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及其《北荒草》(中)
——“后唐宋体”诗话·之六
2011-08-15并由衷认同后来慢慢知道劳动还有惩罚性的一类所谓劳动改造劳动教养聂绀弩当年所从事的劳动即属此类这种劳动也是欢快的吗未必于是有遵命之说有阿Q精神之说更离谱的是以为以媚态邀宠但实际上大我并未完全败退理由是被惩罚者在劳动中享受欢快绝非惩罚者的初衷或动机在实际上惩罚者和所有的人一样认定惩罚性劳动还应当包括为谋生的劳动是痛苦的正因为是痛苦的所以才是惩罚性的否则就达不到惩罚的目的因此在惩罚性的劳动中欢快恰恰不是惩罚者所乐意看到的其标准表情应是俯首低眉状起
并由衷认同;后来慢慢知道劳动还有惩罚性的一类,所谓“劳动改造”、“劳动教养”,聂绀弩当年所从事的劳动即属此类。这种劳动也是“欢快”的吗?未必!于是有“遵命”之说,有阿Q精神之说,更离谱的是以为“以媚态邀宠”。但实际上“大我”并未完全败退。理由是,被惩罚者在劳动中享受欢快绝非惩罚者的初衷或动机,在实际上惩罚者和所有的人一样,认定惩罚性劳动(还应当包括为谋生的劳动)是痛苦的,正因为是痛苦的,所以才是惩罚性的,否则就达不到惩罚的目的。因此,在惩罚性的劳动中“欢快”恰恰不是惩罚者所乐意看到的,其标准表情应是俯首低眉状,起码是无可奈何状,从一般逻辑想,这类表情才能使惩罚者感到“欢快”,起码是“放心”。聂绀弩心灵深处的“大我”偏偏要“对着干”,不但不是俯首低眉状、无可奈何状,而且还写出这样“欢快”的诗歌!——我认为,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或说是更高意义的抗争,而且又是相当安全的抗争——我这不正是“遵命”而写吗?这是“遵命”,更是抗争!这是“欢快”,更是傲岸!李白自诉“一生傲岸苦不谐”,这不也正是聂绀弩命运的写照吗?
那么,这种“欢快”、“傲岸”和阿Q精神又有何区别呢?我以为只是表面上有点像而已。确实有点像。我年轻时,曾对文学中典型人物、典型性格问题有点兴趣,突发奇想认为,凡作家笔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作家自身的性格肯定有相似、相通甚至相同之处,其哲学基础便是人人喊打的“人性论”。我当然不敢说出我持论的哲学基础,但却天真地认为我只要找出鲁迅与阿Q之间的相似、相通最好是相同之处,我就胜利了,当时人们对鲁迅是多么的崇拜哟!——说实在的,我至今还有点崇拜。——于是我就一股劲儿在鲁迅的集子里找,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在《两地书》里找到了:他在一封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他有时也“硬唱凯歌”,白纸黑字!“硬唱凯歌”,不就是阿Q精神最精确、最简明的注释吗?这段往事不多说了,就此打住说回来:是有点像吧?但两者毕竟有本质不同,阿Q精神是奴性发作而受挫时精神上的自我补偿,而《搓草绳》的欢快,是作者身上“大我”这个抒情主体隐在诗的深
聂绀弩及其《北荒草》(中)
——“后唐宋体”诗话·之六
并由衷认同;后来慢慢知道劳动还有惩罚性的一类,所谓“劳动改造”、“劳动教养”,聂绀弩当年所从事的劳动即属此类。这种劳动也是“欢快”的吗?未必!于是有“遵命”之说,有阿Q精神之说,更离谱的是以为“以媚态邀宠”。但实际上“大我”并未完全败退。理由是,被惩罚者在劳动中享受欢快绝非惩罚者的初衷或动机,在实际上惩罚者和所有的人一样,认定惩罚性劳动(还应当包括为谋生的劳动)是痛苦的,正因为是痛苦的,所以才是惩罚性的,否则就达不到惩罚的目的。因此,在惩罚性的劳动中“欢快”恰恰不是惩罚者所乐意看到的,其标准表情应是俯首低眉状,起码是无可奈何状,从一般逻辑想,这类表情才能使惩罚者感到“欢快”,起码是“放心”。聂绀弩心灵深处的“大我”偏偏要“对着干”,不但不是俯首低眉状、无可奈何状,而且还写出这样“欢快”的诗歌!——我认为,这是一种更深层次或说是更高意义的抗争,而且又是相当安全的抗争——我这不正是“遵命”而写吗?这是“遵命”,更是抗争!这是“欢快”,更是傲岸!李白自诉“一生傲岸苦不谐”,这不也正是聂绀弩命运的写照吗?
