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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用武力》:一个当代寓言

2011-08-15刘建梅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天津300387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1年33期
关键词:威廉斯武力事物

⊙刘建梅[天津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天津 300387; 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1883—1963)是与庞德和艾略特同时代的美国诗人、小说家兼批评家。与他们不同的是,威廉斯没有追寻高峰现代主义艺术家重智性,从哲学、宗教领域思考问题的模式,他喜欢从普通生活中获取灵感,从小处着眼,以小见大,从具体演绎普遍,让思想产生于情感和生活的全部情境。他的短篇小说《动用武力》①(或译《使用强迫》,The Use of Force)早已选入我国高等院校的多种教材之中,成为读者喜爱的作品。小说简单明确的语言和平铺直叙的叙事风格,使它的寓意格外清晰:“这个故事使我们想到这样一个问题,生活中的事不能全靠自愿,在有的情况下,一定的强迫似乎是必要的。”(张中载:46)然而小说文本所蕴藏的玄机在不同语境观照下展现出新的意义。该小说若从威廉斯的思想渊源和艺术追求的角度解读,可以发现威廉斯关于武力问题的当代寓言。

一、让事物如其所是

“思想只存在于事物之中”(No ideas but in things)是威廉斯的艺术信条。它包含两层意思:其一,威廉斯的“事物”既指看得见的实实在在的生活本身——纯粹现实的、生活片段的、普通日常的东西,也指看不见的蕴藏在直接经验之内的心灵震颤和精神感悟;其二,思想不是艺术家思辨的产物,而是其立足于现实生活土壤中的洞见,因为艺术家的使命是“戳穿谎言”,因为他们“眼光犀利”,有“看到屏幕背后真相的能力”(Williams,The Poet in Time of Confusion:170)

有些批评者认为,威廉斯的作品虽意象鲜明,却过于浅显(Whitaker 1-2;Moore:41)。这是对威廉斯的误读。威廉斯绝不像他们看上去那么简单。他的移民家庭背景使他对事物充满好奇,一生保持勤勉奋斗的劳动本色,这使他深深扎根于美国文化的土壤,执著于本土素材的挖掘。生活中的威廉斯既是医生,治病救人,同时也是精力充沛的诗人和作家,充满想象。这两种工作都让他乐此不疲,不啻为性情使然。除此之外,他同时既是儿子、丈夫和父亲,又是充满主见与活力的文友与伙伴。他一生多次驻足欧洲,但他始终没有真正离开过他在新泽西州定居的小镇鲁特福德。外面的风景特别有助于打开他的视野,更让他坚守寓深刻于简单、寓哲理于平凡艺术的信念。他深谙爱默生的超验思想,同时也饱受富兰克林经验主义的熏陶,并在二者之上形成自己的艺术路径,即通过琐碎的生活碰撞寻找思想的火花,并将其上升到自觉完整的意识以促进人类的共识。这种共识来自他作品的“地方性”“局部性”“特殊性”,以此透视“全局性”“完整性”和“普遍性”。这种将“地方意识与真正艺术所揭示的普遍性的关键连接”(Dijkstra,6)的艺术观早在他1915年写就《漩涡》时已初露端倪,后来更明确地体现在他的“普遍性来自地方性”和他的“思想只存在于事物之中”。

威廉斯的独到之处就是他在文学艺术领域发展了杜威的经验主义哲学,确立立足“事物”的实用主义诗学立场(张跃军:2006),以进入超越社会与政治的艺术空间表现事物的直接经验,从而曲折表达他对社会与政治的关注。威廉斯的视域无疑契合了后来德勒兹生成论的美学意蕴,即通过对基要主义的辖域化进行解辖域化及其再辖域化(凯尔纳和贝斯特,111-120),构成对事物的动态认识与领悟。这种发生在空间片刻场景的认识与领悟旨在重新理解事物的本质,其认识必然突破人的原初立场,拓宽人的认识视域,揭示人类状况的另一层真相。

二、武力的使用

《动用武力》讲述的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平常事件:一个普通美国家庭备受宠爱的小女孩玛蒂尔达发烧患病,其父母请来医生到家里看诊。女孩不懂白喉的可怕后果,不愿让医生发现自己的病情,她用自己的方式抗拒医生的例行检查,而患者父母由于对女儿的疼爱,他们因对白喉的焦虑和恐惧造成的感情上的患得患失妨碍了出诊医生的工作进展。出诊医生“我”出于职业敏感和道德担当在其父母认同的条件下坚决果断地按住小患者,如期完成例行检查,并确认她患的就是白喉。女孩最终可以获救似乎不容置疑。

