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的浪漫与现实
——《赌窟里的花魂》与《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之比较
2011-08-15张巧凤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张巧凤[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理性的浪漫与现实
——《赌窟里的花魂》与《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之比较
⊙张巧凤[常州工学院人文社科学院,江苏常州213022]
徐的《赌窟里的花魂》与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均以“赌场”为叙事场景,以“赌博”这一社会心理所不齿的恶习为人物的主要特征,通过两部小说的比较,我们发现两者在文化传统与艺术架构、现代心理学的影响与风格、心理刻画与细节描写等方面同中有异。
理性浪漫心理现实主义白描细节描写
文学艺术作为人类的一种精神活动,不仅可以用宏大叙事来展现社会的发展变化与进步,也可以用微观视角透视个体的人生、爱情、成功与失败等诸多体验,折射出社会大背景和社会文化心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外两位深受精神分析学学说影响的作家不约而同地创作了以“赌场”为典型故事场景的小说,即中国现代作家徐的《赌窟里的花魂》和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以下简称《二十四小时》)。这两部作品均以“赌场”为叙事场景,以“赌博”这一社会心理所不齿的恶习为人物的主要特征。虽然两位作家均深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学说的影响,且均以心理描写见长,但通过上述两篇小说的比较,我们却可以从作者的文化传统、艺术风格、细节刻画等方面求同存异。
不同文化传统下的艺术佳构
作为中国与传统欧洲国家的文学作品,《赌窟里的花魂》和《二十四小时》形成的社会文化背景自然各不相同,作者的文化建构、文学观念以及审美理想也各具特性。
“朋友,自然是朋友;但是她年轻,她要一个真正的生活。她一有对象,我还可以做她现在这样的朋友么?而且她提出这个问题,就已经想到了她的前途。她的经济,现在是的,我留给她三千元钱,三千元以后呢?我自然还可以供给她,但是我要是供给不起,要是没有钱,要是……娶了她,我早已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情妇,我怎么可以有情妇?而且我还有家,家里对我的期望与自己重大的责任……男女之间根本就不许这样亲密的友谊,有这样友情终是悲剧!那么到底怎么样呢?”这一系列的自问自责不仅揭示出“我”内心传统道德理性与情感欲望的纠缠与挣扎,也炙烤着读者的道德理性与内心情感:我们期待两位主人公怎样的发展和结局呢?徐把自己在中国传统文化浸润下的人生感受以极其内敛的方式呈现出来:人生虽有波澜,却最终归于平静。“我”与“花魂”的这段感情波澜与其说是因家庭、孩子的介入而归于所谓的“正道”,还不如说是人的情感欲望在与传统道德文化的较量与纠缠下的偃旗息鼓。诚如小说的结尾:轨道,轨道,一层一层的轨道,这就是人生,谁能脱离地球攀登别个星球呢?依着空间的地理的轨道与时间的历史的轨道,大家从摇篮到坟墓。我们在欣慰双方回归生活轨道的同时,似乎又心有不甘,油然而生一种无奈的悲凉。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二十四小时》则产生于另一种异质的文化传统中。奥地利是一个君主制国家,犹太人居多,整个国家有狂热地追求文化生活的传统,特别是其首都维也纳,在追求艺术的卓越性上遥遥领先于欧洲其他城市。茨威格从小就浸润在维也纳艺术化的生活中,他曾经这样描述维也纳:“这座音乐之城最突出的天才莫过于把各具差异的文化和谐地融为一炉,形成新的独特的奥地利文化、维也纳文化。