,其精妙的结构艺术最发人深思。
首先是《白门柳》各分卷的书名。不论作为表面的文化装点,还是艺术气氛的内在文眼,这些书名都相当耐人寻味,并与扉页引诗相映成趣。如:第一部《夕阳芳草》摘引辛弃疾的《生查子·题京口郡治尘表亭》和屈原的《离骚》;第二部《秋露危城》引用李贺的诗《雁门太守行》和《易·否·九五爻辞》;第三部《鸡鸣风雨》的选择来自《诗经·郑风·风雨》。
众所周知,中国古典诗词,不仅本身富有高度浓缩的文化意味,而且蕴含着深远的社会象征力。《白门柳》能根据各部小说叙述展开的需要,进而引用不同意味的典籍章句,这除因为刘斯奋具备精深的古代文化修养之外,自然还有深意在焉。因为这一点还关联着小说情节的细节设计。例如,小说中不同人物所读书籍就因人而异:钱谦益看重宋版《倚松老人集》,思虑再三后仍不舍得送给自己的独生儿子钱孙爱,最后只给了元刻大字本《韩诗外传》;黄宗羲欣赏宋版《潜虚衍义》,而其弟黄宗会却读《明文定》;方以智爱读《离骚》;陈贞慧、冒襄和吴应箕三人虽同是吟诵《闲情赋》,却也旨趣各异。人物身份、性格与所选读诗文对象的和谐,这等细微考虑也在小说中表现得丝丝入扣,颇具匠心。
《白门柳》各卷的书名与所征引诗文的关系,也都遵循着同样的艺术用心。作者将古代诗词章句的意象抽出,借助这些意象高度凝练的文化内涵,提炼出与各卷基本情节意绪相当对的意境内核,进而再作艺术整合,最后达到“引诗”和小说情绪节奏的默契。例如,《夕阳芳草》写的正是明王朝摇摇欲坠、国势颓危、日薄西山之时;《秋露危城》则述说建虏入塞,明王朝分崩离析而偏安江南之际;《鸡鸣风雨》更是对应于国破家亡、民族危亡、文化灭裂的当口。可见,《白门柳》各卷扉页的“引诗”与书名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并非随便措置,而是既吻合故事发展时势又切合小说旨趣的三个不同境遇。三卷书名总共十二字,却能独立构筑完整的故事叙述结构:在时间上,夕阳、秋露、鸡鸣(时分),写出时间维度;在情势上,芳草、危城、风雨,写出时势维度。时与势、故事时间与心理时间、故事情节与主体情绪,形成小说叙述的基本史识。除诗文征引和书名设置极为精致外,《白门柳》开篇部分的“引子”也同样美丽绝伦。这个“引子”部分,不仅起到写作和阅读的情绪缀连和情绪模式预设的作用,并一下子就把读者的心“拉进门去”③。其实,在《白门柳》出版前,“引子”部分曾在《羊城晚报》副刊单独发表,题为《梅花,一个古老的故事》。此文还因此获得了著名散文家黄秋耘的激赏,并被收入《广东散文选》。
一般来说,小说“引子”部分作为题叙,多与整部小说存在暗示或象征意义,近似古代小说的“楔子”。在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创业史》《白鹿原》也曾用过此结构技巧。《白门柳》的“引子”部分,显然与整部小说的结构创新和艺术开掘有关。刘斯奋曾说:“梅花的形象是一个象征,它概括了一种人生,概括了一类知识分子在那种时代所走过的路,也象征着一种民族的苦难。”《白门柳》的“引子”,从情绪流淌上说,是“引叙”或者“题叙”;从情节象征叙述上说,更是“预叙”。因此,《白门柳》的“引子”就是整部小说悲情演绎的起点,也是诗性升华的顶点。它不仅带隐喻性质,更是小说叙述上的一次预叙。它讲述了一株幽谷红梅数度自我超越、意欲重生涅 ,然最终脉脉不得语的心路历程故事,是一段草木精华的灵魂历险记,其主旨与小说艺术旨归不谋而合。它既是一种故事隐喻,一个传奇的诉说,也是对一脉物语精魂的艺术冷凝。
《白门柳》“引子”的主旨,与其本身的艺术旨归可谓不约而同。这种吻合恰恰表明“引子”本身的隐喻意味和作为故事预叙的性质,同时也暗示了它在整部小说中所具有的、类似《红楼梦》里“宝玉魂游太虚幻境”的结构功能。不知道这是否源于《白门柳》对中国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的艺术借鉴和滋养呢?不仅如此,在叙述层面上看,《白门柳》的“引子”以优美的诗性笔调,一反后面主干故事的第三人称叙述,以第一、三人称混合的形式展开了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的款款叙述。它以故事套故事的超叙述层设置,精心结撰一个玲珑剔透的梅花寓言,从而奠定小说繁复的故事基调,生成慷慨悲凉的总体情绪,与情节结构、场景结构一起,共同支撑起整部小说的艺术结构。大体说来,此“引子”就至少有四个叙述层,即包含四个故事:写作者(即作者)叙述的故事;“一个愿意把故事告诉给一个愿意把它写下来”的人(隐指作者)叙述的故事;人物(即叙述者,或旅人、或围观者、或樵夫……)叙述“老梅树”故事;“老梅树”(次故事层的叙述者)“心灵秘密”的自叙。可见,《白门柳》一开篇就可谓故事中说故事、梦中说梦,层层罗织地摆出了自己的艺术抱负。
