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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后“革命记忆”小说中的人物镜像

2011-08-15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1年33期
关键词:游民知识分子革命

⊙杨 霞[南京师范大学教师教育学院, 南京 210097]

“历史”是那些过去的史实的一部分,“记忆”则是这些被选择、被组织甚至被改换、被涂抹、被虚构的过去。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本文使用了“革命记忆”小说,而不是革命历史小说这个概念进行阐述。

文学中的“革命记忆”是在不同时期人们各种主观情感、价值判断以及国家意志影响下,形成的关于革命印象及诠释的记忆积淀物。在这里,人物不是历史的人物,而是时代的镜像。在“革命记忆”中无论是以个体经验为基础的“私人叙事”,还是以某一抽象群体为基础的“宏大叙事”无不散布着反映这一时代的人物镜像。尤其是在“文革”后这一特别的语境下,它所折射出的时代精神内涵,能较准确和别有意味地揭示出各种历史观念和历史想象所施加于历史判断和文学表达等方面的影响。“文革”后“革命记忆”小说中出现了下面几组耐人寻味的“人事变动”:革命领袖——家族领袖;革命英雄——草莽英雄;革命工农——民间游民;革命知识分子——孤独者与思考者。当一个时代的文学中开始普遍倾向于某一类人物时,这里面的文学价值评判是值得我们去体味的。

一、革命领袖——家族领袖

革命领袖的镀金叙写已经褪色,他们那慷慨激昂、指挥若定的气度已经模糊(如《长城万里图》中的周恩来、秦邦宪等),他们都以凡夫俗子的一面在人间呱呱落地。《皖南事变》中的项英、叶挺,《碧血黄沙》中的陈昌济……他们不再能担负起阐释时代精神和表现历史内涵的重任,大多仅是成为反思历史的立足点,家族领袖则取而代之成为这一时期文学思考和书写的精神代言人。白嘉轩(《白鹿原》)、四姑奶(《沉浮》)……他(她)们一生中都经历了太多的风云变幻,几乎就是一部20世纪中国本真状态的历史,但任是云卷云舒、风吹浪打,均改变不了他(她)们心中固有的为人处事之道。白嘉轩以仁爱、义举建构起他在白鹿原上的“仁义”世界;以残忍的手段、严厉的族规来捍卫这个儒道家园;凭借着冷峻与睿智拒挡了历史的风云,从而把持住了那个“独立王国”的稳固不变和精神自足。“在他身上包容了伟大的中国文化传统全部的价值——既有正面,也有负面。”①四姑奶也正是凭借着小时候的一个故事,并从中所领悟到支撑家族的精神支柱:仁、勇、义来完成了她那从容而坚韧的一生。四大田庄兴衰成败,田庄中的人进进出出,外界的风云来来往往,其最终的归属都在这不变的家园中。这里实际上隐含了一个文化历史的轨迹:终点和起点是同一个原点,在一轮轮的离去与归来中,有的人滞留他乡,有的人又沿途返回;陆陆续续地离去,又三三两两地归来,这正是一个民族历史处于变幻不定又难有改变的寓言。家庭即是农业社会最后一道维系之墙,轮回也正意味着人们离不开传统又要挣脱传统的艰难之途,而家族领袖正是家园的最后守望者。

二、革命英雄——草莽英雄

传统民间社会的英雄话语在“人民国家”成立之后,在普通民众理想激情的燃烧中,在作为主要言说者的作家们高度政治热情的左右下演变成为一种政治话语:革命英雄话语。“文革”后一部分作家开始意识到这一话语的褊狭,力图重新拓展其表现的宽度和深度。如《东方》《亮剑》《皖南事变》等虽然开始避免概念化的倾向,并赋予人性的内容,但“英雄话语”的内涵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英雄人物身上仍然承载着过多意识形态观念上的东西。只是他们作为英雄的一面被复杂化,而作为悲剧中的祭品的一面被显突出来,他们是自己制造的悲剧的英雄。而另一类英雄,即传统文学意义上的草莽英雄则被赋予了新的时代内容而鲜活起来。他们生活在一个风云际会、险象环生的乱世中,他们表现出了超凡脱俗的生存本能和勇气。他们的出场和革命英雄的使命不一样,革命英雄是担负着千秋大业的革命行为和解释功能的,而他们的出现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和反省这些重大事件的不寻常背景和后果。他们身处乱世的放达与苟且,他们时不时做出的出格的举措,都使人们对他们有了若即若离的间离美感。他们超拔的处世做派和人格魅力只可昭示,不可企及,但在人情这点又和我们芸芸众生心心相通的,又是可触可摸、可亲可感的。如果在那些革命英雄如朱老巩、朱老忠、杨子荣等的英雄行为被视为无产阶级的政治觉悟和党性品格的话,那么余占鳌、刘天锡、赵德夫等这样的草莽英雄则显示出民间文化的另一套解读历史的策略。他们往往积大恶与大善、大是与大非于一体,他们的这些极端的性格、气质所成就的威望转化为一种特殊的号召力,超越了革命英雄的领袖风范,解构了现代政治话语对“高大全”英雄的完美阐释。这种“革命记忆”呈现出的是一种历史解读的策略,阶级属性与个人关系在“革命记忆”中变得暗淡,而事件背景与个人性格演绎成为记忆恢复的载体。

