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教育与郭沫若、康白情的新诗创作
2011-08-15龚奎林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江西吉安343009
⊙龚奎林[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 吉安 343009]
私塾教育与郭沫若、康白情的新诗创作
⊙龚奎林[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 江西 吉安 343009]
受巴蜀文化影响的郭沫若、康白情出身于封建家庭,接受私塾启蒙教育和新式教育,其创作不仅受到外国文化的影响,更深刻地受到了私塾传授下的传统文化和文学经验的建构的影响。私塾教育铸造了他们的文学功底和文化学养,创作的白话新诗融入了古典意境、情境和传统文化。
私塾 教育 郭沫若 康白情 传统文化 新文学渊源
“五四”新文化/新文学的先驱大都出身于封建家庭,接受私塾启蒙教育,受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传统文化的建构的影响,然后又在新式教育中学习外来文化知识,在西方文化的重构下坚定了自己追求现代化前景的意愿。但他们文本创作所遗漏的文化意境、思维方式、词语运用等都有着传统文化的烙印,并作为一种传统文化的集体无意识储存在个体的思维深处,这种文化遗传自然是私塾教育所赋予的。甚至可以说,“五四”的启蒙现代性并不仅仅是西方文化、知识、民主与科学所决定的,它也是中国传统文化、传统思维、爱国传统、私塾教育所决定的。私塾教育传授的是传统文化,培养的是经世致用之才,在文学创作技巧、人格学养上为“五四”新文学培养了作家和作家的思维方式以及参与社会运动的救亡方式。受巴蜀文化影响的郭沫若、康白情也是如此,笔者主要以这两位“五四”诗人为参照,研究私塾教育与新文学的发生、生产的关系,探讨传统教育与新文学的渊源。
一、私塾教育的培育机制与郭沫若、康白情的文化学养
私塾是旧时家庭、宗族或教师自己设立的教学处所,私塾教育分为蒙馆和经馆,以《四书》《五经》等传统经典为教材,课程一般是《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诗经》《书经》《易经》以及《女儿经》《弟子规》《古文观止》《唐诗合解》等。私塾的学生既有儿童,也有成年人,以儿童为主的私塾主要教授蒙学,以成人为主的私塾则主要教授经学。私塾作为我国封建社会主要的授课方式,具有悠久的历史,对于传承和弘扬我国传统的历史文化曾起过重要作用。1910年,晚清学部颁布《改良私塾章程》,将“私塾”的定义概括为塾师自设馆、家塾、族塾以及官办的义学、社学等多种类型的学塾,同时,也要求各地书院改制为大中小学堂。通过改良,形成了新式学堂与旧式私塾并存的二元教育模式。在西风东渐的清末民初,现代作家、文史大师都经过严格的私塾(书院)教育,受过塾师教学的熏陶,也经过新式教育和西方教育的洗礼,因而形成了复杂的个体,从蔡元培、王国维、章太炎、胡适到陈寅恪、鲁迅、郭沫若、康白情等,莫不如此。他们虽然都是贯通中西的饱学之士,但私塾打下的国学功底是现代学校教育所无法达到的。尽管他们并不完全认同私塾的教学方式、教学内容,但私塾教育养成了他们的作文模式、文化品格和思维方式。塾师所传授的儒家经典不仅培养人的道德观念,塑造理想人格,更有利于提升他们的文化素质和创作技艺。
私塾教育的目的是建立古文根基、继承传统文化、弘扬精粹国学、传习修身礼仪、养正童蒙。现代文学史上的名家们,其成功都源自于从小所受到的私塾(书院)教育。私塾教育主要在经典文本欣赏与背诵、传统文化熏陶、语言训练三个层面进行传道、授业、解惑。新文学作家都经过私塾教育的文化启蒙和语言训练。革命家毛泽东从小就在私塾学习,得到很多私塾老师的指导,让童年、少年的毛泽东在诗文、填词、书法、境界等方面得到发展,为日后从事伟大事业以及诗词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对旧文化持批判态度的鲁迅,其古文基础就是在私塾里打下的,没有私塾,就没有他的《狂人日记》《阿Q正传》,就没有《中国小说史略》《故事新编》。其名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饶有兴味地讲述了读私塾和塾师教学的故事。