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的飞翔:论王青伟小说《村庄秘史》的叙事艺术
2011-08-15曹亚明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潮州521041
⊙曹亚明[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 广东 潮州 521041]
2010年8月,湖南剧作家王青伟创作出版了一部叙述南方乡村百年历史的小说——《村庄秘史》。评论家吕晓勇先生曾经这样诠释这本书:“一幅展现中国南方乡村的诡秘画卷,一群镌刻特定历史人物的幽冥雕像,一曲拷问灵魂善恶走向的悠长悲歌,一部状写人类生命轮回的魔幻史诗。”这部小说确实具有极强的冲击力,一方面缘于作品中深刻的思想内涵,另一方面来自于复杂的审美感受。评论家们习惯于从政治、历史、现实的角度去解读或评价这部小说,而这部小说之所以能展现出如此奇诡的魅力,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还在于其叙事方式的独特性。作者运用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式塑造了一个又一个独特而又丰满的人物形象,形成了《村庄秘史》错综复杂的叙事结构,产生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乡土叙事小说的飞翔般的叙事效果。
一、乡土叙事与人性悲歌
近年来,关于乡土叙事与都市叙事的话题成为了当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热点问题。确实,通过乡村生活图景来展现整个民族乃至国家的历史变迁是当代文学作品中非常常见的一种题材,乡土叙事也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叙事方式,与相对孱弱的都市题材相比,表现出巨大的思想容量和强悍的生命力。鲁迅先生开创了乡土题材中批判国民劣根性的叙事模式,鲁迅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这样定义乡土文学:“凡在北京用笔写出他的胸臆来的人们,无论他自称用主观或客观,其实往往是乡土文学。从北京这方面说,则是侨寓文学的作者。但这又非勃兰兑斯所说的‘侨民文学’,侨寓的只是作者自己,却不是这作者所写的文章,因此也只见隐现着乡愁,很难有异域情调来开拓读者的心胸,或者炫耀他的眼界。”①
王青伟的《村庄秘史》被称为继长篇小说《芙蓉镇》《白鹿原》之后乡土题材的又一长篇力作,《村庄秘史》超越了传统的苦难叙事和乌托邦叙事,创造了乡土叙事中一种全新的叙述方式。这部作品不同于韩少功的《爸爸爸》所展现的巫楚文化的蛮荒,也不似贾平凹的“商州系列”所表现出的秦汉气象,也不是像莫言的“红高粱”系列那样张扬原始野性,《村庄秘史》更多面向人性之恶,是用另外一种方式追忆荒诞历史。在诸多乡村题材的作品中都存在着乡村与都市的二元叙事模式,无论是沈从文的湘西世界,还是汪曾祺的高邮水乡,都是与城市文明相对应而存在的,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作家的情感取向与价值认同偏向于乡土世界。而王青伟的《村庄秘史》则超越了狭隘而传统的城乡二元对立的模式,作为一部乡土题材的长篇历史小说,作者以章一回作为叙述者揭开了一段震惊中外但又鲜为人知的一个村庄吊诡的历史。
在尾声中,章廉、章伦、章和三个掉了牙的老人还在修着老湾新族谱,“他们仍然守着这个庞大的院落,肩负着他们认为是一种文化的神圣使命,执著地重新梳理老湾人这几十年的历史”②。那棵老樟树就变成了老湾人记忆中遥远的回响,人们在樟树下仰望,仿佛追抚先辈的伟业。他们甚至专门为河岸边的那棵樟树立了一篇长长的传,把它作为老湾最年长的老人进行叙写,围绕着这一棵樟树书写着关于老湾这个乡村的史诗,作品的最终主题也终于显露出来。作为审判者的警察认为来自首的章一回是在杜撰历史:“现在我们有些历史是不能随便再说的,有些历史再说出来就会伤害整个民族。”③这显然也是作者在言说历史时所遭遇到的困惑,老警察戏谑地建议章一回去写一本“回忆录”,实际上《村庄秘史》就是一部口述历史,是在最高法庭审判下的忏悔录。这部作品从最初的构思到完成花费了二十五年的时间,又采用如此特殊的方式叙述这段迷雾般的历史,言说历史的困境也许才是作者迟迟不愿下笔的原因。这两个村庄并不是在与都市的二元对立中存在,更像是象征意义上的两个世界,村庄的变迁与整个民族的命运休戚与共,在樟树的象征性描写中彰显了人性的迷失与救赎的主题。这样的主题显然超越了乡村与都市的二元对立,超越了南方与北方的地域分野,也凛然超越了我们以往各种模式化的乡村叙事,在人类普遍面临的生存与毁灭层面上引发了读者对历史与人性的思考。
二、性爱叙事与复调结构