由此观之,“引子”可谓故事中说故事,梦中说梦,不知梦里第几层。“引子”本身至少的四个层次叙述,形成一个层层罗织、充满隐喻的故事结构。这与《白门柳》中对众士子的“心灵史”叙述乃是后人观史的结构模式一样,又何尝不是同样的痴人说梦式的艺术追求之“自讨苦吃”呢?艺术家的艺术匠心的价值和本质,或许正是某种梦中说梦、自讨苦吃、蚌病成珠的“痛并且快乐”之感,这是一种来自丰富心灵的痛苦。当然,“引子”也有自足的情绪结构。“老梅树”以“终古难平的怨愤”,用“微弱、发抖的声音”,叙说“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而留下的“心上的伤痕”,并“辗转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峋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从内到外的伤痕与新旧纠结的苦痛,是老梅树要表达的心灵细语。因此《白门柳》的开篇文字,不仅充满思想的交辩和隐喻,在结构艺术上也浑然一体——既与总体结构形成对应,本质上也是整部小说的结构艺术缩影。
如果说《白门柳》叙写的是众士子名妓的心灵史,那么书名和开卷的“引诗”就是明清易代的文化史。而开篇的“引子”则是一株幽谷老梅花的思想史,这难道不是作者的匠心所在吗?由此可见,好的艺术作品,应该耐得住咀嚼和回味,更应该经得起即便是断章取义式的敲打和辨析。此时此刻,我们才能真正理会浮士德的叹息——“太美了,请等一等!”
看来,《白门柳》开篇的“引子”和扉页上的“引诗”,乃至书名的构思,都已经和其整部小说的艺术结撰融为一体。个中的思想核心与艺术精髓,便是刘斯奋先生倡导的小说结构节奏美学。况且,“引子”的故事叙述,不仅自身充满思想的交辩和隐喻,而且在艺术结构上也自成一体。除了前面所说的四层叙述层包蕴合一的严整外,《白门柳》三大结构(情绪、情节、场景)同样可应用于“引子”的结构分析。“引子”的情绪结构表现为:大悲——哀——怒——怨——乐——喜——大喜——哀——怨——怒——平静(荒凉冷寂、烟雾似的消失、不肯死心的守候);“引子”的情节结构表现为:伏——起——平,即:伏于无时有名之夜(暴风雨之夜,洪水滔天,山崩地裂),起于冬晨的梅开二度的盛况,平于又一个冬天的“一切像烟雾似的消逝了”——“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数峰无语立斜阳”的意境呼之欲出;“引子”的场景空间结构则表现为:点(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惨遭浩劫)——线(劫后余生的历程)——面(梅开二度之新生的空前盛况)——线(花团锦簇的飞快日子)——点(热闹中憔悴至死的“老梅树”,不死的守候);场景色调结构表现为:黑(在劫难逃)——白(劫后余生)——灰(数度艰难涅 )——白(梅开二度)——灰(无人会解心中伤痕的呓语,只好默默守候)。
由上可知,“引子”自身结构的完美,既与《白门柳》的结构形成对应,本质上也是整部小说结构的缩影。比照“引子”结构与《白门柳》结构,不难发现二者的内质上的相似。这或许也是“引子”本身设置上一个应有的考虑吧。而对于《白门柳》在节奏诗学探索上的现实意义,显然,除了艺术理论的考量,还有其现实人生的思考意味。毕竟,在视听艺术发达的当代,如何让读者持之以恒地安静下来阅读大部头长篇,是任何有责任感和使命感的小说家应该考虑的问题。
刘斯奋既是个有着现实情怀和历史识见的作家,又是个有着开放而包容的“非职业心态写作的作家”④;他既是自如活跃于诗词、绘画、书法和文学艺术之间的艺术家,又是长期从事文化艺术团体、宣传部门的管理者。多领域、多门类的人生和艺术经验,使刘斯奋拥有许多单一角色艺术家所没有的、融通超迈的思考维度和高度,也使得刘斯奋在创作《白门柳》时能始终怀以追问:如何才能真正让艺术作品与人自身相关?而对于当下自说自话、疆域分割严重的艺术现状而言,《白门柳》着力倡导的节奏艺术理念无疑是一剂清心良药。
① 辛筠:《长篇历史小说创作的成功之作——读〈白门柳〉》,《上海大学学报》(社科版)1995年第4期。
② 雷达:《思潮与文体——20世纪末小说观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页。
③ 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等编:《小说的艺术》,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5年版,第175页。
④ 徐南铁主编:《蝙蝠的意象》,花城出版社2002年版,第8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