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为何爱开会

/［天津］朵 渔

文人为何爱开会

/［天津］朵 渔

最近读一位老作家的文集，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散文集里基本上是一些会议发言、表态、批判文章，他的回忆录里也尽是些全会大会小组会，他的影像资料背景则是一色的会场、布标、主席台。如果没有这些会议，他的文字生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会议对老一代的作家文人的确非常重要。在只有一个领袖、一个主义、一种思想的年代，主席台就是最大的权威，是发布思想、神谕和禁忌的神位。思想不是来自个人，而是来自话筒、会议文件。文人们聚在一起开会，任务就是举手、表决、领会、传达。在很长一个时期，会议既可以毁掉一个作家的全部骄傲，也可以为一个作家的半生冤屈平反昭雪。

1979年10月30日，第四次全国文代会开幕。惊魂乍定、大难不死、满腹委屈的老作家都来了，有的拄着双拐，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话已说不清楚。老作家萧三、楼适夷等到台上发言，刚说了一句“咱们又见面了……”已泣不成声。会上，周扬正式向被整错了的文艺界人士道歉，并特别提出向丁玲、江丰等道歉。坐在主席台上的另一位老领导刘白羽说周的道歉也代表了他，立即有人在台下高喊：“不代表你！”

那时候，会议就是一种政治生活，而政治生活又完全统驭了私人领域。那种会议的作用在于：通过那样一种“神圣仪式”，可以帮助个人完成自我的救赎与忏悔。如果没有这样一种仪式，无论你私下如何道歉、忏悔，大概都不能算数。这和西方社会的个人忏悔、自我救赎和私下表达大异其趣。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80年代。王蒙在其回忆录里曾提到，80年代初，已成惊弓之鸟的作家们对党的文艺政策心中没底，经常找文联领导荒煤“摸精神”。找领导“摸精神”，其实是对会议“神位崇拜”的一种变体，因为领导就是主席台的一个隐喻。王蒙评论道：“身为作家而在‘摸精神’，叫人说啥好呢？一个作家难道就没有自己的主见，主心骨？一个动辄几万字几十万字写文章的人难道没有自己的良心良知良能，自己的责任，却要唯上是听？”

是啊，叫人说啥好呢！

三十年过去了，事情也在悄然发生变化。相同的是会议依然很多，作家们不是在开会，就是在通往开会的飞机上；不同的是，会议的宣谕功能在减弱，“一个思想、一个主义”的壁垒被打破，代之以众口喧哗。如果说以前出席某次会议是身份的象征，现在出席会议也不过顶个“代表”的名头，很多人在体制内混了一辈子，其实就是为了混个代表证而已。以前的会议充斥着官僚，现在的会议到处是主编。与会者与其说去领会精神，不如说去寻找机会。以前开会是参与一项政治活动，现在的会场则是一个表演的舞台。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都充满了表演性。老派有老派的威严，新人有新人的风格。当会场变成了秀场，一个个会议明星也就应运而生。

写作本是件安静的事业，它适合一个人在孤独中反刍。现在的写作人，简直成了会议动物，没有会议几乎就无法彰显自己的存在。这样扰攘的环境，哪里还有心境写出大作品？未经简化的“会”字，《说文解字》释曰：“会，合也。从会，曾省。”“会”是由“合”字的上半部分及“曾”字的下半部分所组成，“合”的意思是“会合，聚集”，“曾”字在古代与“增”字通，有“增益”的意思。因此，“会”字的本意中既有“会合”的意思，又有“增益”之意。经过简化的“会”字，变成了“人”在“云”上，人云亦云。这也是古今之不同吧。古人雅集，也不过是三五知己，把酒临风，兴尽而归，惜别之后，便相忘于江湖。我估计孔夫子对现在的会议明星也不会满意。“巧言令色，鲜矣仁”，他的意思是，只会花言巧语、虚假颜色的人，是没有什么“仁”可讲的。孔子对“巧言令色”的斥责三见于《论语》（《学而》、《阳货》、《公冶长》），可见他厌恶之深。在先儒那里，“仁”不仅是一个目标，也是一种修行，所谓“求仁得仁”，这“求仁”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仁”。一个人整天花言巧语、总想取悦于人，如何近仁？君子当讷于言，敏于行。曾子也说：“胁肩谄笑，病于夏畦。”耸着肩膀，露出一副稀烂的笑脸，这真比夏天在菜地里干活还要令人难受啊！（《孟子·滕文公下》）

笔者野生野长，很少有机会参加官方会议，偶受邀请，发现开会实在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一些长期霸占主席台的人物，早已修炼成话痨，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难以收口。“时间关系，我只讲两点，第一点分五个部分……”，“我补充一点……”，“我强调两条……”，“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三点……”，“我同意刚才几位同志的意见，但是……”噢麦高！

对于善开会者而言，开会绝对是一项人生修炼。经过千锤百炼，开会便不再是一项苦差。某次，历史学家翦伯赞与毛泽东一起开会。因为会议时间长了，大家都感到有些疲劳，翦伯赞似乎也有点累。他想，不知主席此时精神如何，便偷眼望去，只见毛泽东正坐在那里，悄悄握拳运气，锻炼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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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朵渔，诗人。《名作欣赏》杂志文化观察员，现居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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