整部《村庄秘史》跟以往传统的表现国民性或追求史诗性的乡土小说不同,这部作品由两个村庄中所发生的一个接一个近似于动物性的性爱故事组成,综观20世纪的小说叙事中,性爱叙事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叙事方式。《村庄秘史》这部作品中的性爱故事甚至成为了结构全篇的一个重要元素,无论是现在时态的追寻,还是过去历史的回顾,都充斥着一个个奇异而充满原始生命冲动的性爱故事。在那个看不见的追杀者的电话催逼下,章一回用最后的六天时间去寻找往昔的情人们,以讲故事的方式叙述老湾和红湾的百年历史,这样的叙事结构张开了一张历史的迷网,给人以新鲜而震撼的阅读感受。
在《村庄秘史》每一部分的开头都有一段“引子”,这一部分运用了“现在时态”来叙述故事,而正文则采用“过去时态”,而这样的过去又不是按照线性时间来排列的,整部作品在一种荒诞变形的风格中记载村庄的秘史。因此,这部作品采用了独具一格的“剧中剧”的叙事结构,两种交错的叙述声音,两种不同的叙述时间,不明身份的叙述者在回顾着老湾和红湾人世代无休止的仇恨与械斗。在叙述秘史的进程中,那个神秘的电话带来了强烈的张力。五个故事的叙述对象都有变化,但是叙述的故事既具有独立性又相互联系。从叙述对象来看,第一个故事预设的叙述对象是歌女苏点点和她的女儿。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审判,章一回决定用生命的代价向苏点点讲出他心底的第一个秘密,以此来洗刷自己对她犯下的罪恶,从此,他踏上了灵魂的自我救赎之旅。章一回叙述的第一个故事是关于章大和章小两兄弟的人生故事,聪明绝顶的哥哥章大和憨头憨脑的弟弟章小在政治道路和人生际遇上有着传奇般的经历,但是却相继爱上了同一个女人斯美。第二个叙述对象是曾经痴情于章一回的女人姗姗,可是重回雨镇的章一回已经没有向她倾诉的机会,只有伴着渺茫的记忆对着河水和那已经逝去的生命开始他的第二次救赎,叙述对象也发生了改变。这是一个关于木匠章顺和他的妻子麻姑的故事,年轻力壮的小伙章顺被红湾年老色衰的地主大太太引诱,却深陷其中、不肯回头,纯朴的外乡女人麻姑书写着女书,苦苦寻找着族人梦想中的千家峒,麻姑身上那把锁象征着对性的封锁,而木匠手中的“葫芦把”则充满着性爱隐喻。离开雨镇后,章一回又匆匆踏上了下一个旅程,赶着去见双性人紫舒,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接近紫舒,不得已孤身一人在宾馆房间关起门来写下他要诉说的另一个故事,那就是驼背章义和田香,还有他们的孩子章春的故事,曾经热血的青年背负战争的创伤和俘虏的耻辱,爱上了美丽善良的贪污犯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在悲剧的人生路上踯躅独行。第四个故事的叙述对象是章一回曾经追求过的女人叶子,章一回用梦呓般的追忆方式在叶子的怀里追忆疼痛的红湾,红湾的陈生和陈命两兄妹的不伦之恋是这一部分的叙事重心;当章一回把生命祭献给老湾村口那棵老樟树,重回自然的子宫,他已经没有机会说出他来历的秘密了,只能乖乖地听樟树叙说他离开老湾以后的故事……在最后一个故事中,章一回由叙述者变成了聆听者,樟树从隐藏的叙述者变成了直接叙述者。第五个故事是蒲月、章得和再娃的故事,带着孩子的女人与杀死丈夫的凶手生活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为避免陷入古老的复仇轮回,他们努力着、挣扎着。在整部作品的叙事进程中,作者抛弃全知视角的无所不能,大量运用限制视角,叙述者常常发生变换,不明身份的叙述者在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自由穿行,混淆了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分野。
《村庄秘史》的主要叙述者是章一回,作者在叙述故事时作为旁观者隐藏于文本之外,借章一回的感觉和意识来观察感知,并展开故事。除此之外,老湾那棵樟树和尾声中那三个老掉了牙的老湾人:章廉、章伦、章和,甚至是章得,都是这部小说的叙述者,他们形成相对独立又互不相融的多重“声奏”,使读者通过他们的声音倾听到意识形态的多元“存在”,同时也透露出作者本人在思考历史问题时的矛盾心态和价值评判,增强了小说内在的思想张力。这部小说的叙事风格与先锋小说有许多相似之处,虽然始终使用第三人称叙事,并没有以运用内视角的第一人称口吻来叙述,但是实际上整部作品又都是章一回的回忆,而他不仅是叙述者,还是被叙述的对象之一,是贯穿全篇的一个重要人物。作为老湾历史的参与者和目击者,他置身于情节故事之中,在叙述进程中又穿插了不明身份的人和作者的声音,作者巧妙地运用内视角与外视角相交错的叙述视角,从而形成了《村庄秘史》多声部合奏的“复调结构”。
三、魔幻叙事与荒诞历史