这座城市有着与生俱来的博采众长和接受新事物的能力,它把形形色色的人才吸引到一起,使他们彼此融洽。它和谐融洽的气氛,使活在这里的人备感温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的人们在不知不觉中都变成了一个超民族主义者、世界主义者和世界公民。”②正是维也纳“海纳百川、兼容并蓄”的文化,培育了茨威格的世界主义理想,培养了他无与伦比的艺术鉴赏力,也铸就了他对文学艺术近乎宗教式的迷恋和狂热。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彻底击碎了茨威格对于欧洲统一的理想,作为一个理性主义者,茨威格在别人头脑发热和大声吵闹时,很快便“退回到自己内心并保持缄默”,所以茨威格是一个能够守住内心并始终关心内心的人,也形成了他在文学创作中对心理分析的偏爱,使得他常常在作品中细致入微地描述人物在情欲驱逼和意外打击时心灵的震颤和意识的流动。
《二十四小时》的小说架构遵循着茨威格特有的内外叙述者有机统一的叙述框架,即在第一人称经验自我叙事者外,还有另一个(或不止一个)第一人称的内在叙述者。一战前十年,第一叙述者“我”在里维埃拉度假,却遇上了工厂主的太太昂里哀特与一位相识仅二十四小时的法国青年私奔,在众人的谴责中,“我”却始终对昂里哀特太太的激情持理解和宽恕的态度。而“我”的态度也引起了第二个叙述者英国贵妇C太太的注意,她在我即将离开里维埃拉的前一天晚上向“我”讲述了二十五年前一次在无意识驱使下经历的一场感情和生活的风暴:富有的C太太不幸中年丧夫,无所事事的她到欧洲各地旅游散心。在蒙特卡洛赌场,她邂逅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疯狂赌徒,在他输得精光而精神崩溃、即将走上自我毁灭的绝路时,C太太出于天真善良的高尚情怀,解囊相助,并以自己一生无损的贵妇人贞操将青年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对青年赌徒的感情也从关心同情迅速演变为热烈的爱情,甚至愿意为这个与自己儿子年龄相仿的陌生青年抛弃家庭、财产,随他浪迹天涯。虽然这一突发的爱情因青年再度陷入无法自拔的赌博而结束,但这二十四小时的遭遇却因背叛了亲人与道德理性而从此折磨着C太太,影响着她的一生。在C太太的叙述中,“我”带着极大的理解和宽容退隐到故事背后做一个忠实的听众,只是偶尔通过第一叙述者“我”的观察视角对第二叙述者C太太进行观察和描绘。这样的叙述结构极易攫住读者的期待之心,跟随第一叙述者“我”一同去了解第二叙述者“我”当年的经历。正因为第一叙述者“我”以“罕见的温存和同情来描写妇女”,读者也深受其影响,对C太太的经历没有丝毫的道德谴责,而是充满深深的同情和宽容。
现代心理学影响下的浪漫与现实
现代心理学对文学艺术的影响首先来自于弗洛伊德。作为精神病理学家,弗洛伊德从分析人的内心深层的情感欲望,尤其是性本能的欲望着手,创立了一套系统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指出:人的心理结构有三部分组成,即意识、潜意识和无意识;人的日常社会理性行为就是经常表现出来的意识,潜意识是意识的基础,而大量的本能直接需要的东西则被意识所压抑,成为无意识;与这心理三重结构相对应的就是人格的三重结构,无意识主宰的是“本我”(id),潜意识部分就是“自我”(ego),而意识部分则是“超我”(superego)。人的无意识本能总是追求自身本能需要的最大限度的直接满足与快乐,“快乐原则”是本我的原则,但是,基于现实生活的种种条件,为了保护自我不受现实的某些伤害,意识作用下的超我就要对本我的性本能“快乐原则”进行压抑,按照“现实原则”来办事,“现实原则”压抑“快乐原则”就是人的真实生活。③弗洛伊德的这种以无意识性本能为根基的精神分析学理论很快渗透到文学艺术和审美领域,并与欧洲文坛心理小说的艺术传统相结合,推波助澜,使得19世纪末20世纪初心理分析成为文学艺术和审美中的一种新时尚。