三味书屋塾师寿镜吾是绍兴一带的名师,很有威望,当他发现鲁迅的才智时,便因材施教,让他“读书渐渐地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①。学贯中西的胡适三岁起就被母亲送进私塾,九年私塾学习为胡适的博学、治学、为文、为人打下了扎实的基础。所以,新文学作家在后来的自传、回忆录或文学作品中总会提及曾经接受的私塾教育以及塾师传授的古文功底,甚至记忆过滤之后有一种文化的留恋,巴金十二三岁时就能背《古文观止》,认为私塾教育培养了他。这种传统的经典名篇背诵使“五四”作家储备了丰富的语言和想象,在文学创作中能够流畅迅捷地遣词造句。
康白情出身于书香门第,从小起在家塾读书并习词、赋、诗歌,其旧体诗词造诣颇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成为学生辈的主要参与者,与俞平伯并称为“新潮诗人”,自白话新诗集《草儿》出版后,1929年亚东图书馆又出版了康白情的旧体诗集《河上集》。可以说,康白情的白话新诗创作深受传统文化的影响,这在后面会有具体分析。对于郭沫若,留学日本前,他已经接受了传统文化与文学的熏陶②。郭沫若出身于殷实的地主商人家庭,其母杜福荪是落难的大家闺秀,所以郭沫若家教极严,从小熟读唐诗。郭沫若天资聪明,自小接受严格的儒家教育,四岁半便进家塾“绥山馆”读书,塾师在十年前就到郭家教学,“家塾里除掉偶尔收纳一两位亲戚家的子弟外,都是自己家的人,人数在十人上下。但这点小人数的家塾,拿程度来说,却是大、中、小学乃至幼稚园都有”③。郭沫若在私塾先生的训导下度过了八个春秋,读《唐诗三百首》《千家诗》等许多古书。而且“《四书》《五经》每天必读”④。他经常和私塾先生对对联,如对联“竹本无心遇节岂能空过,松原有籽过时尽是干包”、“昨夜偷桃钻狗洞,不知是谁?他年摘桂步蟾宫,必定有我”等,都是郭沫若逃避处罚的结晶。郭沫若巧对对联的佳话说明了郭沫若的古文功底和文艺素养,这都得益于塾师赋予他的私塾语文教育,他曾自述道:“家塾教育,所读的也多半是诗。在我六七岁已经念得熟透”,可以说,“母亲与私塾先生对郭沫若诗词的教授,在他心里播下了诗的种子。”⑤因此,受过私塾教育的郭沫若吸吮传统学养,系统地接受了儒家文化的熏陶,始终推崇孔夫子、庄子、王阳明的哲学:“我和周、秦诸子接近是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最先接近的是《庄子》,起初最喜欢他那汪洋恣肆的文章,后来也渐渐为他那形而上的思想所陶醉。这嗜好支配了我一个相当长远的时期”,“《庄子》是我从小时候爱读的一种书,至今还有好几篇文字我能够暗诵”,“我特别喜欢《庄子》,我喜欢他的文章,觉得是古今无两。”⑥郭沫若就是在古人哲性思辨的基础上开始创作诗歌的。
当然,私塾教育下的传统文化学养与文学功底及语言思维创造使“五四”先驱在中国传统文化与“五四”新文学两者之间产生游移,他们既有传统文人以天下自任的豪迈、耿介,也一并捎带了旧式文人的做派与习气。因而陈独秀、鲁迅、胡适、郭沫若、康白情等虽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闯将,但他们在行动中有时依然遵循着传统。新文化运动的领军人物陈独秀原是一名前清的秀才,在封建科场中还曾有过一段短暂的辉煌。郁达夫的旧体诗词独树一帜。陈独秀、郭沫若、郁达夫也频频涉足花街柳巷。而鲁迅做旧诗、保留朱安的妻子名分,胡适娶旧式妻子等,也充分呈现出“五四”先驱的传统文化性格。更重要的是他们的文学创作依然保留着传统文化情结和意象于其中。正如林毓生所说:“在思想变迁的过程中,他们仍然不知不觉地继续持有传统的思想模式。”⑦
二、私塾教育下的语言文化传统与郭沫若、康白情的新诗创作
