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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探废名小说“晦涩”成因

2011-08-15华东师范大学上海200241

名作欣赏 2011年18期
关键词:禅宗陌生化周作人

⊙王 苗[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241]

微探废名小说“晦涩”成因

⊙王 苗[华东师范大学, 上海 200241]

废名小说以“晦涩”闻名现代文学,这与小说平和冲淡的文风,古典诗意的形式,经济智慧的语言密切相关。禅宗修为滋养了废名平和朴讷的思想,促使废名热衷于塑造禅味浓的人物形象,进而影响到文风的“晦涩”;而废名爱古典唐诗和六朝文章,化用了跳跃、空白,造成形式上陌生化;简洁到吝啬,经济到极致的智慧用语。这些从内容、形式、语言层面造成的“晦涩”,正是废名小说耐读的原因。

晦涩 禅味与朴讷 古典诗意 经济智慧

在文坛以“僻才”得名的废名,因其文章晦涩难懂而给读者带来“孤绝”的接受效应。近年来,研究者开始注重废名小说的文体价值研究,将其归入“诗意小说”、“抒情小说”这一类别,充分挖掘其小说在文体变迁上的诗化、散文化特征。废名小说长期不被文坛主流所认同,但作为新文学小说的一股暗流,其文学魅力正被越来越多的研究者所青睐和赞赏。

废名文章之美和“晦涩”,早被周作人所关注和称道:“关于文章之美的话……废名君的文章近一二年来很被人称为晦涩。据友人在河北某女校……本来晦涩的原因普遍有两种,即是思想之深奥或混乱,但也可以由于文体之简洁或奇僻生辣,我想现今所说的便是属于这一方面。”①周作人分析废名小说的“晦涩”源于思想和文体两方面,可谓一针见血。本文在周作人观点的基础上,细究废名禅意思想的深奥对小说的影响,并进一步从陌生化形式和经济智慧的语言两个方面剖析文体的晦涩成因。最后,结合废名的气质和文章,从知识分子的“堂吉诃德气”,看废名小说的“晦涩”如何因与时代所格格不入,而造成接受上的“孤绝”效应。

一、平淡朴讷:禅意观照苦难人生

废名小说极写礼俗社会从自然到人事的美善、淳朴,充满“牧歌情调”,与同年代乡土写实作家笔下的荒凉、凋敝的农村景象形成鲜明的对照,营造了一个诗意世界。然而,正因为这种诗意世界的营造,废名的小说不被当时文坛所接受,被认为是“逃避现实”。周作人在废名的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序言中就指出,废名小说并非“逃避现实”,而是描绘“平凡人的平凡人生——而这正是现实”。相较而言,废名小说以“美文”脱颖而出,有其独特价值。

废名的这种文章风格与周作人有密切关系。废名在小说集《竹林的故事·序》中,提到“我自己的园地,是由周先生的走来”②。废名一向视周作人为导师,不但承袭乃师平和冲淡的文风,且从性情趣味出发在现代文学中开辟了属于“自己的园地”。废名因深受佛教禅宗的影响,为人平和,爱打坐冥思。这与家乡黄梅的禅宗氛围分不开。他的家乡湖北省黄梅县是禅宗发源地,其母亲更是一心向佛,最后皈依佛门。禅宗讲究静坐,禅字由梵文“禅那”音译而来,意为“静虑”、“思维修”,它最基本的修行方法即打坐,由精神的集中而进入有层次的冥想,最终悟道。家乡和家庭的浓厚宗教氛围,影响了废名的文学创作和文学观念。

废名长期坐禅,修养身心,加深了对慈悲、因缘的理解,也使他心境平和节制。禅宗关注美和生死轮回,强调以善超越生死,因而,废名集中笔力塑造女性美好慈悲的形象。在他的笔下,女性的苦难成为生死轮回之美。这些女性并不因日常生活的病苦而扭曲人性,而是以善超越生死。因废名不直露批判社会现实,而着意对苦难人生的禅味思考,塑造了这些颇具禅意的女性形象,不同于当时文坛深受压迫的女性形象,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读者的接受障碍,变成“涩味”。

禅宗更影响废名的文学生死观。他认为中国文章没有“厌世观”,“不喜欢思索那‘死’”。在废名的眼中,“死是寂寞而美丽的”,正是悲剧精神使外国文学有一种中国文学所没有的美丽③。他在读哈代的小说后,感到中国文学应描写出更美丽的东西。即是对“死亡”悲剧的美学探索,这“美丽”的美学“死亡”,也造成另一层接受上的“晦涩”。