作为弗洛伊德的同胞,茨威格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受到精神分析学说的影响。1908年开始他与弗洛伊德长达20多年的忘年之交。1931年,茨威格特地写了《精神疗法》一书,用大量篇幅介绍了弗洛伊德的生平及其学说。在弗氏理论的影响下,茨威格将自己神奇的艺术之笔探进了人的内心世界。而弗氏理论对中国的影响显然要滞后于欧洲,虽然早在新文化运动前就有人在文中提及弗氏理论,但其真正产生影响确实在新文化运动和五四文学革命之后。学者田建民指出:“因为弗氏理论对性心理的高度重视,其本身就是对于传统的以理灭欲、忌言性色的封建礼教规矩的一种大胆的挑战。所以它的引入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反叛性存在着某种精神的契合。”④20世纪30年代初,徐曾在北京大学心理学系进修两年,比较系统地接触到了弗氏理论,很快对弗氏理论推崇备至,他认为“:现代的文艺、绘画、音乐、戏剧、电影,无论什么派别或标榜什么,都是或多或少间接直接地受着弗洛伊德主义的影响。”⑤他甚至将弗洛伊德与达尔文、马克思和巴甫洛夫相提并论。“达尔文第一个从生物学上认识了人,马克思第一个从社会中认识了人,巴甫洛夫第一个从生理学上认识了人,弗洛伊德第一个从心理学上认识了人。”⑥
茨威格的《二十四小时》中精神分析的痕迹非常明显,以人物二十四小时内的命运改变形象地印证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无意识能改变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这一观点。茨威格还借叙述者之口这样为女主人公辩解:“一个女人一生中有些时刻会不受意志的管束,自己也不明白,就屈服于神秘的力量,这是明显的事实,硬不承认只不过是害怕自己的本能,害怕我们天性中的妖魔成分,想要掩饰这种内心的恐惧而已。”这里的“本能”、“天性中的妖魔成分”就是弗氏理论中的无意识、本我,“神秘的力量”就是其学说中的欲望、性本能,“硬不承认”、“想要掩盖”就是自我、超我对本我的控制,小说中人物心灵的这种自我、超我和本我的较量和挣扎几乎无处不在。
虽然都受到弗氏理论的影响,但相对于《赌窟里的花魂》的浪漫主义风格,《二十四小时》却表现出茨威格独具特色的心理现实主义风格。有专家指出:首先茨威格的绝大多数作品都是立足于现实生活,从社会生活中吸取创作灵感、收集素材,其基调是现实主义的;其次,茨威格心理现实主义的主要特征是心理描写和人道主义精神。他常常以细致入微的笔触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复杂丰富,通过描写人物“想什么”——表现人物“为什么做”来展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和刻画人物形象,从而达到反映生活的心态——情态——世态的层次效应。⑧小说把人物生活的时代放在了一战前,这是一个“一切价值需要重估”、“整体性”丧失的时代,理性正遭遇到最可怕的失败,C太太虽然生活无忧,娴静高雅,但由于丈夫的突然病故而形影相吊,苦不堪言,“越是心如止水,就越发感到有股强烈的力量把我推到那生活的陀螺转得最快的地方去”。就在这样百无聊赖的折磨中,C太太在蒙特卡洛赌场邂逅了一位年轻的疯狂赌徒,他疯狂地迷恋赌博,又在一无所有后陷入彻底的绝望,C太太不受控制地关注着这个年轻人,又在无意识的恐惧中追随那个年轻人离开赌场,即使“当时的所作所为只是一种助人的举动,也完全出于本能”。茨威格细致地描绘了整个事件中的C太太和年轻人复杂而混乱的心理活动,表现了C太太本性中的善良与天真,她受本能的控制去拯救一颗失落的灵魂,甚至以付出自己的肉体和一生无瑕的声誉为代价,她的牺牲自我拯救他人的人性美深深地打动了每一位读者。虽然她的天真善良和拯救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但在那个价值重构、意义虚无的时代,她却让我们再次看见了人性的光辉。茨威格立足于现实,以极其温柔的同情和宽容的心态对待生活中的激情事件,渴望建立一个“理解别人远比审判别人更为快乐”的理性世界。
个性化的白描与生动的细节描写
《赌窟里的花魂》和《二十四小时》都属于心理分析小说,对人物的心理刻画是其共同的艺术特点,但在刻画人物心理的具体手法上两者又大相径庭,徐采用的是中国艺术传统的白描手法,而茨威格在《二十四小时》则通过对人物的脸、眼睛、手等采用了生动传神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心理,读来令人拍案叫绝。
