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常风先生
2011-08-15山西常立
/[山西]常立
我的父亲常风先生
/[山西]常立
父亲去世以后,我经常追忆父亲留在我心中的各种印象以及一些趣事,同时,无可挽回的悔愧噬啮着我的心灵;我在思索,我是从何时起开始认识父亲的?我真的了解父亲吗?我是如何接近父亲的内心世界的呢?
四五岁(1950/1951)的我曾骑在父亲肩头上,在北大(沙滩)洋溢着革命热情和青春活力的民主广场观看电影,电影放映之前人声鼎沸,高音喇叭播放着解放区的流行歌曲,高亢粗犷的男高音至今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奇怪!)父亲穿着西裤和红头白帮的皮鞋,那时我眼中的父亲是十八岁的美男子(父亲在七十岁之前还是瘦削的高个子,后来才发胖变矮),奇怪!为什么是十八岁?是否跟看了什么电影或听了什么歌曲有关?
七八岁的我依然淘气顽皮,因为一岁以后就在香山慈幼院及各类幼托机构之间辗转,养成男孩子性格,天不怕地不怕。除夕之夜,父亲回来了,看见我在屋里玩,就说:“小鬼回来了!”我马上回嘴:“大鬼回来了!”父亲勃然大怒,把我一顿狠揍,疼得我哇哇大哭。这是父亲第一次揍我,也是最后一次揍我。
十二岁的我,叛逆敏感,自以为有知得可怕,实际却无知得极端。在那特殊年代,虽然痛苦万分,却依然要划清界限,因为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做子女的我真是自私又自负啊!父亲的灵魂是孤独的,在最需要亲人理解的时候,亲人却……啊,人与人之间心灵的隔膜壁垒是何其深厚啊!然而,在他受难之时,却有一些毫不相干的普通人敢于对他表示同情,他们中包括食堂的伙夫和普通农民。
二十岁以后,我开始怀疑了,肩膀上开始长出了自己的脑袋,我理解了父亲,我开始逐渐不再说违心的话了,然而我患了失语症……
遗憾的是,我多是从他人之口了解自己父亲的。
三十岁以后,我稍稍知道了一些父亲的往事。姚庆惠伯伯告诉我,当年中学同学给父亲起的外号叫simple,原来有一天他们到楼底下去玩儿,正午时同学们都跑到阴凉处躲太阳,他却依然头顶骄阳往书窗里面看。后来我知道了,simple即是他以后常用的笔名“荪波”的由来。
1982年暑假,我奉父命去问候父亲好友钱伯伯和钱伯母,伯伯让我带给父母亲一本他自己的《围城》,同时送给我一本中译本《奥勃洛摩夫》,他微笑着说:“(你)爸爸就是Oblomov,这是我们给他起的绰号……”谁能想到就是这样一位在清华园才子们眼里只爱幻想,根本无力行动的“多余人”,一个与世无争的人,竟会在特殊年代成为众矢之的呢?真让人不得不哀叹造化弄人!
近年来我才知道,八年抗战期间,虽然父亲因受奉养祖母之累不能和其他师友一样离开北平,但民族大义时刻在他心中,他曾在艺文中学的课堂上提醒孩子们记着自己是中国人,他曾几次前去保释身陷囹圄的革命者出狱,他曾几次掩护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从事地下抗日的王森伯伯感念他的“一言千金”;地下党员张绪潭和张文彬先生在回忆中总要提起当年是常风先生让他们进了艺文中学,他们因此得以受到掩护达三年之久;被反动当局三次通缉的曹明叔叔称他为“救命恩人”……父亲对家乡受着侵略者铁蹄践踏的东北少年李克异经常关爱和鼓励,使这位文学少年在茫茫人海中觅得了知音,并引以为终生的老师,这段师生情谊绵延了五十年,虽历经劫难却不灭绝,一直保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回忆父亲,许多该问的事在他生前都没有问,总是以没时间为借口,现在追悔莫及!做儿女的是多么自私呀!