那么,这种“欢快”、“傲岸”和阿Q精神又有何区别呢?我以为只是表面上有点像而已。确实有点像。我年轻时,曾对文学中典型人物、典型性格问题有点兴趣,突发奇想认为,凡作家笔下典型人物的典型性格和作家自身的性格肯定有相似、相通甚至相同之处,其哲学基础便是人人喊打的“人性论”。我当然不敢说出我持论的哲学基础,但却天真地认为我只要找出鲁迅与阿Q之间的相似、相通最好是相同之处,我就胜利了,当时人们对鲁迅是多么的崇拜哟!——说实在的,我至今还有点崇拜。——于是我就一股劲儿在鲁迅的集子里找,老天有眼,终于让我在《两地书》里找到了:他在一封给许广平的信里写道,他有时也“硬唱凯歌”,白纸黑字!“硬唱凯歌”,不就是阿Q精神最精确、最简明的注释吗?这段往事不多说了,就此打住说回来:是有点像吧?但两者毕竟有本质不同,阿Q精神是奴性发作而受挫时精神上的自我补偿,而《搓草绳》的欢快,是作者身上“大我”这个抒情主体隐在诗的深
处的胜利的笑,“伟大的心胸,应该表现出这样的气概——用笑脸来迎接悲惨的厄运,用百倍的勇气来应付一切的不幸”(塞万提斯语)。这和当时所谓的劳动(实质上是抽象的劳动)光荣、欢快的笑在表情上并无二致。劳动者在民歌里的笑是真正的笑,聂绀弩的笑却是含泪的笑。况且,不但“一双两好缠绵久,万转千回缱绻多”原是诗人所向往的,“缚得苍龙归北面,绾教红日莫西矬”,更是作者长期以来的精神追求,只不过是借“搓绳”之题发挥罢了,单就这两联看,“大我”已经冲向了前台。我想聂绀弩之“得意”应在于此。如果完全无辜的人接受完全无理的惩罚还真诚地感到“欢快”,那就是无药可救、万劫不复的奴才了。聂绀弩绝不是这样的人!
《北荒草》中和《搓草绳》相类的作品还有不少,如《拾穗同祖光(二首)》:
一
不用镰锄铲 锹,无须掘割捆抬挑。
一丘田有几遗穗,五合米需千折腰。
俯仰雍容君逸少,屈伸艰拙仆曹交。
才因拾得抬身起,忽见身边又一条。
二
乱风吹草草萧萧,卷起沟边穗几条。
如笑一双天下士,都无十五女儿腰。
鞠躬金殿三呼起,仰首名山百拜朝。
寄语完山尹弥勒,尔来休当妇人描。
艰辛之极——千万倍于陶渊明,而又得意之极:“俯仰雍容”,如大臣“鞠躬金殿”,如名士“拜朝”“名山”。难能可贵的是他没有得意忘形,自有自己的坚守:“都无十五女儿腰”、“尔来休当妇人描”。在困境能诗,是真诗人;在困境中能写如此之诗,是大诗人。还有《柬周婆》《脱坯同林义》等等,真可谓豪气不减当年。
欣赏、评价聂绀弩的作品,和所有的作品一样,不能脱离这些作品所产生的现实环境。
麦垛千堆又万堆,长城迤逦复迂回。
散兵线上黄金满,金字塔边赤日辉。
天下人民无冻馁,吾侪手足任胼胝。
明朝不雨当酣战,新到最新脱粒机。
(《麦垛》)
前四句自是颂体,联想到长城、金字塔,气势宏大;尾联确实“干劲十足”:“小我”进而“大我”退。然而诗人仍然有所坚守,关键在颈联。此联原作“手足吾侪有胼胝,人民天下无馑饥”(第99页)。据知,此诗作于“自然灾害”时期(当指所谓“三年困难时期”)。一经比较,就可看出:原句是当做已然的事实来写的,两句显然是因果关系,出句之“有”与对句之“无”相对,而且因“有”而“无”,形成因果关系,这种因果关系因句序而得以确立。句序一改,两者的因果关系就变成了行为与目的的关系:只要能够达到“天下人民无冻馁”的目的,那么“吾侪手足任胼胝”也是完全值得的。可惜“天下人民无冻馁”只是诗人的美好愿望而已,为了这个美好愿望,“吾侪手足任胼胝”,更体现了诗人的博大胸襟、高尚精神,与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前后相映成辉。由于颈联的转折作用,也就在启示读者对前四句的描写重新思考。但若读时浮光掠影,就很容易被其字面的灿烂辉煌蒙混过去,那才真是辜负了作者创作过程中博弈的苦心孤诣。