小说的重点并不在情节的完善,小说的魅力在于女孩对医生从默不作声到拼命反抗,以及医生对女孩从循循善诱到怒火中烧,乃至最终动用武力才导致问题解决的态度上的转变和经由这种态度转变所显露的真情实感以及由这种经验情景所引发的思考的存在。小说中的武力使用表面上看是单向的,即医生为挽救女孩的生命做出了决然正确之举,而实际上是双向的。女孩和医生的愤怒行为在性质上并不一样。女孩的疯狂出于本能和恐惧,医生的疯狂则是要制服对方。

以医生和孩子的父母为一方的成人在小说中代表理性,他们尽其所能让孩子接受医疗常规检查:孩子父母在焦虑之中也举止有度、言谈得体;医生对孩子也充满体谅和爱意。即使在女孩不配合的情况下,医生都“露出最友好的职业微笑叫着小女孩的名字”①,“哄着她”,同她“轻轻地、慢慢地说话”。医疗权威“我”始终充满自信并富有责任感,他相信他能够及时救治女孩。所以他俯视女孩的任性与无知,轻视女孩父母的无能,即使小女孩表现得强硬固执,他还在循循善诱:“我说,往这看,我们需要检查你的咽喉。你长大了,听得懂我的话。是你自己张开嘴,还是我们帮你张开呢?”医生最终强行检查是协商手段失败和理性无能为力的结果。

患病女孩玛蒂尔达代表非理性,她不配合医生的检查。她一开始对成人的大道理充耳不闻,只管以沉默相对。后来逼得急了就用“抓”“打”“咬”“扑”等方式疯狂抗议,让成人的斯文和所有应接招数统统失效。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野蛮的小东西”的非理性还具有传染性和连带性。她的行为使父母没有颜面,玛蒂尔达的父母首先失控,并且表现得非常可怜、无助。随后医生面对女孩的攻势和其父母的无能也开始“气恼”“控制不住自己”,使得检查终于在“超出了理性”的“非理性”中进行:“我要用怒火把小孩撕成碎片并以此为乐”,以致最终“我按住她的脖子和下巴,用力把一只挺重的银制调羹塞到她的嘴里,弄得她只想呕”。

小说至少在暗示,医生使用的强迫不全是为了对方的福祉,尽管它客观上挽救了女孩的性命,帮助女孩张开嘴的行为并没有如医生所愿成为清醒意识支配下的有序行动;相反,医生行为背后是无法压制的怒火——“折磨她对我来说是件快事,我热血沸腾”——职业尊严和社会需要的借口不攻自破。

三、武力使用的当代寓言

威廉斯的这个小说通过具体的武力问题展现了该问题背后容易被人忽略的非理性行为的双重存在:女孩的自尊和医生的自尊。从传统角度看,女孩的自尊常常被忽略不计,她是被认定、被言说的对象,而作为权威的医生的自尊则是不容置疑的。威廉斯突破了传统观念,他既突出了医生的立场,也没有忽略女孩的立场。女孩不记后果、不顾礼仪的拼命反抗既让医生难堪也让他羡慕。医生反复使用“顽童”(brat)、“小母牛”(heifer)等充满垂怜的字眼指代小女孩,展露了儿童身上具有的本真天性——无知。这种天性带着生命的冲力,让威廉斯赞叹不已。威廉斯曾以《不朽》(Immortality)为题赋予这种天性以单纯率性的含义:“是的,有一物比所有的花儿勇敢;/比纯色的珠宝富有;比天空辽阔;/它不朽不变;它的力量/超越理性,爱和常态!/你,亲爱的,就是那神圣之物!/卓越而大胆;咋一看/似受伤的天后朱诺奋起反抗天神!/亲爱的,你的名字,是无知。(Williams,The Collected Poems:6-7)

这种天性作为一种客观存在,是事物之所是。它无知无畏,对手哪怕强如天神,它也无法用好坏进行判断,因为好与坏不是事物本身的性质,而是判断者的标准。以这种天性出现的非理性是一股强大的生命力量,不容忽视与低估。这是威廉斯的一种态度。威廉斯的另一种态度是,尽管成人囿于更多的现实利益已经丧失了这种率真天性,没有足够的耐心和智慧应对儿童的这种“无知”,把儿童这种天然的“无知”当做野蛮和对权威的挑战,但成人还是具有自省与反思能力的。正是这种能力可使人避免在自毁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医生后来承认自己“也许早该先离开,一个小时或更长时间过后再回来做。那样的话毫无疑问会更好”,充分表明尊重女孩情绪的重要性。

