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洛奇的元小说叙事策略——以《治疗》为例

⊙孙希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93］

戴维·洛奇的元小说叙事策略
——以《治疗》为例

⊙孙希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南京 210093］

戴维·洛奇的《治疗》发表于1995年。作者在这部小说里运用了文本拼贴、作者闯入和互文三种写作手法，实现了元小说叙事策略，同时突出了对小说真实性的独到见解：后现代元小说文本中的真实只不过是作者的虚构。

《治疗》 元小说 文本拼贴 作者闯入 互文

当代英国小说家兼文学理论家戴维·洛奇（David Lodge，1935- ）以他的“校园三部曲”蜚声文坛，也以“天主教小说家”的称谓在校园小说家中独树一帜。作为一名两栖作家，戴维·洛奇在他的小说创作中践行着他的文学理论，将不同的创作技法带入到传统现实主义写作手法中，使小说呈现出很强的元小说性和实验性。在《治疗》（Therapy,1995）这部小说里，洛奇采用了多种后现代技法，解构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叙事方法，用元小说叙事手法给读者带来了非传统的阅读体验。简言之，元小说是关于小说的小说，其创作方式本身就是元小说的主要题材之一，它包含了对小说理论的评论和探索。可以说，元小说是作家“以小说的形式对传统小说艺术进行自我反思的结果”①。小说采用了后现代叙事中常见的框架策略，通过文本拼贴和作者闯入实现了小说形式上的实验性创新。而对天主教主题的回归不仅形成了与前文本的互文，也体现了他对自己创作经历的反思,使《治疗》成为了一部具有元小说特征的自反小说。

一、文本拼贴

元小说中的文本拼贴是其打破传统框架的主要方式之一。戴维·洛奇在叙事的过程中将多种文学类型拼贴到小说文本之中。采用了日记、聊天记录、传记等多种文体，同时杂糅了后现代的诸多写作手法，将多种文体集于一个小说的框架之中，具有了明显的实验性特征，增强了小说的表现力。

小说首先以主人公劳伦斯·帕斯摩尔的一篇日记开头，采用了第一人称限知视角。直接地向读者展示出贯穿小说始终的主人公劳伦斯精神焦虑之源头所在。故事伊始，成功的电视情景剧作家劳伦斯·帕斯摩尔正因其不知名的膝盖疼而饱受折磨，手术治疗也未能根治这一病症，他的理疗医生说这是膝盖内部紊乱症，这一结果让劳伦斯束手无策，焦虑万分。

没受过多少高等教育的劳伦斯在写作的时候有查字典的习惯。于是字典条文便被纳入了小说的文体框架之中。和阿米交谈时，她问起劳伦斯他的Angst怎么样了。不知此词为何意的劳伦斯开始在字典里找Angst的意思，结果发现这个德语词在英文字典里也能找到，意为：“1.一种剧烈的，但又无法确定的焦虑和懊悔的感觉。2.（在存在主义哲学中）一个人因意识到他的未来没有确定，必须对它做出自由选择而引起的忧惧”。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存在主义哲学，但是“忧惧”这个词还是让正处于中年危机的劳伦斯感到不寒而栗。他继续在字典里找寻关于“存在主义”的注解，发现了“索伦·克尔凯郭尔（1813—1855），丹麦哲学家”②。从这一刻起，存在主义创始人克尔凯郭尔便走入了劳伦斯的生活，对他的人生选择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小说的第二章是诸多种类的聊天记录的综合。看似散漫，但是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是围绕着一个中心点的，那就是劳伦斯正在经历的婚姻危机。首先是网球教练布赖特·萨顿的警察局口供，讲述了怀疑妻子不忠的劳伦斯是如何在半夜破窗而入到了他的公寓，希望能捉奸在床，但却发现布赖特正和他的同性恋人睡在一起；然后是阿米接受谈话疗法的谈话记录，这段有着很强意识流特点的描写，详尽地展现出阿米眼中劳伦斯和他妻子的关系；接下来的是劳伦斯执笔的情景剧《邻居》的美国版制片人露易丝的电话记录和劳伦斯的助手萨曼莎的聊天记录。在她们的眼中，劳伦斯的婚姻危机仅仅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如娱乐八卦的新闻那么的微不足道；最后，洛奇为我们展现出他的妻子莎丽接受谈话疗法的聊天记录，从莎丽的视角反观她三十几年的婚姻，讲述了他们从相识到恋爱到结婚到最后分居的整个过程。

