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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十年来汉语句式的回流现象

2011-08-15山西韩石山

名作欣赏 2011年1期
关键词:文风句式学者

/[山西]韩石山

近三十年来汉语句式的回流现象

/[山西]韩石山

著名史学家唐德刚先生,精研史学,亦雅好文艺,当年虽身在美国,对台湾文艺的发展亦多有关注。他在《从“人间”副刊谈到台湾文艺》一文里说:“由于‘人间’的勾引,我阅读中文报刊的范围也扩大了,越看越觉得今日台湾文艺界,是把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北平抛入古物陈列所了。”①

唐先生撰文,语多夸饰而意绪飞扬,这是他的毛病,也是他的特点,不必深究,但他对台湾文艺的嘉许之情溢于言表,则是无可怀疑的。此文写于1982年,说的是台湾20世纪70年代文艺的状况。同样是唐先生,对50年代的台湾文化,评价甚低,他曾说过:“50年代的台湾仍有其‘文化沙漠’之名;经济上也是一穷二白。”②

“文化”应当含有文艺。据此,说台湾的文艺,是在50年代以后的二三十年里发展起来的,大致不会有错。此后只会有更大的发展,不会轻易停滞或倒退。

中国大陆文艺近五六十年来的情形不必细述。要说的是,大致就在唐先生说台湾文艺多么好的这个时候,内地迎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同时也迎来了文学艺术的一个新的春天。从此之后,两岸文化界多有交流。有交流就会有影响。影响是相互的。内地对台湾有什么影响,且不论,我要说的是,台湾对内地的影响。全面论列,非本人学力所能及。仅就有限的阅读经验,谈谈近三十年来,台湾作家在汉语句式方面,对内地作家的影响。至于是不是一种回流现象,要待文末才能见出分晓。需要说明的是,我是将学者也归入作家的,一是这两类人员很难截然分清,再是学者对文辞的讲究更具自觉性,也更具示范性。

开放伊始,内地先后出版过多种《台湾散文选》和《台湾作家小说选》,还有《海外华人作家散文选》,真正在文句上的影响,则微乎其微,甚至没有。后来广有影响的琼瑶和三毛,人们看重的只是感情的细腻与表达的随意,还没有到文风与文句的层面。这当然也是因为,文风与文句,乃是更高层次的追求,原非普通读者所能顾及。就是作家中,亦非人人有此见识。真正引起关注,细心揣摩,需待繁华过后,心闲气定之际。还需有人指点,方能憬然而悟。

影响如同师法。先得仰慕,才会宾服。台湾作家学者,在文风文句上对内地作家学者的影响,不是直接地穿越台湾海峡扑面而来,而是向东越过太平洋,上了北美大陆,再转了回来,才上了中国内地。只是再转过身来,已面目全非,不复是台湾作家,而是旅美的华人作家与学者了。“旅美”这一特定的身份,既增加了他们外在的声誉,也消除了师法者内心的抗拒。示范者是此辈,指点者亦是此辈。

1990年唐德刚的《胡适口述自传》 《胡适杂忆》,由华文出版社同时出版。后一书的前面,有夏志清的长序,对唐氏文风,推崇备至。序中引用了唐著中的一段话:

可别小视“跑龙套”!纽约市有京戏票房五家之多。平时公演,粉墨登场,锣鼓冬仓,琴韵悠扬,也真煞有介事。可是“龙套”一出,则马脚全露。那批华洋混编的“龙套”,有的不推就不“跑”,有的推也不“跑”;有的各“跑”其“跑”,不自由,毋宁死……好不热闹!笔者在纽约看国剧,最爱“龙套”,因为它能使你笑得前仰后合,烦恼全消!③

引文之前,夏说,他认为唐先生是“当代中国独具一帜的散文家”,其人“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诙谐,写起文章来,口无遮拦,气势极盛,读起来妙趣横生”。引文之后,对这段话的具体分析是:“德刚在各‘跑’其‘跑’下面,添了两个三字经——‘不自由,毋宁死’,真可谓神来之笔。”

唐氏的文风文句,本来就让人一见钟情,加上夏氏的推崇,很快便在内地形成一股清劲的“唐风”。最让人称道的是《胡适口述自传》里,占了大半篇幅的注释文字。卫洪平在《诱人的“唐注”》里说:“唐先生天才卓异,胸襟透脱,雄于诗文,每将切身体验穿插其间,挥洒开来,不经意而成一篇有学有识有情的美文。”④