从医生的角度讲,社会责任心的确是医生坚持检查的原因,而医生自身因其权威和尊严受到挑战才是制服病人行为发生的直接和深层的原因。可贵的是,医生“我”没有回避他的非理性,这种非理性被史蒂文森在他的小说《化身博士》中描述为“海德先生”(Mr.Hyde)。《化身博士》所揭示的双重人格分别代表混合在人身上无法分割的现代文明和原始欲望的两股洪流,它们共存于一体,无法分割。杰基尔的问题暴露了西方理性至上的偏颇与傲慢,宣示了科学主义、物质主义等认识方式的局限。多伊尔评论道:“史蒂文森对人类真实生活中最狂乱的部分的描写切中要害:一方面我们创造了惊人业绩,表现得温文尔雅;另一方面我们在狞笑、在烦躁,在做难以想象的恶事。我们既残忍杀戮又彬彬有礼,既拼命弥补又作恶多端,既忏悔又撒谎,既祷告又咆哮;我们对他者怒不可遏,尽管我们知道,在我们的骨子里,他者其实就是我们自己。”(Doyle:144)

小说的第一人称回忆性叙事具备这种自我反省的功能。“我”的视角传达出该事件对当事人的冲击,思考当事者曾经认定的道理的局限性,为重新认识该事件所包含的问题的先兆以及未来的启迪提供思考的情境。

小说中的成人与孩子,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代表了二元的、有序的、支配与服从的趋向。这种居高临下的关系让医生的话语具有绝对的权威性和预设性,形成集体道德优越性和唯我正确的判断。这是极其危险的。医生在为自己对孩子的怒火辩护时,已经悄悄地把“我”变成了“社会”和“人人”:“必须管住这个该死的小东西,她的愚蠢将让她自食其果,这一时刻人人都会这么说,还必须预防别人被传染,这么做是对社会负责。”威廉斯要说的是,即使“社会”和“人人”都站在医生一边,也不能证明医生使用武力的无懈可击,因为它关乎孩子的自尊,这不是成人或权威可以做主替代的。历史上打着理想主义旗号做尽坏事的行为数不胜数——战争威胁和街头暴力都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二战”期间犹太人受迫害的事实能够确证人类在强大的国家机器面前缄口不语的做法的后果。人类整体上的缺少性格与麻木不仁是最可怕的,如同当今核弹问题,虽国家之间都振振有词花样迭出,实际上核弹头“裁而不减”“削而不毁”的势头终将把人类送上不归路。威廉斯通过小说提示我们,武力在我们中间是多么的普遍,它深深地根植于人类好战的天性之中。但威廉斯还是相信,人类不仅拥有对获取权力的内在危险性的高度警惕,而且拥有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事态的方法——人类的警觉、自省与约束是阻止我们坠入万劫不复深渊的法宝。小说“通过艺术手段提供的独特结构和审美功能”引领我们进入“艺术家超越政治辖域关注现实生活的洞见”(Dijkstra:14)。小说结尾处女孩的狂怒警示人们既要尊重对手又要检视自身,因为对手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

小说通过两个人物的双向立场从“事物”的内里剥离理性的统摄力量,使情感、直觉和瞬时表达跃然纸上,还被否定、被忽略的非理性以真实面目。非理性是人的知性所否定不了的事实,它存在于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充满恐惧的自我保护之中,存在于父母对孩子既爱又恨的束手无策之中,也存在于作为医生的“我”的职业道德和社会责任之中。作为一个复杂的问题,武力的使用既可能是理性的,也可能是非理性的;既可能是建设性的,也可能是破坏性的;既是外在的、历史的,也是内在的、心理的。其多面性也只有在艺术中才能得到充分的展示。非理性的多重面具无法避免被理性僭越和被社会权力的层级关系言说,但它的多面性至少表明,任何单一的价值判断都是不可靠的,有再思考、再估量的必要。

① 小说引文源自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Use of Force in Robert Penn Warren and Albert Erskine.eds,Short Story Masterpiece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4:.538-542.(文中引用均由作者从英文原著译出,不再另注)

[1]Dijkstra,Bram.“Introduction”,in 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Recognizable Image:William Carlos Williams on Art and Artists.New York:A New Directions Book,1978.

[2]Doyle,Brian.“A Bogey Tale”.American Scholar(75:3).2006:144.

[3]Moore,Marianne.“Three Essays on Williams”,in J.Hillis Miller,ed.William Carlos Williams:A Collection of Critical Essays.Ea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Inc.,1966.

[4]Stevenson,Robert Louis.Dr Jekyll and Mr Hyde.Gulin:Li Jiang Publishing House,2002.

[5]Whitaker,Thomas R.William Carlos Williams.Boston:Twayne Publishers,1989.

[6]William Carlos Williams.The Use of Force in Robert Penn Warren and Albert Erskine,eds.Short Story Masterpieces.New York:Dell Publishing Co.,INC.1954.

[7]Williams,William Carlos.“The Poet in Time of Confusion”.A Recognizable Image: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on Art and Artists.New York:A New Directions Book,1978.

[8]Williams,William Carlos.The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Carlos Williams.Vol.I,Walton Litz and Christopher MacGowan,ed.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86.

[9]凯尔纳·贝斯特.后现代理论:批判性质疑[M].张志斌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

[10]张跃军.美国性情——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实用主义诗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11]张中载,张毓霖.高级英语[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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