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儿论:迷茫的逃逸之路
——重读孙犁的《铁木前传》
2011-08-15武汉纺织大学人文学院武汉430073
⊙李 展[武汉纺织大学人文学院, 武汉 430073]
小满儿论:迷茫的逃逸之路
——重读孙犁的《铁木前传》
⊙李 展[武汉纺织大学人文学院, 武汉 430073]
孙犁《铁木前传》的小满儿对女性意识的自觉与男权社会密切相关,她既强势又脆弱的心理矛盾,源于当时乡村的政治混沌世界无法解开的命运死结。她对于体制的逃逸之路,其实充满迷茫;小满儿的出现,标志着孙犁的前期文学探索走到了时代尽头。
小满儿 女性意识 政治混沌世界 体制逃逸
自1956年夏天孙犁的中篇小说《铁木前传》诞生以来,小满儿就是历来研究《铁木前传》的重心,也是历来难以很好把握的一位少女形象。她“复杂到难以分辨她究竟是无耻还是无邪”,“这是一个美丽、热烈、大胆、伶俐、狡黠、尖刻的人物,充满了想象、生命力和内心矛盾的人物,这是一个表现了深刻的、复杂的和丰富的社会内容的形象”①。但我们无论怎么从性格分析都好像无法再进一步分析出小满儿之所以为小满儿来,因此,我觉得还是走出这种性格论的迷雾,进入一种女性身份解读,走进历史更为合适。
小满的漂亮与神韵被作家写活了,这里只选取九儿这个角度,从女性主义角度进一步探讨这两个人物的历史内涵。于是,我们发现小满这个十九岁的姑娘竟然这样熟悉男权社会的规则——女性气质与美貌在男权社会的真正地位和价值;她认为一个失去了女性气质和美貌的女人在男权社会中,是不值钱的。在小满和九儿关于六儿捉鸟引发的争夺情人的斗争中,要求政治进步的“青年团”和“生产”话语,都被小满轻松地解构了,当小满将“明丽媚人的脸”映现给六儿的时候,都说明这是一个有了相当社会内涵的“女人”了!
就小满和九儿而言,有人说九儿是比较理性的女孩,懂得生活的艰辛,成熟比较早;小满是比较任性的女孩,她追求生活的安逸与享乐。从表面上看这一点似乎能够成立,但是小满和九儿相比是否真的由于没有在生活的艰辛中历练而“不够成熟”,是难以成立的。我们知道,四儿的愚笨有目共睹,但他要“学”以补拙。当九儿问四儿“六儿为什么不参加共青团?”四儿的回答是“他说脑筋不好,一开会就头痛。你看他像脑筋不好的人吗?”而小满对于四儿的讽刺“你学习好”来算算账,更表明小满对于四儿的这种学习不以为然。而六儿在童年时和九儿拾柴,当九儿希望每人拾两筐时六儿同样不以为然:“‘就是一天拾三筐,也过不成财主!’六儿严肃地驳斥着。”②也就是说,对于历尽艰辛顺从成人世界的生活规则形成的所谓“成熟”,六儿和小满早就发现这是一个“骗局”!在她们看来这种生活其实是一些“笨蛋”才过的生活!应该说,这种看法与做法是受世俗谴责的,但你不能不承认这是一种非常智慧,是一种常人无法看透的迷宫,但这两个娃娃却轻而易举地勘破了这一机关,这符合小说中有关六儿和小满的聪明!她们的确“要自己走路的”!这种独立自主的精神和超常规性,是四儿和九儿做不到的。
因此,我觉得小满的精神世界里面,其“器识”非常重要,她凭借自己的直觉对于出现的问题,有能力及时判断出对于自己的价值来。按照通常理解,小满的美丽应该引起嫉妒的是九儿,但这里首先发难的竟然是小满,原因就在九儿的到来威胁到了小满的爱情。但九儿委屈的是,这份爱情本来属于自己却被小满占去了。问题是九儿怎么能威胁到小满的爱情,难道小满不清楚吗?她样样比不过自己,但小满有她的理由,大概就是在九儿的背后有一个强大的道德力量和现存秩序,这才是小满嫉妒与害怕的真正原因,否则单就九儿如何争过小满?九儿的反驳是一种道德正义,但这种“常规武器”在小满这里根本不起作用!所以她敢于“冷笑”,这是一种胜券在握,不屑一顾,更是一种透察力,也是一种已婚女性的阅历。