然而,废名的禅宗思想,并没有像周作人所说的“深奥或者混乱”,而是本着禅宗慈悲、美善的原则还原人性本初。这种人性善和纯真恰与时代大氛围所不同,因而,不被读者所理解,被视为“晦涩”也在情理范围之内。废名小说的光芒被“晦涩”所掩盖,而进一步的原因在于形式和语言的陌生化和吝啬经济。

二、古典诗意:超越苦难的陌生化形式

废名文章的“简洁、奇僻、生辣”正应和周作人在引述袁中郎的关于文体演变的一段话:

“夫法因于蔽而成于过者,矫六朝骈丽 之习者以流丽胜, 者固流丽之因也,然其过在轻纤,盛唐诸人以阔大矫之;已阔矣,又因阔而生莽,是故续盛唐者以情实矫之;已实矣,又因实而生俚,是故续中唐者以奇僻矫之④。”

在周作人看来,晚明的文学发展经历“公安派的流丽”,“继以竟陵派的奇辟”,“张宗子辈之融和二者以成更为完美的文章”三个阶段,而新文学运动中,废名的文章正是这样“有涩味和简单味,才能耐读”的文章⑤。

废名推崇“中国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⑥,对六朝人物及晚唐诗的喜爱,可说是周作人、废名的共同之处。周作人在《中国新文学源流》谈及“五四”以降的散文,高度评价废名和俞平伯的散文,将其归入晚明竟陵派风格,并点名“难懂正是他们的好处”⑦。对于晚明竟陵派散文的推崇,周作人不仅肯定废名散文在神韵气脉上与竟陵派的相合,更点出这一代知识分子和晚明知识分子精神气质上的深刻联系。晚明知识分子因不苟于世,多有隐逸之风,而内在的根本态度却是反抗的。正如,周作人在《谈龙集·〈竹林的故事〉序》中评废名文章,认为其文有闲适、温厚的风致,但闲适里又含苦涩的况味,可说是“乱世之音”,是“怨以怒”的表达⑧。这种隐逸气质的双重性,在废名身上有明显的体现。废名在探索死亡的悲剧美学时,用诗意的外在形式,借鉴古典诗词的表现手法,用唐人写绝句的方法来做小说。

废名推崇唐人写绝句的方法,化用绝句的意象、意境。小说中常见有杨柳、槐树、月光、村庙、石塔、黄昏等古典意象。《桥》中“黄昏、旷野、长路、村庙”加上主人公小林,作者营造诗情画意的自然,使主人公成为诗人,引发人生诸多悲凉、命运无可把握的哀伤。由境到情的自然生发,使小说哀而不伤,可供回味赏玩的美文。这归功于废名选择的古典意象,调动读者本身的文化经验,共鸣而生发无限情致。以上意境都是作者选择有意蕴的客观对照物组成的和谐美景,传达作家的审美理想和内在深沉情感。然而这种苦涩和悲哀被诗情画意淡化,成了现实主义所诟病的“美而欠真”的因由所在。正如李健吾所评“这种绝句,在一篇小说里面,有时会增加美丽,有时会妨害进行”,而废名正是这个例证⑨。

废名从写诗跨上文坛,精心雕琢语言,不仅语言优美且用语新奇富有古意。显著的特点是刻意造成语意跳跃,留出空白,有陌生化的效应。《竹林的故事》有“我的记忆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风吹起波皱”的妙用,废名化用南唐后主的“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这种奇思佳句使废名语言美且有意境。

“空白”这一形式是废名小说陌生化的原因,也是造成“晦涩”的内在原因。李健吾最早注意到这种“空白”,“我不妨请读者注意他的句与句间的空白。为其用心思索每一句子的完美,而每一完美的句子便各自成为一个世界,他有句与句间最长的空白。他的空间最长,也就最耐人寻味。”⑩不仅句子完美自成一个世界,且空白产生“余韵”绵绵,在有限的文本里产生无限的韵味。在废名的长篇小说《桥》中,几乎每一章节都可单独成篇。李健吾的评论不免有溢美之嫌,但在废名早期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中这种完美的空白确实是废名“陌生化”语言的重要因素。

