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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构与消解:从《神木》到《盲井》

2011-08-15陈富志平顶山学院文学院河南平顶山467000

名作欣赏 2011年33期
关键词:刘庆邦神木蓝图

⊙陈富志[平顶山学院文学院, 河南 平顶山 467000]

《神木》是刘庆邦的一个中篇小说,曾获得2002年老舍文学奖,讲述了一个人性由恶向善转化与灵魂救赎的故事,让人读起来心惊肉跳;根据小说《神木》,著名第六代电影导演李杨拍摄的《盲井》获得了第5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银熊奖等多项国际大奖,这部电影则令人紧张到了窒息的程度。从小说到电影,刘庆邦和李杨作品中表现的社会批判内涵毋庸置疑,不同在于刘庆邦在《神木》中颇费心机努力建构人性的复苏和给人以希望的美好蓝图,而李杨在《盲井》中予以毫不客气的消解,将灵魂的救赎深深地埋葬于不见天日的黑漆漆矿井之下,将美好蓝图和社会预想暗示得令人恐怖。两者的反差之大令人深思。

刘庆邦的《神木》主要讲述的是两个农民工唐朝阳和宋金明在下煤窑挖煤的过程中受别人点拨,借助于黑漆漆的矿井,将寻找到的“点子”干掉,然后以“点子”家属的身份以报警相威胁讹诈矿主拿出赔偿金。而且这种极其凶残的借助“点子”鲜活生命为代价来挣钱的卑鄙手段屡屡得逞,既没有他人知晓,矿主也无从发现。如若不是杀人者宋金明遇到高一辍学打工的“小点子”元凤鸣引发他良心上的自省、灵魂的拷问,则悲剧将如白花花的太阳般照常升起。尽管小说《神木》读来心惊肉跳,惨厉绝望之余倒尚有一缕人间气息,让人看到一丝希望,原因就在于作者为我们构建了一个人性复苏、人心向善的美好蓝图。这一蓝图上有两个代表人物,一个是杀人者宋金明,一个是即将被杀的元凤鸣。这两个人物代表作者的社会理想——人心向善。

刘庆邦在作品中为了减轻读者阅读的窒息感,以草蛇灰线的笔法,处处为宋金明人性的复苏和灵魂的救赎做铺垫,使得理想蓝图的构建成为可能:

首先,双重人格的存在是宋金明人性复苏的重要条件。宋金明本质上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杀人狂,他身上人性善良的一面为他人性的复苏奠定基础。在杀了第三个“点子”元清平后,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不安,死亡的阴影在他心灵深处挥之不去。宋金明意识到杀人后的恐惧,说明他正受到良心的拷问和心灵的自责。如若杀人后如没事人一样,那他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冷酷、残忍、麻木的杀手。回家过年时,宋金明碰见村里人打招呼、递烟之际,不知为何心情紧张、脸色苍白;他亲切抚摸着刚上小学的女儿的头,给妻子买了金耳环,给一儿一女分别买了新衣服,带了烟和酒去看望村支书,又主动帮助邻居铁军嫂凑齐上学的学费。这一系列的温馨行为展示出的是一个有爱心、有责任心、通情达理的好父亲、好丈夫、好村民、好邻居形象,很难将他和杀人越货的恶魔联系起来。因而,刘庆邦有意在刻画他的双重人格:金灿灿的阳光之下是一个好公民,黑漆漆的矿井之下是一个杀人魔。这种分裂的双重人格就为宋金明人性的复苏奠定基础,关键是哪些因素作为催化剂来发起心中尚未泯灭的善良去战胜邪恶,去驱逐他心头的贪欲,使之完成人性的复苏和灵魂的救赎。

其次,刘庆邦为宋金明设置了三个触动他灵魂由恶转善的催化剂:一是妻子对自己挣如此多的钱提出质疑,触动了一直为恐惧和隐痛所包围的宋金明,让他竟然痛哭流涕自责说“我不是人,我是坏蛋,我不走正道,让雷劈我,龙抓我,行了吧”①。这种发自内心的哭诉其实是他心灵深处善与恶的鏖战之外在表现,尚存的良知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罪过。带血的肮脏的钞票虽满足了一时的贪欲和对金钱的渴望,但内心深处人和兽的搏击让他痛苦不堪又无处可说。二是铁军嫂的哭诉。赵铁军外出打工不见回家过年,儿子缴不上学费马上要辍学,而宋金明认定赵铁军“十有八九被人当点子办了,永远回不来了”②。缺了顶梁柱的家庭如此的凄苦与无助让宋金明心灵震动。过年的温馨团聚让他想起了被他杀掉的三个“点子”,将心比心,这种罪恶感令他恐惧不安、不断拷问自己的灵魂。三是村支书无意中的敲山震虎。宋金明拜见村支书,村支书无意中谈起“打闷棍的特别多”并好意叮嘱宋金明小心,“要是让你碰上,你就完了”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宋金明的内心翻起了狂涛波浪,让他再次想到自己如果是被别人干掉的“点子”的话,家庭会是何种情况呢?内心深处良心的谴责与恐惧令宋金明过大年给老天爷烧香烧纸时在冰冷的硬地上长跪不起,并祷告“请老天爷保佑咱们全家平安”。上述种种因素的刺激,最终让他下定决心:“做点子的生意到此为止,不能再干了”。这些都说明宋金明的良知还没有完全被金钱蒙蔽,内心的不安、人性的挣扎为他后来采取的一系列赎罪行为作铺垫。