这种女人的“性”的经历是本分的没有结婚的九儿不可能具有的,因而对于九儿具有一种极大的杀伤力。从这个方面看,小满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具有某些“无耻”的意味。为了保住六儿,她敢作敢为。她很明确地将自己定位为“我是和你一模一样的那种人”——女人。在孙犁的小说中这样明确自己女性身份的,都是一些道德缺陷人物如俗儿、小五等,但是小满女性身份的认可与俗儿不同,俗儿将自己定位在“性”的位置上,而小满不全是。因此,小满的女性认可更重要的是一种性别确认,一种女性气质的强调,具有社会内容的自我识别。
然而,当新中国建立之后,小满赖以生存的以女性“色相”为主导的价值观念,必然要受到革命意识形态的改造和监控。如果这是一种可能的革命监控策略,这里蕴含的男权规则却是小满所研究所熟悉的东西了。而这点早已从小满的身世透露了出来,——她的养母和姐姐本来就是“县城东关一户包娼窝赌不务正业的人家”,在这样的家庭长大的小满自然非常了解男人是怎么回事!那么,像革命这样的宏大话语无论包含怎样的革命策略,男女问题都是需要考虑的。因此无论从其个人的经历还是从革命的裂隙中,她都有足够的智慧来了解这个男权社会的权力本质。她的女性角色定位,至少有部分真理!值得注意的是,在小说文本中活跃在前台的基本是两个青年世界——小满、六儿、杨卯儿与四儿、锅灶、九儿,当地政权的力量除了显现了一下那个副村长,并没有实际介入,也就是说,这时当地乡村世界处于一种相对的生态平衡,处于彼此互不干涉、也彼此干涉不了对方的现实态势。他们的交锋,主要是和小满的交锋,但我们曾经领教过小满的女性容光的魅力,青年们很可能掉到井里出不来的;女同志去则被“嘴上像撩了油似的”小满打发了,逼急了小满则撂挑子走娘家了。也就是说,新政权在小满的生存世界里并没有什么让她信服的力量,她如何能皈依?
对于新制度,小满没有积极认可,也因为新制度的许多规定都超出了她的身份和要求。从小说中看到,尽管包办婚姻和金钱关系使她受到了伤害,但这只是关于他的男人和家庭的问题,单纯由于包办婚姻并不能完全解释她对新生政权的不信任感。当然,或许有的同志可以解释为“个性”自由与群体束缚的矛盾,但问题可能不是这么简单。对于一个有绝世容光的女性,很可能经历过那些以“革命”的名义进行的“谈话”、“教育”、“批评”,其中却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如性骚扰事件,冰雪聪明的小满如何不了解?事实上小说中也说过“青年团”批评她,这里就不排除像张爱玲的小说《赤地之恋》里面黄绢的遭遇一样,被申凯夫的“接见”、“教育”而“收用”了的可能。例如本来文件上说明“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来贯彻婚姻法的,但是在现实中弄着弄着就把问题引向了“检查村里的男女关系,她就退了出来,恢复了自己的放荡的生活方式”③。正如我们在上面指出的,革命的裂隙成就了某些权力,包括分配女性的权力,而对于这一点如何能瞒过小满的眼睛!这样,我们就可能更加明白小满对于那位上级干部好意请她开会,内心有了战战兢兢的畏惧,于是竟然有了这样的问话:
“他们不会斗争我吧?”走出大殿,小满儿小声问。
“绝对不会的。”干部说,“你想到哪里去了?”④