除了塑造能在精神气质上击败革命英雄的当代英雄外,另一个方法就是“消解革命英雄”,叶兆言《伤逝的英雄》中的革命英雄“大胡子”,由于娶了资产阶级的小姐而被上级李本由第一号革命人物降为第三号革命人物。而在城北仓库保卫战中又正是这位坚持阶级立场的李本首先背叛了革命,保住了性命的年仅三十岁的“大胡子”一下子变成了“老人”,开始对生命充满了厌倦,厌倦的情绪从此伴随“老人”走完了孤独的一生。革命不成功就不剃胡子的誓言被打破,“老人”养成了日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刮胡子的习惯,并一直持续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个习惯细节有意地完成了对革命英雄的消解。

三、革命工农——民间游民

革命工农和民间游民同属于“记忆”中的“绝大多数人”,但“革命工农”的历史世界和民间游民的“江湖”世界是迥然不同的。“革命工农”是革命时代大社会的精神镜像,而民间游民则是生活在小社会的精神代言人。革命工农依循的是阶级斗争的法则,运用的是革命对抗的方式;民间游民依循的则是各种没有理论依据的潜规则,践行的是替天行道的行为方式。他们的世界中包罗万象,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既有地痞无赖,又有英雄豪杰;既容愚民庸众,又藏名士高人。民间游民之所以成为“文革”后“革命记忆”的一个审美主体,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市民审美观念的复活。“游民们的冒险生涯与传奇般的经历对于经历者本人来说是痛苦的,可是对于听众或观众来说则是引人入胜的审美对象,并引起他们的普遍关注。特别是对于生活平庸而单调的人们或者是没有生活经验的年轻人更是如此。”②20世纪90年代初(1990-1993期间)相当集中地出现了一批所谓的“匪行小说”,可以说是对“草莽英雄”群像一次突出的演历,在这之中也体现出解构传统革命叙事的需要。人们清楚在政治游戏中是遵循“成则王,败则寇”的残酷规则的,民间历史则是“是非成败转头空”,不以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念,这种民间游民的较宽容存在状态更是具有了阐释的灵活性与多元性,从而迎合了重构历史的需要,因而这样一种精神群像得以再次复活。《红高粱》无疑起到了召唤的作用,接踵而至的还有贾平凹的《烟》《王魁》,杨争光的《黑风景》《赌徒》《棺材铺》,尤凤伟的《石门夜话》《石门呓语》等,刘恒的《冬之门》,阎新宇的《枪队》,孙方友的《绑票》,廉声的《月色狰狞》等。而那些带有游民色彩的僧侣、士人或知道分子,更是被赋予“先知先觉”者的色彩,成为智慧的化身,而与游民侠士们一起被广大下层老百姓视作“社会的良心”。在《白鹿原》中与白嘉轩相对应的民间知识分子朱先生是作为关中大儒和智慧的先知先觉者而出现的,是他不断提升白嘉轩的道德自觉,又是他最早地预感了革命将导致固有的伦理道德秩序的瓦解。所以他总是从容地安排好了一切,成为民间智者的最高典范。“革命工农”曾是革命纯洁性的象征,但到了“文革”后,在他们的后辈子孙的记忆中却褪变为五彩斑驳的情状,革命的种种谜团和非纯洁性之原因似乎正是缘于他们。周梅森的《重轭》中在罢工失败后郑少白想得最多的是希望会议“赶快颠”(结束),可以赶快逃跑。在这一叙述中革命工农作为原型的传统意义被消解了,民间奇人奇事的原型构造体现了这种解构的意愿,但“人”的本质精神尚属含糊。

