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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和鱼的故事
——诗海游踪·之五

2011-08-15云南飞白

名作欣赏 2011年1期
关键词:渔父歌德渔夫

/[云南]飞白

渔夫和鱼的故事
——诗海游踪·之五

/[云南]飞白

首先要说明一下,这里要讲的并不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而是中国和西方的渔夫诗和鱼诗中的文化故事。因为我们上次讨论过屈原,所以我想这次也该讨论讨论渔父了。于是我便找了一些渔夫/渔父诗,顺便还捎带上了鱼诗,发给我的研究生们,组织他们写论文和讨论。

渔夫和鱼作为诗的主题以及诗中的境界,中国读者最熟悉不过了。中国的渔夫诗和鱼诗,不必多作讲解,大家都会欣赏。但是若与西方的同类题材一比,却发现其中颇有文章。渔夫和鱼主题的对比能显示中西文化心态的一些重要差异和重要特色。

我们先来读几首中国的渔父诗: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松江蟹舍主人欢,菰饭莼羹亦共餐。枫叶落,荻花开,醉宿渔舟不觉寒。

青草湖中月正圆,巴陵渔父棹歌连。钓车子,橛头船,乐在风波不用仙。

(张志和:《渔父歌》)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渔父醉,蓑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横斜,醒后不知何处。

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苏轼:《渔父》)

然后再读西方的渔夫诗,这里举歌德的著名谣曲《渔夫》为代表(鱼诗放到后面再读):

水声潺潺,水在涨潮,/一个渔夫坐在岸旁,/安静地注视着他的浮标,/真个是:心静自然凉。/当他静坐,当他屏息,/忽然水波分开两边,/从泉涌似的水花里,/一个滴水的女子升出水面。//她对他唱道,她对他说道:/“你为何把我的小鱼诱杀——/以人的狡诈,以人的机巧/把它们钓到死光之下?/啊,要是你知道:小鱼/在水里生活多自在惬意,/你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到水底来享受福气。//瞧,可爱的太阳月亮/岂不也下海休养、小睡?/每当他们呼吸了波光,/岂不是变得加倍俊美?/难道这水底蓝天不诱你——/溶溶波光中的这一片碧澄?/难道自己的倒影不诱你——/你浴在永恒之露中的面影?”//水声潺潺,水在上升,/打湿了渔夫一双赤脚;/他心中的渴望与时俱增,/恰像是在赴爱情之邀。/她对他说着,她对他唱着,/渔夫已经身不由己;/她半拖半诱,他半推半就——/无人再见过渔夫的踪迹。

([德] 歌德:《渔夫》,飞白译)

对这些诗的讨论结果不出所料,大家对中国诗的理解没什么困难,而且观点基本一致;对西方渔夫诗和鱼诗的理解却观点各异,出现了众说纷纭的局面。例如,对歌德的《渔夫》就有以下种种解释:

1.鱼美人代表自然,渔夫和自然的关系反映了西方人与自然对立的基本观念,这种对立导致人的灭亡;

2.不是这样,歌德毕生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渔夫和自然的拥抱表现的应该是他的理想;

3.西方的鱼是基督徒的象征,耶稣教他的门徒做渔夫,得人要像得鱼一样;

4.歌德的《渔夫》表现的是西方人对自然的畏惧;

5.西方的鱼象征繁殖和生命力,鱼美人象征的应该是情欲;

6.中国渔夫象征隐士,西方渔夫象征智者,渔夫主题解决的是人与自然的冲突;

7.鱼是宗教的象征,在许多宗教中,女神具有鱼的形状;

8.水是基督的象征,渔夫入水追随仙女,等于是进入永生的天国;

9.渔夫和鱼美人的关系复杂,爱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10.歌德的渔夫和耶稣的“得人如得鱼”无关,他的《渔夫》是泛神论的;

11.歌德的渔夫是浪漫主义的英雄,代表着西方个人主义对自由的追求,等等。

我说:这次讨论得非常好,大家提出了许多有趣的观点。尽管观点各异,但许多观点都有其一方面的道理,因为文化意象往往具有复义性,不是一言以蔽之就说得完的。下面请允许我来做一番归纳和讲评。