《赌窟里的花魂》中的白描手法最精彩的一段在小说的开始,“我”在赌场菜室里“懊恼”着:“我会没有追‘中红’!”……“我要是连追三下‘中红’,过去所输的款就可赢回一半,而我也可决心洗手不再来这种地方赌博了!……”就在“我”无意识地嘴里念念有词时,却发现对面的一位陌生女性却正在窥视“我”心中的思维。接着徐便用谙熟的白描手法写出了“我”对“花魂”的第一印象:“这是一对浅蓝的眼白配二只无光的眼珠,有长的睫毛,但没有一点点油膏的痕迹。上面是自然细黑的眉毛;鼻子两面有排泄的油垢;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像枯萎了的花瓣;头发很零乱;一件紫色条纹比她眼白稍蓝的蓝底旗袍,长袖的,露出细瘦的手,指上没有蔻丹的痕迹与指环等的饰物,中指食指与大指都发黄,这时正夹着半段纸烟。”这段白描仅用一百五十字就涉及了人物的眼、脸、鼻、嘴唇、服饰、手等,不仅写出我对她的猜测:“一个赌场里兜生意的卖淫的妇女”抑或是“一个老赌客”,还写出了“花魂”的心理:“对于赌场里的人都当做花看待”,面对“我”这样一个涉足赌场不过三个月的“还未开足的花”,她希望“我”回头是岸。此后,在“我”和“花魂”的交往中还出现了多次这样用白描手法刻画人物肖像来表现人物的心理活动的片段。这样的手法既传承了中国传统小说刻画人物的方法,又具备心理分析元素,使得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和心理呈现出一种莫名的怪异和神秘。
《二十四小时》中有大量的心理描写,其中最精彩的莫过于通过对年轻赌徒的手的细节描写来透视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赌场C太太第一次被年轻赌徒吸引就是因为他的一双手:“我看见——的确,我大吃一惊!——两只我还从未见过的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两头凶狠的野兽互相纠缠在一起,十分紧张地弓起身子,互相揪斗,互相推诿,结果指关节喀嚓作响,发出核桃开裂的那种脆声。这是两只罕见的美丽的手,细长纤巧,不同寻常。可是肌肉绷紧——色泽白皙,指甲没有血色,修成秀气的弧形,泛出珍珠的光泽。”而当管台子的人报了数字的一刹那,“这两只手突然分开倒下,活像两头野兽同时被一粒子弹打个对穿。”当他赢钱的时候,他“一脸洋洋得意的神气,手指头摆弄着圆圆的金币,又是炫耀又是抚爱,让它们互相撞击、跳舞,弄得叮当乱响”;而在他输钱的一瞬间,他的两只手痉挛似的纠结在一起作出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动作:“它们似乎一跃而起,想抓住什么并不存在的东西,然后不靠外力,只凭本身的惯性,又跌落到桌上,仿佛筋疲力尽气息奄奄,可是突然它们又一次活跃起来,急急忙忙地从桌上一跃而到自己的身上,像野猫似的沿着身体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乱爬一气,神经慌乱地伸进所有口袋,看是否还有一张被遗忘的钞票塞在什么地方。”……茨威格通过对年轻赌徒的双手的大量的描绘,来刻画年轻赌徒的不断变化的喜怒哀乐的复杂心理,揭示了他意识深处不可救药的嗜赌如命,也暗示了他不可避免的悲剧性结局。茨威格使用大量的细节描写来刻画人物心理,使得小说中存在大段大段的心理分析和描写,这既体现了欧洲心理小说的传统——大段的心理描写,又展现了他对心理小说的创新——不直接写人物心理的意识流动,而是通过细节描写来透视人物心理。
②茨威格:《昨日的世界》,汀兰译,团结出版社,2005年版。
③朱立元主编:《西方美学思想史》(下),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④田建民:《欲望的阐释与理性的想象》,文学评论,2007(1)。
⑧杨荣:《茨威格小说研究》,巴蜀书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