近年来唐氏的著作,在内地几乎全部出版。现在内地文学界、学术界与读书界,怕无人不知唐德刚的大名,亦无人不欣赏唐氏的这种通脱跳踉、纵横捭阖的文风与句式。

再举一例:旅美华人学者李欧梵先生,也是近年来内地学者钟爱的一个角色。最早推出的作品有《铁屋中的呐喊》和《狐狸洞呓语》,新近推出的则有一套十册的《李欧梵作品》。其中一册是《我的哈佛岁月》,在该书“费正清教授”一节中,他说到对费的名著《东亚:现代的转化》的喜爱:

事无巨细,我们都读得滚瓜烂熟,甚至连费教授的简单有力的文体也背了下来,譬如讲到1870年“天津教案”的一段,就说(大意如此)“英国领事举枪向……射击,不中,再射一枪,击毙……”,当时我欣赏的就是这“不中”一语,英文只有一个字——“Missed”,传神之至。⑤这个句子所以传神,端在简洁有力,将几个动作的主词均省略,只留下动词。

说到实际的影响,最亲切的例证莫过于我自己。去年写成《张颔传—— 一位睿智的学者》,今春修订时,就吸取了李先生大加赞赏的这种笔法——只要能分清动作的实施者,主词尽可能地省略。比如有一章的开头是:“心里惦记着字画的事,休息日刚过又去了。几句闲话说罢,问字画可看了,说上午刚看过……”⑥像第二句,过去写,要写成:“我问字画可看了,张先生说上午刚看过……”动作的实施者,也即主词是一定要标明的。而一旦标明,整个句子也就没有了那种简洁流畅的效果。

上面所举的两种句式,不管是唐氏的随意插入,还是夏氏的着意省略,真是两氏的独创吗?非也。此类句式,在中国古典著作中,可说是通例。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作家的作品中,亦屡见不鲜。且举一例,《史记·李将军传》中,说到“李广以石当虎射之”的一句,与前引李欧梵文中的一句,结构基本相同,且都是言射击事:

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

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也。

为什么说这是一种回流现象呢?这就要说到本文开首提到的唐德刚先生的那两句话了。他说他“越看越觉得今日台湾文艺界,是把30年代的上海、北平抛入古物陈列所了”。又说“50年代的台湾仍有其‘文化沙漠’之名”。在这里,唐先生无意间给我们指示了一个理解这一现象的思路。

何以在此二三十年里,台湾的文艺与文化能骤然复兴起来?原因种种,其中荦荦大端者,不难想见。1945年抗战胜利后,大批文化人去台湾从事文化建设工作;1949年建国之后,又有大批文化人迁台,其中一些著名的文化人士,此后几乎终生从事教育工作。例如,前一批赴台人士中,台静农主持台湾大学中文系二十多年,后一批赴台人士中梁实秋在台湾师范学院(后改名为师范大学),历任外文系主任、院长、教授十多年。而后来赴美留学、功成名就的那一茬作家学者,几乎全是这两所学校出来的。20—30年,正是培养人才的一个周期。(这里要插一句的是,这一时期的台湾文坛,怕难以跟二三十年代的文坛相比。他们中可有一个徐志摩那样的诗人,沈从文那样的小说家,梁实秋那样的散文家?)

正是基于这一认识,我才将这一现象称之为“回流”。

一个时代的文风与句式,与这一时代的社会形态与思想模式是有关联的。改革开放,已成内地上下的共识。文化上的交流与影响,是一种动态的平衡。文章乃思想感情的载体,句式又系其中至为重要的一环。句式上的取长补短,互相浸润,对增进两岸的和谐相处,甚或有更进一步的作为,不敢说厥功甚伟,至少也是小有裨益吧。

①唐德刚:《从“人间”副刊谈到台湾文艺》,《书缘与人缘》,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91页。

②唐德刚:《中国近现代史的拓荒者郭廷以先生》,《晚清七十年》,远流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280-281页。

③唐德刚:《胡适杂忆》,华文出版社1990年版,第6页。

④卫洪平:《诱人的“唐注”》,《文汇读书周报》1996年3月16日。

⑤李欧梵:《我的哈佛岁月》,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4页。

⑥韩石山:《张颔传—— 一位睿智的学者》,三晋出版社2010年版,第176页。

作 者:韩石山,作家,学者,有著述多种。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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