大家熟知:中国渔夫诗表现的是退隐江湖的主题,含有遁入自然、融入自然的审美取向,渔夫和扁舟在山水间,构成了一幅典型的中国画卷。大家也认为西方的渔夫诗的主题、情调,都与此迥然不同。不过大家不知道的是:西方渔夫诗表现的多半也是隐士,而歌德这首《渔夫》的主题,也是表现自然对人的强大吸引力,这二者都与中国渔夫诗巧合。而且歌德诗中的渔夫最终还literally(真的,确实的,在字面意义上)“投入”了自然怀抱,融入了自然。当然这是另外一种“融入”,不像前者那么和谐。

二者都有其潜在的无声的文化背景,比较起来差别很大,而且意味无穷。

追本溯源,中国的渔夫形象源自《楚辞》中的《渔父》篇,是楚国人悼念屈原的作品;《庄子·杂篇》也有《渔父》篇,是秦汉间人仿庄子作的,应该是从《楚辞》的渔父形象得到的启发。大家认为渔父的隐士形象源自姜太公钓鱼,其实姜太公钓鱼的故事并不出自东周时代,其文本出现得较晚,比《楚辞》要晚一千多年呢。

《渔父》篇说的是:屈原被放逐到湖南沅江,行吟水边,颜色憔悴,形容枯槁。一个渔父见了问道:“先生不是三闾大夫吗?怎么会来到此地?”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所以遭到了放逐。”渔父说:“圣人脑袋怎么那么死板哪!世人皆浊,你何不连泥带水把它搅和?众人皆醉,你何不连糟带酒一块儿喝?干嘛要特立独行,那么清高?岂不是自找麻烦吗?” 屈原说:“我是个干干净净的人,我宁肯在湖南葬身鱼腹,也沾不得这种世俗的肮脏!”

于是渔父莞尔一笑,敲着船桨打着拍子唱着歌,顺流而去,再不跟屈原白费口舌了。唱的是什么呢?渔父唱的是:“如果沧浪之水清,我就用来洗帽缨,如果沧浪之水浊,我也可以洗脚!”

中国诗中渔夫的道家形象就此定下来了,他是个长者,所以尊称之曰渔父,他又是个隐者和哲人,超然于世俗纷扰之外。中国鱼是逍遥的(哪怕找不到“鱼语”翻译,人也能感到“鱼之乐”),中国渔父也是逍遥的。渔父并不是劝屈原去跟人家同流合污,他也很清高,他只是劝屈原不要承担太多:天下兴亡你承担不起,何况人家又不要你承担,不妨逍遥一点。其实儒家对此也很理解,“天下无道则隐”嘛,可偏偏屈原对信念要如此执著,“虽九死其犹未悔”,拒绝逍遥。

中国渔夫诗多,以张志和的最著名。张志和因仕途获罪被贬,后赦还,但是他却再不想做官了,于是辞职,退隐太湖。朝廷赐他一奴一婢,他将二人配为夫妇,男名渔童,女名樵青,自号烟波钓徒。他是中国诗人中真正退隐者之一。他吸取民间渔歌,创制“渔歌子”词牌,唱和者不计其数,其中当然有很多是仿冒,是附庸风雅。宋代出现姜太公钓鱼的故事,至元代成书,就是因为渔夫的品位高了的缘故,其意也不在渔。

我们习惯了中国诗中的这种渔夫形象,乍读西方渔夫诗(例如歌德的这首)会觉得非常“洋味”,非常奇怪:渔夫怎么会有这样的形象?西方诗中的渔夫,虽然其基本身份往往也是隐士,可是形象居然如此不同,心态居然如此不同。

歌德的《渔夫》于1778—1779年作于魏玛,歌德因青年公爵之请,到魏玛这个小邦去当了枢密大臣。当时公爵夫人的女官克里斯蒂安娜由于失恋投了河,歌德因此事触动,作成此诗,歌德自己解释其主题说:“水有危险的魅力。”但在诗中他却把溺死的女主人公改成了男性。为什么要改呢?因为西方诗中自古就有渔夫受鱼美人(或称宁芙)引诱而溺死的母题,其传统力量很强,歌德便沿袭了这一传统。不过更准确一些说,作为原型的克里斯蒂安娜实际是一分为二了,被魅力诱入水中的渔夫和诱惑别人的鱼美人,双方都含有她的身影,这和莱茵河上罗蕾莱(Lorelei)的传说有关。