李健吾高度评价废名,认为其是“在现存的中国文艺作家里,有的是比他通俗的,伟大的,生动的,新颖而且时髦的,然而很少一位像他一样更是他自己的。凡他写出来的,多是他自己的。他真正在创造”,并预言他将和“海岛一样孤绝”⑪。

三、“益人智慧”和抒情诗的“经济”笔调

文体的变革必定会引起语言内部成分和结构的变化,周作人在论及新文学“理想的国语”时,提及“纯粹的口语体”已难满足需要,理想的语言应是“以口语为基础,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以达到“雅致的俗文学来”。这种理想国语,以现代语为主,加之古文和外国的分子,达到“丰富、柔软”,“能适切的表现现代人的情思”,具有理论之精密与艺术之美。而废名古典文学功力深厚,又熟知外国文学精髓,恰能实践这一语言变革。废名的文章语言,在现代口语的基础上,杂糅大量古典语言,以古典诗词的精简和跳跃,创造他独特的语言风格。借用沈从文的说法,就是“经济”⑫。“经济”是关乎价值的一个词语,这个词贴切地点出废名语言的极度准确又有陷入吝啬的境地。

语言的吝啬经济,在一定程度上难以顾及小说的“故事”性,为此,废名曾专门写文告诉读者,自己的小说无论长篇或短篇一律没多大故事,要读故事的人尽可以掉头而不顾⑬。而小说没有“故事”性,岂不更加深“晦涩”?

然而,有慧眼者欣赏这种“晦涩”。吴小如评废名文章有“飘逸不群、益人智慧”的特点⑭。“益人智慧”是富有深意的词,精确地点明了废名文章的语言特色。“益人智慧”当源于废名所营造的“语言的迷宫”,借用这一形容当代先锋小说语言特色的词,在这里恰能说明废名文章语言的“晦涩”。废名创建他独有的“语言迷宫”,读者和批评家在这一“语言的迷宫”中漫步,一不留神,就会跟不上废名的脚步,失去方向。废名的语言对读者和批评家都是“智慧的考验”。在这个语言迷宫里,废名的意义也顺应“五四”以来语言变革的一个向度。

废名语言的“经济”和“益人智慧”,与其精神气度有紧密联系。钱理群先生指出废名身上有“堂吉诃德气”,尤其是在充满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英雄主义色彩的抗战时期,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同程度地沾染“堂吉诃德气”,出现堂吉诃德全民化、全知识界化的奇迹。废名自然是其中一员,更何况废名早就与堂吉诃德有深刻渊源。早在他入北大英文系,废名就钟情莎士比亚、哈代、塞万提斯、艾略特等西方文学大家,自然,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成了废名喜爱的读物。堂吉诃德的气质与废名所倾心的魏晋六朝人物有异曲同工之处,魏晋人物放任清谈,却不流俗固守禀性的坚持;同样堂吉诃德不合时的行为背后,恰有着与魏晋名士相通的固守,这种气质恰恰与废名本人相契合。废名的朋友冯至也发现了这一点。废名和冯至曾一起创办《沉钟》,结下很深的友谊。后来,废名和周作人等创办《骆驼草》周刊时,自然想请冯至加入,冯至欣然答应,并期望“请废名先生当吉色德先生”,自己当桑丘·潘桑,期望周刊能演出“《吉色德先生》那样的两大本”。最后,这份《骆驼周刊》,虽没能出《堂吉诃德》两大卷的目标,但是,堂吉诃德的名号却实实在在地与废名挂上联系。

塞万提斯塑造的“疯子”堂吉诃德,最终实现了在中国的广为人知,虽然这时中国已经没有皇帝。堂吉诃德经历了数百年,东移成功并影响了废名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而废名的作品,与堂吉诃德命运相似,时间最终会证明废名的文章“晦涩”,正是其耐读之处。

①⑤周作人.《枣》和《桥》的序·看云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② 冯文柄.竹林的故事[M].北京:北新书局,1925.

③ 废名.中国文章·废名文集[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

④⑦ 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

⑥ 废名.三竿两竿·废名文集[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0.

⑧ 周作人:《竹林的故事》序·谈龙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56.

⑨⑩⑪ 李健吾.画梦录·咀华集[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⑫周作人.《燕知草》跋·永日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⑬废名.《桥》附记[J].骆驼草,1930-08-11.

⑭ 吴小如.废名的文章[J].益世报·文学周刊,1946,10:18.

作 者:王 苗,华东师范大学文艺学博士研究生。

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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