父亲去世后,我一直在思索,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似乎是许多矛盾的集合体,他是一个谜。我试图从他命途多舛的人生体验来探索他的心路历程。他虽来自所谓世家,在一周岁左右时曾“出席”二百只挂炉烤鸭的家族盛宴,然而那只不过是繁华注定没落时的回光返照。他并不是口含银匙出生的,他在童稚时代即已感受人心浅薄,世事无常。大姐在少女时代因病夭折;三姐秀外慧中有绘画天才,却因家贫而不能上美术学校,不得不违背自己的意愿由家族长辈安排嫁人,作为弟弟的他却无力阻止,因他本人也是靠告贷才能完成学业。三姐在日寇侵华逃难途中遭车祸身亡,不过三十岁,他永远都在谴责自己的无能;他还曾受到更为致命的打击……美好生命的倏然毁灭,人生行路之艰难,无疑影响了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好在生活中并不只有阴霾和惨雾,也有阳光灿烂的时候。父亲又是幸运的,他在省城良好的人文氛围中接受了当时所能受到的最好的教育。在春光明媚时他和同学去桃花烂漫的汾水之滨踏青赏花,也曾在晴朗夏日泛舟于碧波万顷之上。父亲从小上的就是最好的新式学校,在省立模范小学就开始学英语,在省立进山中学,受教于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老师,深受新文化的熏陶。1924年东方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戈尔访问太原时,他挤过了水泄不通的人群站到了最前面,得以目睹这位文学泰斗的风采,并聆听了他动人心魄的演讲。在中学,父亲开始了他的“作家梦”,过足了文学瘾。他与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组织了“石燃社”,定期活动,写了不少东西,他们还在当时的《民话》日报出”“石燃”副刊,虽然该报只出了几期,父亲还是发表了五六篇诗歌散文。
我试图从父亲所钟爱的文学经典来寻找他的道德追求和文学批评标准的源头。父亲从初中开始,终生都奉显克微支的《你往何处去》为“圣经”。这本伟大小说体现的思想精髓,浸润在了父亲的灵魂里,虽然父亲是无神论者,但基督的受难精神却使他怀有悲天悯人之情,使他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人性中的善与恶,理解人性的弱点。他学会了爱、怜悯和宽恕,学会了忍辱负重,对于伤害过他的人,他也只有怜悯和理解。他的悲悯情怀帮助他理解文学名著描写的人生,也帮助他理解现实的人生,进而也无形中影响他确立自己的文学批评标准。父亲还非常心仪屠格涅夫,屠氏认为心理学家在艺术中必须隐藏着,他的长篇小说情节简单,长于用外在的表现来描写人物,这一点受到父亲的推崇;另外,父亲是否从那些“多余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是否从那些“新人”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理想国”?屠氏对于人性高贵的赞美和弱点的揭露,是否让他同声相应?屠氏优美的抒情风格想必也是他所追求的。父亲还醉心于希腊悲剧,人与命运的抗争及人的自我选择是他的关注所在;他还喜欢古希腊田园诗《达夫尼斯与克洛衣》,他曾经把它翻译成中文,是不是因为它那“明朗朴素”的风格呢?这些经典后来也都成了我的最爱。父亲的最爱还有爱尔兰的Gorge Moore,最初真让我大惑不解。那是1992年,我应中国社科院外文所之约,为《超越传统的新起点》(1995年出版)写关于英国的George Meredith的《The Egoist》和Gorge Moore的《Esther Waters》的评论。父亲得知后很高兴,他说Moore是他很喜欢的作家,说着马上就找出来ESTHER WATERS和另外两本有关的书。我当时心情澎湃,很想把论ESTHER WATERS的论文当做给父亲的礼物,然而论Meredith顺利交稿,论ESTHER WATERS却不幸被要求修改,我知难而退,放弃了,当时想,有了时间再写吧,后来想,退休以后再写吧,结果到现在也没写成,今生今世肯定是写不成了,真是愧对父亲的厚望。Gorge Moore为什么也能成为父亲的最爱?我猜想是不是他的美学理想给予父亲的文学批评以启迪呢?是不是Moore的自然质朴的写实风格,对人的自然天性、对人性弱点的包容理解,对受苦受难的小人物的同情引起了父亲的共鸣?父亲是不是认为,对芸芸众生多一些关注多一些理解才是小说家最重要的任务呢?父亲是不是认为,悲天悯人的情怀是一个小说家应该具备的呢?父亲一生心系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他的清华恩师郭斌和老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就瞩望于他,要他翻译《诗学》并做详注,西方古典文学批评传统,尤其是亚氏(亚里士多德)的不偏颇、无成见,“冷静而合理”,无疑成为他从事书评工作的重要指南。
西方文化精髓和中国传统道德在父亲身上水乳交融。他的思想经常神游于心灵的宇宙,与大师先贤对话,并且不失罗曼蒂克;然而他在为人处事上却中规中矩,是一个典型的中国谦谦君子,他古道热肠,许多人在多年后都仍记得,当年他自己尚捉襟见肘,却还对他人解囊相助。
我记得父亲坐在窄小的书斋里伏案写作的背影,他那时是否正沉浸在自己曾经的文学事业的宏伟蓝图中呢?我记得他在校园里吸烟散步时孤独的身形,他那时脑海中是否偶尔会掠过世人的误解误议呢?我记得“禁区”打开后,他跟我们谈起他当年的书评集时的兴奋,他那时跟我们商量,想自费重新印行出版以分赠好友,他是否一直就对自己充满信心呢?他是否一直就流连于自己心爱的书评梦而没有离去呢?我记得他息影四十年后与文学界恢复联系后产生的创作冲动,他那时是否有了枯藤老树发新芽的感觉?我记得他1994年以后久困病榻沉思默想时的神情,他那时是否在追忆自己的逝水年华?我见过他那写在旧式竖排方格稿纸上的关于亚里士多德的字迹秀丽的中文手稿,我见过他写在练习簿上的蝇头小楷般密密麻麻的英文手稿,如今这一切都早已被深深埋在时光的和真正的尘埃中。父亲虽然高寿,然而也是壮志未酬身先亡,思想解放时,他已是烈士暮年。他也曾壮心不已,也曾想重拾旧业,完成清华恩师郭太老师的嘱托,完成拖拉了一生的亚里士多德《诗学》的浩大工程;他还曾想重新翻译他心爱的希腊田园诗《达夫尼斯与克洛衣》……无奈天不从人愿,它们依然躺在故纸堆里,老骥伏枥伊始即终,他终生的遗憾是辜负了恩师的殷切期盼……那么,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淘气包眼中的simple?清华园里的Oblomov?学生们的好老师?未来著名作家的引路人?忍辱负重但相信光明一定到来的受难者?曾经的书评人?……我在思索,父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不过是逆旅中匆匆的过客,只不过是时代大潮冲刷过的无数沙砾中的一颗。他是一个谜,一个永远不会被解开的谜。唉!父亲是一个孤独的灵魂,他始终都是一个Oblomov,他始终都是一个simple!