在以葡萄酒闻名的莱茵河中段有个山崖,莱茵河绕崖而过,转弯处河中多漩涡和暗礁,是最危险的河段。传说中的罗蕾莱坐在高高的山崖上,与中国传说里的巫山神女相似,不同于巫山神女的是罗蕾莱对过往的舟子渔夫构成极大危险。她的形象是个绝色的金发美人,在夕阳照耀下用金梳子梳着长发,唱着优美忧伤的歌,经过这里的水手无不受到诱惑,在入迷之际触礁沉船而送命。这处山崖就叫罗蕾莱岩,如今成了旅游名胜。罗蕾莱以歌声诱惑水手,似乎属“塞壬”一系,塞壬(Sire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鸟的海妖,能以美妙的歌声诱水手触礁。然而“塞壬”一词所指含混,常常也指人鱼,而人鱼也是以歌声美妙著称的。美术作品表现的罗蕾莱形象都是美人鱼或宁芙(宁芙的形象是裸体少女,而人鱼则有鱼尾)。

问题在于:罗蕾莱为什么会在岩上唱歌呢?关于其来历,传说有许多版本,但总的来说倾向于她本是人间女郎,因失恋,或因过于美丽而受迫害,在被押送经过此处时,从崖顶纵身跳入了莱茵河,从而化作了唱歌的海妖或鱼美人。这就和失恋投河的克里斯蒂安娜联系上了。歌德之后,德国浪漫派诗人布伦塔诺和海涅都满怀深情地写过罗蕾莱主题,当地有一种葡萄酒还叫做“罗蕾莱的眼泪”。

鱼美人的传说出自希腊罗马的异教源头,最早的大概是希腊神话里的“阿尔戈号”传奇,讲的是“阿尔戈号”载着一船英雄,航海去取金羊毛,历尽艰险的故事。其中有个水手许拉斯被派到岛上去取淡水,被水中美人(宁芙,美术作品中的形象只在水面上露出半身,是否有鱼尾不得而知)诱入湖里淹死了——英雄们本来要去建功立业,这位英雄却在出航之初就死在美人关下。“阿尔戈号”传说早在荷马时代就有了,实际上记录的是希腊人初探黑海的历险,公元前3世纪写成《阿尔戈船英雄记》,时间和中国的《楚辞》相当,东西方的两个传统主题是差不多同时起源的。基督教兴起后,异教鱼美人的故事并未衰亡,而是被纳入了基督教的“诱惑/救赎”主题,渔夫/鱼美人母题成为一种定式,和中国的渔夫逍遥母题一样,也是唱和者不计其数,产生了许多诗和画。中国和西方的渔夫诗、渔夫画都很美,但属于两种美的境界。

歌德的《渔夫》产生在这一母题的基础上,但在主题上并没有完全追随传统,而是做了移位,使传统的“欲望和诱惑”主题向“大自然不可抗拒魅力”倾斜。这与歌德的思想、心态都有关联。从思想上看,歌德的自然观偏向古希腊,又深受斯宾诺莎泛神论的影响,他崇拜自然,在自然中看到超验的神秘力量。歌德还认为宇宙万有是和谐的统一体,大自然生生不息,死亡不是消灭或沉沦,而是分解、蜕化和重生。因此在诗中,水和水中的宁芙并不代表罪恶力量,而是自然的象征;而渔夫的沉湖除那喀索斯色彩外,也多少带有融入自然的意味。从心态方面看,此时的歌德已经脱离“狂飙突进”运动,进入古典时期,心态归于宁静,与自然更为亲近默契。这一切使得歌德这首诗优于一般的西方渔夫诗。

但尽管歌德的《渔夫》对传统做了扬弃、改造和移位,它仍从属于西方渔夫诗的母题,母题的力量毕竟是十分强大的。歌德的宁静境界,若与中国诗对比起来,也仍然是充满西方式的张力乃至于对抗的。

话说回来,中国渔夫诗尽管情调那么闲适,却因背后隐含儒道对话的语境,自然也就隐含着“承担”和“逍遥”的张力。而西方渔夫诗的语境是希腊和希伯来的对话、异教和基督教的对话,故其中含有“救赎”和“欲望”的张力。