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的先锋文学曾经在叙事方法上进行过死亡的突围,而21世纪的历史叙事又开始了新的尝试,魔幻的叙事手法成为王青伟超越以往乡村叙事套路的有效手段。《村庄秘史》的作者用魔幻的叙事方式把道州矮奴和道县杀人的荒诞历史叙述出来,将人性恶的释放展现得淋漓尽致,将一段无法忘记的历史钩沉用特殊的方式展示出来。这种特殊的叙事视角,不但使整个作品获得了一种深厚的历史感,而且也让人体悟了一种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情怀。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对中国文坛的影响是巨大的,而王青伟也从不掩饰他对《百年孤独》的喜爱。“当那个神秘的电话响起,迟到的审判即将不可阻挡地到来,章一回决定用生命的代价向苏点点讲出他心底的第一个秘密,洗刷自己对她犯下的罪恶,踏上了灵魂的自我救赎之旅。”④事隔多年之后,章一回被一个神秘的电话带入对过往罪孽的叙述和救赎之旅。这样的叙述时间如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从一个假设开始进入过去,这样叙述者和读者便是处在一个“行刑队面前”和“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中间的某个假想的时间夹层之中,使叙述者和读者双重地进入了一种纯客观的视角中,使故事自身成为了一个既非现在又非未来的古老传说,这其实也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们常用的一种叙事时态。确实,马尔克斯的魔幻叙事对于习惯了传统写作方式的中国作家来说是一种诱惑,《村庄秘史》也很明显地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章一回的“诉说”充满随机性和荒诞感,叙述者的虔诚和现实的荒诞都让人产生怀疑和困惑。章一回那张变来变去、对于女人有着致命诱惑力的脸,会随着他的忏悔一次次变年轻,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匪夷所思,而他所有追忆和忏悔的动机都来自于那个神秘的电话和这种奇特的幻觉,叙事的推动力来自于一桩似是而非的谋杀案和身份不明的审判者。
作者巧妙地借用西方文学的魔幻与荒诞手法,把两个村庄的秘史自然地展现在读者面前,让读者穿越时空地去感受这段迷雾般的历史。那个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接近不了的铁塔如同卡夫卡笔下的“城堡”,无论章一回如何努力也没有办法抵达。无论是章一回那张变来变去的老脸,还是提着长明灯的通体透明的老奶奶,或是那幅额头上若隐若现的韶山图形、一直下雨的雨镇、请求死亡的报告等等,都显得奇异而怪诞。章大传奇般的人生经历与奥雷连诺上校九死一生的传奇经历相仿;一直下雨的“雨镇”让人们不禁想起马孔多那次一连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章玉官额头上有若隐若现的韶山图案,而十七个同叫奥雷连诺的兄弟额头上生来就有死亡的标志,每个人都逃不过额头被钉死的宿命;麻姑行走于彩云间的形象像极了马孔多镇上的俏姑娘升天的图景。如同《百年孤独》中那本早就写好了百年家族命运的羊皮书一样,那本樟树皮制成的书卷记载了他老祖宗的悲惨结局,那个身材矮小的老祖宗变成了一只泣血鸣叫的蝉,她的命运从来也没有摆脱过鸣叫而死的轮回。在《村庄秘史》的封面上,一群小矮人在树下舞蹈,樟树盘结错杂的根上溅出了两朵血花,在蓝色的河流之上是舞动欢呼的奇异人形,如同古代石壁上的原始图案,记录下一个村庄的远古秘史。
《村庄秘史》用魔幻的方式追抚明末清初道州矮奴的辉煌与没落,直面文革时期道县荒诞而惊悚的杀人事件和改革开放后红湾与老湾的历史变迁,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人物爱恨纠葛中,解读皇权统治下人性的扭曲和理性法庭毁灭后人性的癫狂,还有商品化经济体制下人性的迷失,将对个体生命的观照和对人性的拷问、历史的荒诞、文化的困窘聚合在一起,构筑了一个错综复杂、意义丰盈的艺术空间,呈现出一幅幅严峻冷酷而又凄美无比的风俗画卷。如果说阿来用《空山》系列来描写一个村庄的“秘史”,向我们诉说的是一个关于文化和信仰沦落的秘密,那么王青伟的《村庄秘史》则展现出对于人性体察的深度和力量,以及对于先天不足的劣根文化的挖掘。当然,《村庄秘史》还有很多神秘的意象,它们具有丰富的象征意蕴和思想内涵,但本文仅从乡土叙事、性爱叙事与魔幻叙事三个角度来探讨这部作品的叙事艺术,作品中还有很多意象需要更加深入地解读和阐释,真正优秀的作品总会给读者和研究者留下不尽的阐释空间,或许,从叙事艺术的角度来解读这部作品,也能为读者提供一条探求秘史之谜的思路。
① 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5页。
②③④ 王青伟:《村庄秘史》,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84页,第189页,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