第三部的开头转回了劳伦斯的日记体，后面还出现了一份回忆录，记录了劳伦斯和出身于天主教家庭的初恋情人莫琳之间曲折动人的情感故事。在这段长达几十页的回忆录中，劳伦斯从一个非天主教徒的视角重新审视了当年和莫琳的恋情，意识到自己当时因信仰不同而抛弃莫琳是很不负责任的。洛奇采用这种回忆录的方式“调动了读者的感伤情绪对天主教教义拷问”③。也借此表达了自己对天主教革新的理想，那就是尽快实现天主教教义与后现代社会的结合，加快宗教的世俗化进程。

在整部小说中，洛奇通过文本拼贴的方式，将诸多的文学体裁和非文学体裁纳入到小说的情节框架之中，打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线性叙事手法和全知叙事视角模式，形成了杂糅式的元小说叙述框架。

二、作者闯入

作者闯入是“元小说最基本的和最常用的手段，是作者探索小说写作艺术的最直接方式”④。一般来讲，作者闯入大都是以小说评论的方式出现的，在文中直接插入对小说创作过程的评价。洛奇借劳伦斯这一形象公开告诉读者他是如何虚构出上文中提到的种种聊天记录的，以及构思这些记录的思想过程，彻底解构了我们对于小说真实性的看法。他写道：

我得使用一点想象。比如说，我就从没有见过布赖特·萨顿在警察局的供述，可是我得自己想象一个出来，他们给了我一份样品带回家，我由此知道了供述的格式……尽管阿米总是对她在卡尔·吻那里的治疗守口如瓶，可我知道，自从莎丽向我扔了炸弹之后，她一定每天都在向他公布我们之间关系的进展，而我又有大量的机会研究她思考问题和说话的方式。……露易丝是不是那么详细地向斯黛拉叙述过我们的重聚，我不得而知，不过不管她向她说了些什么，她一定是在电话里说的……写萨曼莎的时候我的确做了一些处理。她曾经提到过她有一个朋友患了嵌塞性智齿疼痛，但她去医院看她的事完全是我的虚构最难写的是莎丽那部分……⑤

行文至此，正当读者以为前文中不同的声音所构建出来的是真实本身的时候，洛奇插入的这段日记彻底解构了对小说中“真实”的看法。他如此坦言上述的诸多内容都是作家所为，而小说中的真实只不过是作者随意而为的虚构而已。

此外，小说中还反复出现了劳伦斯对自己作品的评价。在他的认知行为医生让他写一个简短的自述之时，我们首先看到的是他对于写作方式的一番议论：“如果你要写一本小说，一切都只能通过语言来表达：行为、外貌、思想、情感，所有如火如荼的情感。”⑥虽然这段话是借劳伦斯之口说出的，但是熟知洛奇文学评论的读者不难发现，这正是洛奇自己的观点。在写那段回忆录之时，作者的声音也不时地跳入：“在写对话时我使用了少许自由。这些事情全都发生在四十年前，而我又没有做任何笔记。可是我完全可以肯定，我写的情感都是真实的。”⑦

在小说中洛奇不断地借劳伦斯之口大发议论，用这种方式在文本的虚构世界中现身，将自己对小说创作手法的观点真实地传达出来。在这个意义上，他作为文本创造者的身份得以加强，强调了作者对文本的建构事实，与后现代元小说对作家身份的强调这一观点相互呼应，实现了元小说中的作者闯入。

三、互文性

元小说本身所具有的强烈的自我意识通常借互文性得以表达。互文（intertextuality），也译作“文本间性”，强调文本意义生成于两个文本之间的互动性指涉。这部小说的互文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呈平行结构的互文性话语结构，二是主题模式下的互文性主题再现。