巧合的是:中国道家取向的渔夫形象出现在强大的儒家主流思想的边缘,并作为其重要补充;西方的渔夫和鱼美人的异教形象则出现在强大的基督教主流思想的边缘,而作为其重要补充。东西方这两种诗意形象都很富于艺术魅力。进一步分析起来,由于它们毕竟都有点背离主流思想,有点非正统,所以都表现出某种离经叛道的味道或叛逆精神;另一方面,在潜意识中又都似乎还带有一点惶恐,不如主流意识那么“理直气壮”。做个隐逸的中国渔夫,确实是带某种消极意味的,因为选择独善其身嘛,逃脱了“匹夫有责”的承担,在潇洒中不免带一点愧疚;西方渔夫的沉湖、投河,原因与屈原完全不同,是受欲望的驱使和异端的诱惑,背离了救赎的正道,在狂放不羁中又明显带有一种沉沦的罪感。罪感是基督教文化的重要标记,虽然歌德并不赞成基督教的原罪观念,但既是渔夫母题,可就“在劫难逃”了。

二者相比,做中国渔夫还是要比西方容易,至少在心理层面,逍遥总不能算是罪,还能得到清高之名。当然实际上真要去做渔夫,那就非常辛苦,难以维持生计,更不要说难躲苛捐杂税,甚至如“洪湖水”中唱的那样,被官府夺走了渔船,撕破了网,远不像诗里吟的、渔歌里唱的那么潇洒。所以除了张志和带两个仆从认真做了渔夫外,诗人真去做渔夫的不大有。在西方呢,渔夫和鱼美人的浪漫离现实就更远,更遥不可及了,只是诗人梦中(带罪感的)想象或憧憬而已。诗是憧憬或理想的象征性呈现,不是纪实,不是指称性符号。

渔夫主题和自然密切相关,可以看出,中国和西方诗中的“自然”具有很不同的气质。中国的自然是平和宜人的,与人的关系是非常融洽的;西方的自然却带有异教、诱惑、甚至罪恶或凶险的气质,这是中世纪的一种遗留。在教会统治的时代,就连欣赏大自然向往大自然也被认为是犯罪。迟至已经发生了文艺复兴的15世纪初,有个宗教会议在瑞士召开,会议期间,晚上夜莺的歌声唱得美妙动人,有些参加会议的主教和修士听得入迷,居然被立为专案,认定他们有罪,是“受了魔鬼的诱惑”。东方和西方的自然,一个“宜人”,一个“诱人”,区别极大。

西方渔夫传说中的鱼美人或宁芙一方面象征自然,另一方面也象征(抛弃一切礼教约束的)人性中自然的欲望。莱茵河上罗蕾莱的传说,斯拉夫地区的露萨尔卡传说,都是说水栖美人(不论有没有鱼尾),以美色和歌声诱人,把人诱向毁灭,很美也很危险。这带有原罪色彩,反映着从夏娃就起始的怀疑女性、把女性视作“祸水”的老传统,同时也表现着西方人与自然的不和谐关系。从浪漫主义开始,西方诗歌才发现了自然的美,但直到20世纪,以描写自然见长的罗伯特·弗罗斯特笔下的自然也仍充满着这种神秘而恐怖的诱惑力。所以,歌德的自然在和谐中包含着不和谐,也就不奇怪了。看来,异教的美万分诱人,但基督徒总是心怀疑惧,害怕被她引入魔障,灵魂不能得救,这就与基督教的救赎构成紧张关系,西方人既憧憬着、向往着受诱惑,又想要灵魂得到救赎,为难了,于是形成了永恒的矛盾和张力。

学生有的作业中说:歌德的渔夫投入自然怀抱象征的是救赎和永生,依我看,尽管歌德有融入自然的思想,但也很难归入基督教的救赎观念。你看:“她半拖半诱,他半推半就”,进天国有这样进法的吗?渔夫受了引诱,很想进入鱼美人的王国,但心存疑虑,所以是半被拖下水的(这真的很符合我们日常语言中说的“被拖下水”的含义)。西方渔夫诗中也确含有救赎主题,不过,是通过诱惑从反面反映出来的救赎主题。