四、革命知识分子——孤独者和思考者

在一定意义上,工农并不存在现代意义上的信仰问题,所谓革命信仰的始作俑者恐怕还是那些知识分子和准知识分子的狂热汇集到一处的产物。所以从理想主义到虚无主义、从激情涌动到惶惑徘徊、从自尊自信到自卑自疑、从革命青年到孤独者、从信仰执守到信仰危机其实只有一步之遥。这一形象的转换也体现了知识分子对自身的反省。“革命知识青年”的淡化说明知识分子对自己“启蒙—被审—放逐”的世纪角色历程的痛悼与追思,孤独者和思考者的再次出现则说明知识分子在现代化的历史进程中,其选择与境遇远不是设想的那么明朗与简单。尤其是20世纪90年代,在中国社会形态的加速运转中,社会结构性的变化又一次导致了“知识分子的放逐”。20世纪的中国人从来就没有脚踏实地地走过路,总是在一种焦灼的危机感之后急迫地走着“捷径”,前半个世纪走了“革命”这条捷径,其效果是立竿见影的,但其负面的隐患直到今天还在困扰着我们的生活;后半个世纪则踏上了“经济”这趟快车,其成效也让人欣喜若狂,但其不良的影响也为我们所痛心疾首。两次捷径的选择,两次启蒙的流放,使得知识分子不得不对自己的身份进行审视和重估。90年代,文学界引发了一场“人文精神”的大讨论,就其话语姿态和立场内涵而言,包含着知识分子“身份意识”重构的问题。文学把目光转向那些被历史快车遗留在旷野中的知识分子,他们成为知识分子反省自身,寻找希望的起点。周梅森的《重轭》是一部描写中国共产党人早期政治生活的小说,主人公季伯舜是一个坚定的托派,一生在国民党、日本人、共产党的监牢里受尽屈辱与磨难,却至死不悔,忠于自己的信仰。在和郜明这样成为党的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的革命知识分子,以及郑少白这样的动摇投机分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中,作者思考了在信仰与友谊、阶级和人性之间的崇高与卑下、可叹与可恕。在他们的身上集中体现了作者对于知识分子的怀疑。《活动变人形》中的倪吾诚因为知识而接近革命,可是他的民主意识和信仰追求却不断地内耗于纷繁的情感与认识的纠葛之中,这使得他的革命实践迟迟无法纳入革命的洪流之中。这里至少表明知识分子的起步其实要复杂和艰难得多。知识分子既是受害者又是害他者,在知识分子身上,也许更集中地体现了中国人的全部悲剧因素,因为封建意识积淀在知识分子身上其实比在农民身上还要深刻,知识分子的“庙堂意识”、“广场意识”、“山林意识”从来也不会截然分开。

如果说对徘徊者的重新审视体现了一份清醒,那么对孤独者的寻觅则体现了知识分子对自身的一种回归和憧憬,领悟寂寞开始成为知识分子寻找自己的一种方式,孤独者的出现于是有了更高层面上的意义。方方的“祖父”(《祖父在父亲心中》)作为第一批现代知识分子,可谓学贯中西,却选择了宁静而平淡的乡村教员的生活。可是面对日寇他却“骂贼不屈”,“死状惨不忍睹”;他不是学者,却胜似学者,著有《中国文学史》《经学概论》,存有《澹静居诗稿》等。这样一位知识者的现代境遇给现代人留下的思考无疑是多重的:他“像书生一样地活着”又像“勇士一样地死去”,一切的苦难在更多意义上成了知识分子人格的试金石。还有聂鑫森《惊雷》中的江南名士梅问寒、《棋殇》中的汪泽洋、宗璞《东藏记》中一系列知识分子、邓友梅《烟壶》中的聂小轩等这些孤独者的意义还在于他们体现了现代知识分子试图超越革命化的语境,重新回归到传统知识分子的精神原点上去开辟现代知识分子的道路的努力。

另外很突出的一点就是肯定了知识分子作为人的欲望的合理性。杨沫的《芳菲之歌》和陈忠实的《白鹿原》中有着相似的情节:即为了革命而假扮夫妻的模式。前者是否定了这种欲望的,认为欲望会淹没人的志向和进取精神,甚至是丧失“道”的表现;而后者则在复杂与丰富的人性与情感中揭示和肯定了这种欲望的合理性,肯定了欲望与作为人的知识分子同在。但同时对这种欲望的书写又不是简单化了的,人性的弱点有时也应承担一定的欲望的责任。人的欲望和历史的欲望往往是多么不同,又是多么易于纠结在一处啊,它甚至比革命本身更难辨明。

“革命”作为一种精神资源,它包含着一个人和一个民族的进取精神和忏悔精神,“革命记忆”中的人物镜像穿越了个体的指涉意义而到达了群体背后的时代精神之上,并且在不同话语表现中构成了不同的整体性精神群像,我们应该可以从这些转换中的人物镜像深处寻找到有价值的思考点。

① 李星:《世纪末的回眸》,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46-54页。

② 王学泰:《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页。

③ 参见周梅森:《周梅森政治小说读本》(第二卷),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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