以私塾教育为传承载体的传统文化与“五四”新文化/新文学的关系表面上是断裂的,内质上是紧密结合甚至交融合二为一。因为支配作家进行创作的感情、素材、写作方法、灵感和思维方式,除了受到时代的、社会的、民族情感的影响还要受到作者个人的出身、成长环境、教育方式的制约。新诗先驱者绝大部分都是出身于封建家庭,从小就在私塾中进行读经式启蒙,经过了系统的学校教育训练(传统私塾、私塾或书院改良的新式学堂等),接受了传统文化知识以及知识背后潜藏着的传统价值观、宇宙观和文化观。虽然他们经过私塾启蒙后进入西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启蒙,但这种学堂的老师大部分都是经过传统经典训练的前清举人、秀才、经学家、国学家或他们的弟子及再传弟子,而老师的教学方式、要求及学养、人格对学生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五四”白话诗人读的大都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精华所在,更不用说其中一批人曾经或者一直在进行古典文学的研究批评和教学。所以说,私塾教育下的语言文化传统已经作为一种修养融合在作家的文化想象和文学创作中,也正是这种传统文化的传承才促进了新文学的产生。也就是说,新文学的语言其实是以传统语言和传统作文为基础的,并在此基础上融合了异域语言。王德威在《想象中国的方法》中提到“没有晚清,何来五四”,这其实也包括对私塾教育赋予的传统文化促进新文学发生的肯定,套用这句话说就是“没有传统文化/传统文学的传承、学习与反思,就没有五四新文化/新文学”。创作的物质前提就是语言的使用,语言是存在之家,它塑造着人的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方式(a form of life)”⑧。诗歌创作的语言是诗人首先思考的问题。作为个性化话语方式的现代白话语言成为新型的言说手段,促使言说者话语方式由传统文言向现代白话自由转换。而现代白话无疑就是传统文言和传统白话的进化形式,只有在文言文的基础上才能产生白话文。所以白话语言也就有文言语言遗留下来的一些稳定的传统特性。因而,“五四”一代诗人(包括其他种类作家)就利用私塾教育下的语言文化传统融合外语、现代白话、文言白话去表达一种全球化的愿望和本土化的进取,自然,他们的诗歌也就具备了现代西方想象和本土传统叙述的策略和表达。郭沫若新诗创作受到康白情诗歌的感染与鼓舞,他在《我的作诗经过》里说:“我第一次看见的白话诗是康白情的《送许德珩赴欧洲》(题名大意如此),是民八的九月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栏上看见的。那诗真真正正是白话,是分行写出的白话,其中有‘我们喊了出来,我们做得出去’那样的辞句,我看了也委实吃了一惊。那样就是白话诗吗?我在心里怀疑着,但这怀疑却唤起了我的胆量。”⑨
所以,郭沫若在思考和创作时也遵循着古代文人的思维模式和精神向度,追求与自然同步的天人合一,其诗歌便承续了千百年来文人吟唱的自然宇宙意象,如《女神》《星空》中我们依然能够看到星星、凤凰、月亮、太阳、大海等古典意象和中国先秦文化的浪漫传统,这种种意象都是古代诗人骚客传写生命形式、张扬个性存在的途径,而在诗集《星空》《瓶》中更是回归到诗歌形式格律的讲究与韵和音雅的追求上⑩。太阳主动,沉雄凝重,是典型的阳刚美风格;月亮、星星主静,清新柔丽,给人以透明飘逸的阴柔美。《女神》中一轮新升的太阳把火的激情铺满了整个抒情空间。“太阳啊!你请把我生命照成道鲜红的血流!太阳啊!你请把我全部的诗歌照成金色的浮讴!”⑪郭沫若继承了我国古代的屈原为代表的交融着理性精神和奇情壮彩的楚骚传统,从而成为我国现代白话诗歌的浪漫主义诗风第一人。这一点与康白情极为类似,这也许是巴蜀文化、私塾教育、文人性格的共性导致而成。康白情在自然景物诗歌中,也塑造了星、月、太阳、大海等许多意象,并借此作为心灵的寄托,讴歌“五四”蓬勃向上的理念精神,如他的《窗外》:“窗外的闲月,/紧恋着窗内蜜也似的相思。/相思都恼了,/她还涎着脸儿在墙上相窥。//回头月也恼了,/一抽身儿就没了。/月倒没了;/相思倒觉得舍不得了。”月亮作为一种人人喜爱的自然意象已经成为民众心中的图腾,康白情把自己对月亮的喜爱进行生命自由的寄托,达到一种自由舒张的诗人心态。因而全诗通过一组特写镜头,建构了一组非常优美的意象,把月拟人化,把相思人格化,通过调皮、活泼的明月的卡通漫画化表现出相思者对恋人的思念和细致入微的心理变化,将月下不眠人难以言说的内心情绪婉曲而又尽兴地暗示出来,体现了一种人性的觉醒和追求恋爱自由的情思。同时,“窗外的闲月”又何尝不是在象征当时的先驱者,他们追求“窗内的相思”,这“窗内的相思”又何尝不是对传统文化的倾慕呢!第二节连续四个“了”,把闲月的羞恼情绪和略带顽皮戏谑的个性细腻而又绘声绘色地表达出来,这种自然的语言节奏使诗更加爽口顺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有有我之物,有无我之物。有我之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无我之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显然,“月亮”已经是有我之物了。因而,《窗外》在平和隽永、冲淡细腻中具有了一种中国传统诗歌的意境美。由此可见,“五四”白话新诗中充溢着古典意境和文化传统,这与作者本人在古典诗词中浸淫有关。