所有这些渔夫诗(以及鱼诗),不论中西,总的主题都含有理想,然而理想中又含有矛盾:中国诗人既忧国忧民,又想逍遥,独善其身;西方诗人既想救赎,又想浪漫,难逃诱惑。中国文化的奇妙在于能把儒家的入世和渔夫的出世结合得比较和谐,几乎像太极图似的把它说圆了,合二为一不见破绽。西方的文艺复兴虽然也已经把基督教的天堂和希腊的维纳斯、酒神、牧神和宁芙都奇妙地融合起来了,但说得不太圆,因为西方文化的“图标”不是一个“圆”,而是个十字,救赎的力向上而诱惑的力向下,有罪感又隔在其间,张力就永远难以消除。

我们再来讨论鱼的象征意义。西方文化中的鱼(以及水)通常象征性、欲望和繁殖力;巧合的是,中国文化中的鱼在古代也同样象征繁殖力、合欢或配偶。如《江南》这首民歌,本来表现的可能就是性爱嬉戏主题,但后来性的含义淡化了,读者所见就剩下鱼乐、自然的生机盎然与和谐境界了: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魏乐府《江南》)

鱼意象里性的含义渐渐淡化,在汉语里只剩下一个“共谐鱼水”的成语仍含着性的象征寓意,而鱼在中国的主要象征寓意变成了富裕,例如说“年年有鱼”。而在西方,鱼水意象的性含义始终很浓厚。

有人的作业提到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但其中的金鱼并不属于鱼美人类型,两者并无关系;普希金另外倒也写过鱼美人主题,而且点明那个被诱惑的渔夫是个“隐修士”,即hermit。普希金的这首鱼美人诗作于1819年,诗题叫做《宁芙》,写一个修士/渔父(这个渔夫是个长者,高僧,可称渔父)受到水中宁芙引诱,头两夜遇到宁芙引诱,他坚持戒规,抵制住了,但“事不过三”,到第三夜终于抵制不住诱惑而溺死湖中。此诗当时就被当局查禁,未能发表,六年后他将此诗收入诗集出版,仍然引起教会方面强烈抗议,因为诗人宣扬了异端诱惑的强大和修士的软弱。

中国和西方的渔夫都和隐士有关,但隐士和隐士却不一样。学生在作业中(按:外语学院做作业写论文都用外语)把中国隐士译为hermit是不妥当的,应当译为recluse, recluse的词根是closed即隐居的意思,是隐士,虽然也可以是但不一定是修道士;而hermit则是“隐修士”,特指隐居在沙漠等地方的基督教修道士。公元3世纪古罗马的圣安东尼在埃及沙漠里首先创立禁欲苦修的隐修院(hermitage),并且留传下许多圣安东尼如何抗拒情欲和魔鬼诱惑的故事。后来文艺复兴时期西方文学对禁欲主义发起挑战,薄伽丘写《十日谈》对修道士大加讽刺,20世纪初诺贝尔奖获得者法朗士的小说《泰伊丝》里则讲,沙漠里隐修的一代高僧巴甫努斯专程到亚历山大城去拯救一代名妓——美人泰伊丝,结果泰伊丝修成了正果,成了圣女,而巴甫努斯却为泰伊丝坠入情网,当了情欲的俘虏,功亏一篑,一生苦修的功德彻底崩溃。可见,西方隐修士即hermit过的日子充满“诱惑/救赎”的冲突和张力,和中国诗中隐士的闲情逸致不可同日而语。

西方文化强调:鱼,包括人鱼、鱼美人,都是没有灵魂的。所以阿诺德在19世纪中叶的信仰危机年代,把失去信仰的自己比拟为《被遗弃的人鱼》中的人鱼王子。人鱼王子不是人鱼公主,但命运都一样。不过,在基督教传统中鱼也的确可以象征基督徒,这是因为耶稣最早收的门徒是几个渔夫的缘故(其中第一个是大徒弟彼得),这几个渔夫跟耶稣去传教,耶稣教他们要“得人如得鱼”,所以“渔夫”便成了使徒、传教者的象征,他们要捕获的传教对象便被称为“鱼”,基督教洗礼用的盆也就叫“鱼盆”。但是鱼要得到灵魂有个前提,他们只有入教成为基督徒,才能得到救赎。“渔夫”就这样和传教者、隐修士结了缘,西方渔夫诗中的渔夫形象,有时点明,有时不点明,但其底色里往往带有传教者、隐修士、高僧的印记,正如中国诗中的渔夫形象,不管是否点明,其底色里带有隐士、哲人的印记一样。