再说,“任胼胝”三字也不能仅从字面就认定诗人所说的就是体力劳动,甚至就是作者在劳改农场的体力劳动,这样就把它给看死了。我觉得,应当看得活一点,不但指体力劳动,也指脑力劳动,总之是“各尽所能”、“人尽其才”,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人民生活不断改善,实现诗人的美好理想。而聂绀弩之所长,显然并非伐木、农耕之类,而是文学创作、文学研究、文学编辑。这样一看,诗作的言下、言外之意也许就会更加丰富、深邃一些。
“大我”、“小我”博弈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两者亲密无间,或者说是在“小我”的保护下,“大我”做了淋漓尽致的表演。如《挑水》:
这头高便那头低,片木能平桶面漪。
一担乾坤肩上下,双悬日月臂东西。
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
任重途修坡又陡,鹧鸪偏向井边啼。
首联凿定写的是“挑水”,但只是“小我”的狡狯,为“大我”排闼而出开了一扇门,门虽然很小,但走出来的却是一个顶天立地、以天下为己任的大丈夫。巧妙的是这个大丈夫、伟男子虽然确实是在挑水,但实际上却是“一担乾坤”、“双悬日月”;或者说他挑的是“一担乾坤”、“双悬日月”,仅作“挑水”状而已,而且像模像样。“汲前古镜人留影,行后征鸿爪印泥”,看来,他是走在中华民族数千年来的历史道路上,当然感到“任重途修坡又陡”。在这条漫漫长路上,有多少人或无比壮烈地或默默无闻地倒了下去,但前仆后继,总有来者继续向前,他,聂绀弩,只是其中的一个;然而只要能够继续走下去,他将无怨无悔——怎么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个几乎荒无人烟的劳什子地方来了呢?“鹧鸪偏向井边啼”,“行不得也哥哥”!这是个人的大悲剧,更是历史的大悲剧。有人说,“鹧鸪啼”“这三字表示行走不利索的意思。这里聂用来代表此刻心烦意焦听到不入耳的声音的无限烦恼”。(第21页)我以为过于落实,“行不得也”既是个人处境的如实描述,也未尝不是历史对我们整个民族的警告——还好接下来是“三自一包”等等的纠偏措施,否则,“行不得也哥哥”!“井边”是“小我”又在提醒人们“我”在挑水,“我”写的是“挑水”。最后一句,与前面七句出现了巨大的落差,形成了巨大的张力,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思考空间。
有人讥讽聂体“打油”。我谓,非“打油”也,乃“堕泪”也,“啼血”也。
以小寓大,以小写大,当然非始于聂绀弩。我小时候就听说了有关明朝少年解缙的民间故事。传说他家以卖豆腐为生,母亲终日推磨磨豆腐,父亲挑着豆腐沿街叫卖。有人就问他是谁家的孩子,父母做什么营生。解缙笑盈盈地说出一副对联:
父亲肩挑日月;
母亲手转乾坤 。
读聂绀弩的《挑水》,我就想起了解缙的这副对联。
说到推磨,《北荒草》真的有一首《推磨》: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关于这首诗的评价,曾经引起激烈的争议。好在侯本在注释中搜集相当齐全,篇幅竟长达五页之多,留下的空间很小,我只是略作补充而已。一位论者认为:“五六两句向‘政治’上硬贴,显得牵强附会;而结尾两句,以媚态邀宠,完全破坏了前面造成的境界。”(第26-27页)于此批评已多,我要说的是如下两点。一,聂诗确实向政治贴了,但一点也不生硬:第五句明明点出“磨”字,磨本来就是要把磨的东西磨得“粉碎”;第六句“环游”不正是推磨总是原地打圈的艺术表达吗?哪里“牵强附会”了?二,稍稍复杂一点,必须多说几句。在我看来,全诗都是“正”话反说,不但丝毫没有“以媚态邀宠”的意思,简直就是“恶”意挑衅,主动贾祸,自讨苦吃,如果作者当时给我看了,我会为他捏一把冷汗的。此话怎说?又如果我是当时当地的劳改干部,我就会问:“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聂绀弩,你真的以为推磨是“风流”之事吗?