最后,促使宋金明人性复苏的最重要因素是十六岁的“小点子”元风鸣,激发了他那被恶念层层包裹着的、深藏于灵魂深处的父爱。当元风鸣和妓女有过标志着成为男人的第一次时,他哭诉着告诉宋金明:‘二叔,我完了,我变坏了……’然后一把抱住“二叔”宋金明,把脸埋在他肩膀上哭得悲痛不已。宋金明安慰元凤鸣时“无意中想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怀里搂的不是‘侄子’,而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未免有些动情,神情凄凄的”④。从元凤鸣身上,宋金明看到了儿子的影子,把他埋藏在灵魂深处的人性的善,把他与生俱来的父爱的本能激发出来,人性中那尘封已久的善的一面被唤醒了:如果“小点子”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能否干掉他?而元凤鸣对自己的无限信赖和单纯如纸的不设防心理,也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元风鸣就是自己的儿子。这种错位的迷幻感觉与其说是对元凤鸣恻隐之心,倒不如说是对自己儿子的无限爱怜,恰恰映射出其深藏于灵魂深处的父爱。此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也让宋金明感觉到干掉元风鸣不妥。当他发现元风鸣就是被自己曾经杀死的“点子”元清平的儿子时,他犹豫了,怕元家绝后,在唐朝阳的再三追问下,否认自己对元风鸣的同情,并极力为自己辩解说:“我同情他,谁同情我?”口头上的否认实际上更加印证了宋金明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能办掉“小点子”。试想一下,如果元凤鸣和宋金明儿子的年龄不相仿,悲剧照样会上演。因此,元凤鸣恍若亲生儿子的感觉是导致父爱觉醒、人性复苏的最关键因素。

在刘庆邦的层层铺垫之下,宋金明人性的复苏与灵魂的救赎在无意识当中循序渐进的实施着:处处护着元凤鸣,不断寻找借口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杀掉元凤鸣的时间,直至最后为保护元凤鸣不惜杀掉自己的老搭档唐朝阳,随后自杀,以此来完成灵魂的救赎。这是刘庆邦一直在极力建构的理想蓝图:人性是善良的,即便一时善良被恶魔控制,最终善会战胜恶而使人性得以复苏,进而给人们以生存下去的勇气与希望。

刘庆邦极力建构的人性向善的蓝图还有一个关键人物——元凤鸣,一个因家境贫困交不起学费而辍学打工的孩子。他的理想并不高:打工、赚钱、供妹妹上学。黑漆漆的矿井之下他的脑海里还闪现着学校宽大的操场、同学的身影,打工的行囊里装的是高中课本。元凤鸣是作者极力建构的勤劳、正直、善良、有责任感,进而肩负着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优秀品质的理想人物。他的思想有如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懵懵懂懂和妓女有染后自责痛哭,即便是目睹了社会中最黑暗的杀人勾当,依然向矿主说出实情,没有如宋金明嘱托的那样骗钱走人。这是作者极力歌颂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理想人物,传达出“劝善是作家的愿望”⑤这一文学创作核心理念。

刘庆邦所构建的人性复苏的美好理想蓝图在李杨拍摄的电影《盲井》中被消解得踪迹皆无,让观众陷入无底的深渊不寒而栗。李杨将刘庆邦为宋金明人性复苏所设置的伏笔,尤其是回家过年这些重要的折射宋金明心理波动和转化的细节全部删掉,如此一来人性的复苏就成了空中楼阁,缺少了灵魂救赎的内在动机和心理流变。由杀人恶魔到灵魂救赎需要一个内在的由量变到质变的心理过程,当引导量变的内在因素荡然无存时,使得质变成为不可能,即便有也是极其牵强附会。而李杨恰恰有意忽略了量变因素,最终放弃了宋金明的质变结果,使之到死也没能完成人性的复苏和灵魂的救赎。