往事如烟?往事并不如烟?往事不堪回首?往事或可追忆?天呐!但愿父亲真能入土为安,永远不受尘世喧嚣的烦扰!作为女儿来说,对父亲最好的纪念是像他一样,心中要有悲悯情怀,要学会宽容。我但愿,但愿忘却过去的一切,唯愿,唯愿永远铭记那温馨的一幕:
1964年冬,我在读大一,某夜,看完前苏联电影《前夜》,回家告诉父亲我很喜欢,父亲听了很开心,这时我才知道父亲最喜欢的俄罗斯作家是屠格涅夫。他指给我看珍藏在书桌上的小玻璃书橱里面的一套袖珍版精装英文书,原来那是父亲的学长徐士瑚伯伯(时在爱丁堡读硕士)1931年从爱丁堡给他寄来的一套《The Novels of Ivan Turgenev》(1930年出版),英译者为英国著名的俄罗斯文学翻译家Constance Garnett,父亲为这套藏书专门定制了一个颜色与这套藏书鹅黄色封皮相配的小巧玲珑的桌上书橱。父亲说着就翻到《On the Eve》的最后几页给我朗读起来,美丽高贵的俄罗斯女郎叶莲娜的形象在父亲的朗读声中变得更加鲜活生动,她勇敢地追随保加利亚革命青年英沙罗夫奔赴如火如荼的民族解放战场,成为我心中永远的最美的女神!父亲的声音抑扬顿挫充满激情,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给我用英语朗读,我那时心里充满了幸福和快乐!我多想让时光倒转呀,让我回到那天真烂漫的,少年不知愁滋味的美好时光;我多想让时光倒转呀,让我回到父亲简朴的书房里,让我在寂静的冬夜,将凛冽寒风摒于窗外,暂时与尘世隔绝,让思想自由地翱翔。在柔和的灯光下,再一次偎依在亲爱的父亲身旁,聆听父亲那动听的英语朗读。天呐!让我再回到那纯真年代吧,我真希望人生永远定格在那美妙的瞬间!
学人漫录
纪念常风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专辑 特邀主持:谢泳
常风(1910—2002),原名常凤瑑,字镂青,笔名常风、荪波等,山西榆次人。是上世纪30年代活跃在北平文坛的著名文艺批评家、书评家,有《弃余集》《窥天集》《逝水集》及翻译著述多部,后在山西大学外语系从教多年。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曾是《新月》《学文》《文学杂志》等当时文坛重要期刊的作者和编者。他在30年代的文学批评工作近年得到重视,引起许多学者和文学史研究者的兴趣,是被关注较多的“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的清华学派”中的重要成员之一。
2010年,适逢先生诞辰一百周年,本刊与山西万象书城共同举办了“常风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学术研讨会”。以总结先生在文学批评领域的研究成果,继承和发扬其严谨、务实的学风,为推动和深化中国现代文学中“京派”文学的研究尽绵薄之力。常风先生除在文学批评及翻译方面卓有成绩之外,观其一生履历,于人于事于物之立场、态度及行为取向不惟其个人操守、信仰的表征,亦是一代学人命运沉浮、艰难求索的明证。此专辑的刊出,在表达对这位文坛耆宿的崇敬与缅怀之余,另一层意思便是,由常风先生之心路演变,找寻知识分子跨越时空阻隔的某种可互见和延续的精神支点。此外,若能为丰富常风先生乃至现代文学的研究提供少许的帮助或佐证,当也是我们乐见之事。——编者
作 者:常立,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教授。常风先生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