西方渔夫和鱼美人的主题诗中的张力,我看可以表述为:是人捕获鱼,还是鱼捕获人?(请注意:这个矛盾在中国诗里根本不存在)有趣的是,在西方大量的此类诗里,毫无例外的结果总是鱼捕获人,隐修士和高僧功德再高,总是抗拒不了鱼的获胜,这就叫做“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进一步还可以引出下一个问题:是鱼祸害人,还是人祸害鱼?表面看,鱼美人把人诱入水中淹死,当然是鱼祸害人,但是这种推理实在太教条了,太陈旧了,于是诗人们纷纷造反,纷纷对此进行改写。

安徒生的人鱼公主是鱼(而且是异教的鱼),所以没有灵魂,但是安徒生为她打抱不平,坚决反对“种族”歧视,安徒生说:小人鱼比那些有灵魂的人善良得多,她经历最大的磨难,试图进入基督徒世界而失败,但是她从不祸害人,不把王子诱入水中,而是宁肯牺牲自己。于是安徒生代替上帝,擅自使她得到救赎,升入天堂。

莱蒙托夫的《人鱼》把人鱼/露萨尔卡形象改造得人情化了,带上了爱情色彩。说的是有个异乡骑士淹死水底,莱蒙托夫没说他是自己投身水中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总之不是出自露萨尔卡的故意,露萨尔卡在水底不停地吻他,试图把他唤醒而不能成功。

如前所述,歌德的改写版本对古老的鱼美人主题悄悄做了移位,《渔夫》中的“赴爱情之邀”保留了传统主题,但歌德对此加了一个“仿佛”,从而淡化了“爱情之邀”而侧重于自然的美和吸引力。这个渔夫当然没能“得人”或“得鱼”,他被鱼“得”去了,被异教色彩的、泛神论的自然俘虏和融化了。这首诗中,尽管确是鱼美人的故意,但是不能说鱼美人“祸害人”,歌德借鱼美人的口辩论说:事实是你们这些渔夫、这些人在祸害鱼,鱼代表着自然,是人在破坏自然。歌德反对人和自然对立,他作为泛神论者带有异教徒的气息,当然他也不可能抛弃基督教的语境。通过歌德的改写,异教鱼美人首次变得理直气壮。

还有高尔基的改写版本,他在《马可的传说》中打破传统格局,歌颂渔夫马可奋身投入多瑙河去追求宁芙(按:马可本是使徒彼得的徒弟,是耶稣的徒孙,渔夫的徒弟嘛,也是个渔夫)。高尔基的马可尽管没能得鱼,反被鱼“得”去了,但高尔基翻案说:渔夫马可奋身投水,虽然他一无所获地牺牲了,但胜似世界上浑浑噩噩过日子的虫豸们。高尔基借此纵情赞美浪漫主义的勇者精神,赞美对理想义无返顾的追求。

T. S.艾略特的《荒原》也是一首渔夫诗,其内容庞杂,而主人公渔夫却站在自然阵营一边,站在鱼这一边,当上了水王国的国王,Fisher King, 即渔夫王,主管世界的生命和繁殖;而祸害世界的是人,这些人没有灵魂,是空心的,弄得文明衰退,生活空虚,世界缺水干旱,变成了荒原。不知何者是因何者是果,渔夫王病了,失去了生殖力,而世界也失去了生命的源泉。在《荒原》里渔夫王说:

我坐在岸上钓鱼,

背后是干旱的平原。

我是否至少该把我的土地整顿好?

但是:

这里没有水只有岩石

有岩石没有水的一条砂路

盘旋在高高的群山间

全是没有水的石头山

……

那些山间连静默都没有只有干旱的雷而没有雨

……

世界成了干旱的荒原,但诗中却又有一节的标题叫“水中之死”,世界闹旱灾同时又闹水灾。原来,庸俗空虚、有欲无情,机械化的性关系泛滥成灾,这也是荒原的成因。看来世界闹水荒,是因为自然的生命水枯竭了,污染的水却太多。异化的世界上遍布着丑陋,罪感在诗中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时,《荒原》作为当代世界的象征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共鸣,使艾略特一举成名。