《盲井》中宋金明最后之所以杀死唐朝阳,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唐朝阳先对自己下了杀机,妄想将宋金明也变为换钱的“点子”,进而可以拿到两条人命的钱。但贪婪的唐朝阳过于急切,没有将宋金明彻底杀死就凶神恶煞般去杀元凤鸣,导致宋金明予以他致命的反击。由此,宋金明杀死唐朝阳并非完全为了元凤鸣的安危而是为了自己,顺便捎带也救了元凤鸣的小命。《神木》中宋金明临死前这样叮嘱元凤鸣:“是他打死了你爹”,拿钱走人,“好好上学”。这发自内心肺腑之言是宋金明人性复苏和灵魂救赎的真实表白。然而,电影中宋金明既没有悔过的语言揭示事情的真相,更没有小说中细致入微的心理流变,只是看着元凤鸣走向阳光就踉踉跄跄倒下了,让宋金明至死都处于暧昧不明、人兽相搏的心灵激荡之中,进而将刘庆邦建构的人性向善的蓝图消解得干干净净。

刘庆邦建构的第二个理想人物元凤鸣同样被李杨在《盲井》中予以消解,并暗示着元凤鸣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宋金明或唐朝阳。

首先他简单、质朴如同一张白纸的思想被肮脏的污水浸染,与妓女有染和经历矿井下杀人的一幕如同刀刻般嵌在他的内心深处,使他已经由一个单纯的学生步入真实社会,看到了社会最阴暗的一面,逐渐懂得了社会的另外一条潜在规则——弱肉强食。这种现实是血淋淋的,他不愿意接受但又无力抗拒,为之哭得一塌糊涂。影片中元凤鸣到邮局往家里寄钱时偶然又遇到妓女小红,从他与小红简单的对话和暧昧的眼神中,暗示出欲望正逐渐浸淫他不再是张白纸的单纯思想。

其次,他的行为已经印证了思想已不再单纯,内心充满了物欲的渴望:简单签下并不存在的名字,轻易就得到了和自己并不相关的两条人命的赔偿金六万元。这种反差的巨大令他始料不及,以至于开始时他难以相信、不敢签名。唯唯诺诺之中他没有把真相大白天下,就在于贪婪的欲望在作祟。真实社会带给元凤鸣思想冲击的不再是课本上儒家的仁善和道义,而是成人后逐渐膨胀的欲望对质朴良知的占据:他开始潜意识中向弱肉强食法则贴近。灰蒙蒙的天空中,元凤鸣最后凝视焚尸炉烟囱的一瞥,成为他向宋金明和唐朝阳角色转换的标志,预示着元凤鸣将要告别过去的纯真和梦想,走进人性的盲井。

最后,元凤鸣周围的社会和环境没有给他提供人性向善的条件。向善除了受传统文化教育影响和心理自觉之外还需要善人引导。经历过生死变故之后,元凤鸣的良知与纯真已经在金钱面前败下阵来,自觉向善已不可能,而影片中提供给他的又是这样的生存环境:没钱交学费而辍学的家境、破败的县城弥漫着发廊小姐吟唱的“资本主义带着黄金回来了”的歌声、被煤矿主开膛剖肚的光秃秃的荒山、没有任何的音乐背景和灯光映衬下实景拍摄的矿井充满阴郁、危机四伏,进而用浓重的黑暗暗示人性之恶。“除了孩儿他妈是真的,啥都是假的”,“孩儿他妈也有可能是假的”。影片中简单的对话暗示出社会的信任危机。时代多变、物欲横流的世界不只是让宋金明和唐朝阳蜕变为杀人恶魔,无限迷茫和惶恐的元凤鸣难道能从这个大染缸中纯洁无瑕地退出?影片已经给了我们一个惶恐不安的结局!

对于李杨的《盲井》,刘庆邦很不满意,但还是以宽容的心境接纳了现实。李杨承认对原著有很大改编:“我非常感谢原作者刘庆邦的宽容大度,在忠实原著精神基础上,他给了我很大的改编空间。”⑥但是,李杨为什么将刘庆邦所构建的人性向善的美好蓝图予以无情消解?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就是:“我是想客观的,像一个手术刀切一个剖面一样,把血淋淋的现实呈现出来……我们的经济飞速发展,伦理道德和价值观的发展却没有那么快,这是我们的现实。我们撕开这层面纱,所以显得比较冷。这是有意的。”⑦李杨的价值观就是社会的真实,拍电影《盲井》如同做纪录片一样没有灯光和音乐,这就是真实。而刘庆邦在小说中冷峻之余不乏温情,进行理想化的构建,给人性一丝希望的亮光,反映出其创作的价值观——“劝善是作家的愿望”。小说《神木》中的亮光受到主流话语的认同得以与读者见面,电影《盲井》的惨厉与人物走向的暗示得不到主流话语的认可,至今没有在国内公映。构建也好,消解也罢。无论是小说还是影片,都给人心灵的震撼、达到了社会批判效果引起人们的深思,可谓殊途同归。

①②③④ 刘庆邦.家园何处[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3:45,46,46,79

⑤⑧ 李冰.刘庆邦:短篇王是纸糊高帽[N].北京娱乐信报,2004-07-18.

⑥臧歆春.《盲井》为过检验结尾有四个版本[N].京华时报,2003-03-04.

⑦ 金燕:从《盲井》到《盲山》——李杨访谈录[J].艺术评论,20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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