你确实以为你“百事输人”,仅仅只有你会推磨这一点强过别人吗?你他妈的黄埔二期,一九三四年入党,一九四九年后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光明日报社编委,你的同伙吹捧你的杂文可以媲美鲁迅……这是你的心里话吗?党和政府把你弄到这里来改造,叫你推磨,你明摆着是不服气,这就罢了,还写这反诗发牢骚,居然狗胆包天嘲讽我们的“大跃进”总是在原地踏步,你不想活了?!聂绀弩:我没有“嘲讽我们的‘大跃进’总是在原地踏步”。我:你别以为我们都是傻瓜,看不懂你的反诗。推磨“环游”,即使走了“三千里”,哪怕就是三万里,不也还在原地转圈,“不在雷池更外头”吗?白纸黑字,你还狡辩什么?!你当我们无产阶级专政是吃素的吗?!——我以为这位“政府”绝非无中生有,强词夺理,深文周纳。“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表面上看起来是歌颂“大跃进”,赞美推磨劳动;“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好像很有改造自己的决心,而且决心很大,大得不得了;但这“歌颂”也好,“决心”也罢,只是巧布烟幕而已,实际上全都被最后两句“磨粉碎”了。诗写得确实“风流”,正因为它把不风流写得看起来风流,实则一点也不风流,只有嘲讽、揶揄,甚至只有愤慨、眼泪。
不能不说,“小我”在这首诗的创作中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难怪胡乔木“下顾”,聂绀弩会“闻之甚骇”,担心“诗中有非所宜言”。我想,这首诗应该也是他担心的作品之一。
不过,此诗前后出现两个“雷”字,是个瑕疵。
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
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
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
(《削土豆种伤手》)
苏东坡诗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讲究作诗要有所寄托,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写的是此,所寄托者为彼,整首诗就是一个隐喻,彼此关系是明确的。我以为,在诗歌中,更多的是,呈现在你面前的是“此”,而“彼”却不像上举苏诗那么明确;特别是“彼”所指者为何也不确定,它不是一个比喻的本体,只是在等待敏感的读者去“开采”;也就是说彼此关系是模糊的不确定的。前者,彼在整首诗的语言之外;而后者,彼此交融在一起,若有若无,似无还有,若即若离,质言之,彼在此中。前者的语言几乎是透明的,后者则有如“庄生晓梦迷蝴蝶”、“蓝田日暖玉生烟”:周乎?蝶乎?惘然!其烟,有耶?无耶?惘然!语言的意义,前者是一维的,像聂绀弩此诗首联,“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它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再也没有别的了;后者是多维的,就像此诗的后面六句。