罪感引向救赎,《荒原》说异化的世界等待救赎,等待一个寻找圣杯的少年出现——基督教传说中,圣杯是耶稣在最后的晚餐中用的杯子,这个杯子还接过耶稣从十字架上滴下的血,但后来失踪了,拯救世界要靠寻找圣杯。艾略特把基督教传说和异教传说结合在一起,难分难解。我们知道,基督教和异教在文化上本来是有亲缘关系的,例如基督教的耶稣复活节,源自维纳斯所爱的少年阿多尼斯复活的故事,而维纳斯和阿多尼斯本来都属于古代繁殖神。西方文化中基督教和异教、希腊和希伯来的难分难解、对立互补,正与中国文化中儒家和道家的难分难解、对立互补相似。

与前面所引中国鱼诗《江南》对照,我们再来解读一首有趣的西方鱼诗《天堂》:

六月中,鱼儿吃饱了虫,/在水里泡着消磨午休时辰,/思考若明若暗的深奥哲理,/探讨鱼心底的希望和疑虑。/鱼说:我们有池塘,有溪流,/可是在这之后,总该还有?/这辈子过完就完了?决不会!/假如那样,岂不是太可悲?/鱼不能怀疑:水和烂泥里/必然将诞生出善和福气;/肯定的,只要你目光虔诚,/必看见目的存在于液体之中。/凭感觉,凭信仰,我们呼喊:/未来决不会是一片干旱。/死的漩涡就在身旁。生自泥浆/回泥浆,这并非注定的灭亡!/在时间空间之外的某地,/还有更湿的水,更烂的泥!/我们相信那儿有他,他畅游/在开江辟河之前的年头,/他巨大,有鱼的心、鱼的形态,/他身披鱼鳞,既全能,又仁爱。/靠了他无所不能的鱼鳍,/最小的小鱼儿也能得到荫庇。/啊!鱼说,在那永恒的溪流,/再也没有虫子里头暗藏鱼钩。/那里有超尘世的丰美水草,/那里的烂泥呀,天堂般美好;/肥美的幼虫啊,四周漂游,/乐园的蛴螬啊,随处皆有;/永生的苍蝇、不灭的飞蛾,/蠕虫蚯蚓也永远鲜活。/在那个大家祈盼的天堂里,/鱼说,将再也不会有陆地。

([英] 布鲁克:《天堂》,飞白译)

《天堂》是一首以鱼为主人公的第一人称鱼诗,英国诗人布鲁克所作,作者是个很有才华的青年诗人,可惜死在了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上。

鱼是没有灵魂的,但在布鲁克的诗中,鱼却在大谈特谈灵魂和天国的宏大话题,期盼着救赎,布鲁克用此手段营造出滑稽的讽刺效果,以鱼拟人,讽刺人自吹有灵魂其实没有灵魂,失去了上帝眷顾的人不过是鱼而已。鱼不是基督徒的象征吗?这里的鱼就顺理成章地代表了基督徒,诗中鱼的言论可以说全盘代表基督徒的世界观,本来并没有任何新鲜滑稽之处,新鲜的是作者采用陌生化手法,把人的陆上世界翻译成一个水中世界,把人们习以为常、熟视无睹的基督徒世界观放在鱼的口中说出来,让人从“局内”角度跳到“局外”角度来重新审视,给自己照照镜子。于是基督徒世界观就漫画化地显现在人们面前了。

像《天堂》这样的鱼诗当然是特殊个案(不是成批出现的),但它是从“鱼没有灵魂”和“鱼是基督徒的象征”这两个矛盾命题中合理推导出来的。同时这些西方鱼也绝妙地表演了西方人的逻辑思辨特点。而中国鱼则离逻辑思辨十万八千里,它们永远是自然的,感性的,逍遥的,尽管同样处在渔夫和钓钩的威胁之下,它们似乎一点也不焦虑,依然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现世的鱼之乐,中国鱼只要有水就行,西方鱼却需要宗教思想,所以这份中国的“鱼乐”,西方鱼实在是很难享受到的。它们无法逃脱焦虑:“现世受苦么,这是原罪注定的,是无可奈何的事,但总得还有超越和救赎才行。”这种对超越的关怀叫做终极关怀。

中国鱼(或人)却没有那么在乎,没有那么超越,未知生,焉知死呢?

万一有人提起此类话头,别人也会赶快打岔,劝阻他说:“别说了,别说了,千万不要想那么多。”

作 者:飞白,本名汪飞白,云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有《诗海世界诗歌史纲》《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马雅可夫斯基诗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诗选》等著译17卷。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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