首先，这部小说中蕴含有非常明显的并列平行结构。洛奇曾经写道：“（在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很有必要引入另外一个话语，另外一个视角，另外一个平行的故事。”⑧在这一思想的指引下，洛奇将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的情感故事引入了小说文本，让其与书中主人公劳伦斯·帕斯摩尔成为反面对照。劳伦斯与莫琳曲折的情感之路是克尔凯郭尔与其未婚妻蕾齐娜的爱情故事的翻版。克氏在和蕾齐娜订婚后不久，便不断地担心自己会因受到婚姻关系的束缚而失去自由和幸福，于是，他努力说服自己去毁掉婚约，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重新获得对生活的感知和快乐。但是事实恰恰相反，他最后彻底地垮了。小说中劳伦斯用回忆录的方式叙述了他和莫琳之间的情感历程。纯洁美好的初恋因天主教的戒条使得少年劳伦斯以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结束了这段恋情。与克尔凯郭尔一样，劳伦斯选择了离开莫琳，去寻找个人的自由和幸福。然而时隔多年，劳伦斯再次回忆起当年的点点滴滴之时，发现了克尔凯郭尔与未婚妻蕾齐娜分手这一事实与当时他和莫琳的分手很是相似。这一并列平行结构形成了明示性互文关系，加强了小说的自反性和自我意识性，是元小说的主要特征之一。

其次，在前文中曾经提到过，这部小说是戴维·洛奇创作上向天主教主题回归的结果。在这一点上，《治疗》与他之前的天主教小说有着非常明显的互文性关系。同时，在这部小说中，洛奇再次提出了他在《你能走多远》中提出过的问题：“你能走多远，神父，在和异性的交往中你能走多远？”⑨再者，书中的人物形象塑造也有着前人的影子。比如，劳伦斯和莫琳在面临情感和戒律这个十字路口时的纠结与其第一部小说《影迷》（1960）中马克和克莱尔的烦恼如出一辙。除此以外，Bruce Martin还指出，他们二人的情感纠葛与“《傻生姜》（1962）中的江耐生和保罗琳、《大英博物馆在倒塌》（1965）中的亚当和芭芭拉都具有很大的相似性”⑩。这些人物的共性，就是在个人的情感与宗教的戒条之间摇摆不定，他们既不愿意放弃情感，也不愿意屈从戒律，但是这二者并不能共存，人物的焦虑和困惑由此产生。在这里，互文性扩大了文本意义存在的空间，充分表明了小说的元虚构意义，体现了洛奇对自身创作经历的反思，具有很强的自觉意识，也赋予了元小说新的意义。

《治疗》采用后现代元小说叙述策略解构了传统的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洛奇用这样一种方式向读者展现了自己精湛的后现代写作技巧的同时，也传达出对小说真实性的看法：文本中构建出的真实只不过是作者一厢情愿的虚构而已。元小说技法使这部小说脱离了传统现实主义的樊篱。文本拼贴、作者闯入和互文这三种写作模式使元小说的叙述框架最终得以建立，完成了对传统叙述模式的颠覆。

① 肖莉：《元小说“碎片化”写作，颠覆传统叙述的整体性》，福建师范大学学报，2008年第3期，第54页。

②⑤⑥⑦ [英]戴维·洛奇：《治疗》，罗贻荣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76页、第259-261页、第21页、第316页。

③ 罗贻荣：《沉沦与拯救——评戴维·洛奇的长篇小说〈治疗〉》，《英国文学研究论丛》，2008年第1期，第60页。

④ 徐明、汪洋：《试论后现代小说的元小说技巧》，《名作欣赏》，2009年第4期，第127页。

⑧ Lodge,David.Consciousness and the Novel:connected essays.Cambridge:Harvard UP,2002，P272.

⑨ Lodge,David.How Far Can You Go?Martin Secker&Warburg,1980,P4.

⑩ Martin，Bruce.David Lodge.Twayne Publishers.New York.1999，P155.

作 者：孙希佳，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