先从尾联说起。“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侯井天和侯本所收集的多位注家,都以为“和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赤子之心是一脉相承的”。(第23页)就信念而言,两人当然一致,但细味注文,似乎是说“以此微红献国家”和“我以我血荐轩辕”是一个意思。若果真如此,我深不以为然。是的,从字面看,确是十分相近;但实际意义,可谓天差地别。鲁迅要说的就是诗句字面所说的,所谓直陈其志是也;而聂绀弩呢,他真正要表达的是悲愤——他,一个作家,一个学者,为什么只能“以此微红献国家”呢?“此微红”者,毫无疑义指的就是“削土豆种伤手”所流的“两三点血”,献出来又有何用?但他现在只能如此,别无他途。以此报国,是无奈!是荒诞!是悲剧!鲁迅所说的“血”具有象征意味,而聂绀弩却实实在在指的就是这“两三点血”,而且这是削土豆时“手忙刀快眼昏花”所致。作家、学者的手不是不能去削土豆,但作家、学者的手仅仅只能去削土豆来报效国家,无论对于国家还是对于个人来说都是可悲的。就好比让贝多芬去耕田,齐白石去打柴,结果是一个跌伤了腿,一个砍伤了手,他们不是出自幽默而是一本正经地宣称:我们的音乐、绘画根本一无所值,就以此伤痕、血迹报效人民吧!——这难道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我们不能把笑话当做正经的话来听。我认同雍文华的结论:这是“自嘲和讥讽”(第25页)——但他说的理由是“几滴指血能与‘建中华’相比吗?”又觉没有到位——即所谓言在此而意在彼也,不过彼此之间非比喻关系,因为彼就在此之中。特别需要点明的是“自嘲和讥讽”是一种态度、情感,而非语言本身的意义,彼非言之所指,却就在立体的言中。
中间两联看似明白如话,但也颇有嚼头。“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 “点”,至小也;“两三”,至少也。以至微的待“罪”之身,其对国家、人民的一片热爱之心又有谁会看见、重视、珍惜呢?“两三点血红谁见?”似在望“红”兴叹,顾影自怜——光是这样,就不是聂绀弩了。它和出句是一个整体,“六十岁人白自夸”以自嘲口吻出之,别有意味在。已有注家指出:“白”与“红”相对,“则是去取其表层颜色的字面意思”,“此种俏皮的对仗,聂老惯用”(第23页)。我要补充的是,“红”可能也指“三面红旗”(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之“红”,“拔白旗,插红旗”之“红”,与之相对的“白”则可能是指聂老心底与之相反的想法、观点。这样一看,“白”除了徒然的表层意思,则可能还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它不仅是“自夸”的状语,还可能是“自夸”的宾语,和出句的“红”是“谁见”的宾语一样。而且此“白”来自一个革命者六十年来的经历和思考,和“六十岁人”的关联也十分自然。
关于颈联,从出句看,此诗很可能是诗人从北大荒放还后“补作”的。我着重要说的是对句。“难凭赤手建中华”,这不是人尽皆知的常识吗?为何诗人还要堂而皇之写进诗里?而且又有谁让你“凭赤手建中华”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该不是为了硬凑成八句的需要吧?我想,一方面这是与上下文相接,表明自己作为中华民族一员的赤子之心;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对当时决策者的劝告。它没有主语,看样子是他自己,但也有可能是指别一主体。当时提出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等等,愿望或不可谓不好,但实际效果却完全相反。尽管如此,提出者还是没有听取诸多批评,仍然固执地坚持一己之见,以为单凭“我”一个人的主意就能“建中华”。“难凭”句是否隐含对当时决策者诚挚的劝诫?——这才真正称得上是“狂言”。此见,我不敢自是,姑且提出来聊备一说吧。我的意思是,读诗,尤其是读聂绀弩的诗,又特别是读聂绀弩当时既希望审查通得过又能说说心里话的写于特殊年代的诗,绝对不能死抠字面的意思。
作 者:王尚文,学者,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