接受私塾教育的诗人们在新诗创作中不仅吸收了古典诗歌的自然意象和传统意境,而且还化用古诗词创作新诗。例如康白情的白话新诗《疑问之一》显然化用了古诗词:“燕子,/回来了?/你还是去年底那一个么?”这首小诗的灵感,既得之于眼前景物的触发,又受到晏殊《浣溪沙》词句“似曾相识燕归来”的启示,通过化用在传统语言上建构起新型的话语系统。作者在此以燕子回归而衬人的不归,逝事如烟,旧梦依稀,去年的旧燕已归,但失去的一切无法换回。“疑问”所传递的信息正是诗作者睹物思人的惘然怀旧之情。诗人用白话口语把古诗“似曾相识燕归来”一句七字转化演绎成三句十五字,古典的凝炼整齐变为现代的自由活泼。形式的变化,给读者带来了新鲜的美感。
总之,包括郭沫若、康白情等在内的“五四”作家不仅受到外国文化的影响,更深刻地受到了私塾传授下的传统文化的影响,而且这种影响是深层次的,已经内化在作家的精神血脉中。私塾教育铸造了“五四”先驱的文学功底和文化学养,使传统文化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以隐蔽的“异形”方式沉淀在“五四”诗人的个性气质中,新文化的发生与生产都离不开私塾教育所赋予他们的文学经验与文学想象。所以在某种程度上说,文脉流传,薪火相承,新文学的渊源也来自于私塾教育赋予“五四”作家的文学想象,他们正是凭借深厚的传统文学根底,在新文学发轫之际就能取得较高成就。
① 张旭:《三味书屋与寿镜吾先生》,《语文教学通讯》2001年第17期。
② 税海模:《地火在聚积——郭沫若与中西文化撞击之一》,《郭沫若与东西方文化》,当代中国出版社1998年版,第43页。
③ 郭沫若:《沫若自传·学生时代》,三联书店1978年版,第2页。
④ 蒙文通:《议蜀学》,《廖平年谱》,巴蜀书社1989年版。
⑤ 宫下正兴:《论郭沫若诗的最初修炼》,《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3月第2期。
⑥ 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大东书局1930年版。
⑦ 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80页。
⑧ 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5页。
⑨ 郭沫若:《我的作诗经过》,《郭沫若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14页。笔者查证,郭沫若记忆有误,他读到的诗不是《送许德珩赴欧洲》,而是康白情发表于《学灯》1919年8月29日的《送慕韩往巴黎》,慕韩是曾琦的字,不是许德珩。
⑩ 伍世昭:《郭沫若早期心灵诗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09-116页。
⑪ 郭沫若:《太阳礼赞》,《郭沫若诗歌戏剧选》(中),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74页。
本文为四川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四川郭
沫若研究中心课题“郭沫若与康白情的比较研究”(编号:
GY2010C02)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龚奎林,文学博士,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同济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吕晓东 E-mail:lvxiaodong818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