这句话蕴含了深深的社会内涵,当新政权在进行社会改造的时候,开会和集体活动在某些群众的眼里成了大批判的斗争方式。尽管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是它对个人命运和心灵产生了巨大的震撼作用,在孙犁《秋千》里大绢因为被划分为富农就令干部感到眼前的“两颗明亮的星星”立即黯淡了。孙犁本人就因为看到对地主“又拉又打”而赶紧避开。当斗地主采用暴力的方式来解决问题的时候,这时成为了革命的狂欢节;但是,对于地主子弟,对于那些人道主义者,这是一些难以承受的生命之重。这些情况在现实中都曾经发生,作为被视为落后分子的小满能不对新制度产生深深的恐惧吗?新社会的种种迹象都使她产生了自卑心理,加上干部毕竟是主流意识形态的象征和代表,自然使她感到干部对她将要实行的是一种“革命”的“监视”⑤,尽管她知道干部“可能”作为“好意”请她学习学习,但谁又能保证这是真正的好意!“监视”本身的权力功能,使聪明的小满在政权面前终于露出脆弱的一面。但正如有的论者指出的那样,改造好了的小满是什么结局呢?要么回去做个好媳妇,要么成为一个“螺丝钉”⑥。无论从哪一方面,凭小满的聪明都会了解到自己的出身带来的屈辱,这应该成为小满内心的真正阴影与自卑,特别在新社会要改造旧世界的整体形势下,毫无疑问地成为要被改造的对象!这都是小满所不甘领受却又无法交代清楚的。由此,我们可以了解为什么作为十九岁的女性,没来由地对于新生的政权处处有一种敌意、警惕、不信任感。面对这种毫无道理的“专政”,她的痛苦说不出来!
由此,我们进一步确证小满对于新政权的疏离,确实与一些干部的工作作风有关,他们的行为使得她从一个女人的角度无法认可这个社会。但是,原本平衡的乡村民间世界,因为作为“他者”的外来干部,真正打破了这种乡村平衡;“他者”对于乡村世界的介入,当然是以共产党权力的延伸作为象征的。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苟同杨联芬的观点:“‘干部’这个人物在小说中的意义,基本不是角色的,而是叙述视点转换意义的,他改变了叙事主体的叙述姿态,是孙犁的‘本我’得到凸显,小说的原有价值系统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小说先前叙述话语的道德意味也改变了。”⑦事实上高级干部的出现,不但是打破乡村平衡的重要力量,而且蕴含着革命内部矛盾的分裂性展开,在主流话语夸张的新与旧的截然对立的世界,发现了一缕暧昧的乡村混沌地带。
正因为这样,我们才可以发现那份不出场的背景的巨大力量,也因此才了解小满对于九儿的莫名其妙的嫉妒,了解在园子里百无聊赖的小满,完全是下意识地把小桃树拯救出来,蕴含了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悲剧性,这是一种生命的顿悟,一种孤独的领悟,一次珍惜生命的泪水。由此,我们才发现小满的生命底层是真正的孤独,存在意义的孤独。因此她喜欢“一个人绕到村外去”,喜欢“夜晚”,喜欢“四处飘荡”,她“难以抑制那时时腾起的幻想和冲动。她拖着沉醉的身子在村庄的围墙外面,在离村很远的沙岗上的丛林里徘徊”⑧。在这种孤独中沉醉的是青春的热力,对于这种孤独六儿能否理解并不重要,它是不可分享的;但在现实指向上,这种青春毕竟指向了爱情,它在六儿这里得到了某种“确证”。不错,天性聪明的小满没有文化,她需要的只能是借助外界的爱情来进行确证生命的存在!她需要解开生活的道德网络,为自己开辟一条新路!正因为如此,上面来了一位高级干部,住点到她们家里,她才仿佛看到了希望一样,竟然泣涕涟涟。
因此,我们还需要进入时代的社会结构之中,才会更加明白小满的人生取向。毫无疑问,小说的背景是国家的解放战争已经胜利,进行土改,发展经济,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国家还没有力量来进行全面的控制,社会过去的阴影并没有随着国家的建立,自动消失,特别是在伦理领域和社会心理领域不会像在政治领域那样新旧截然分明。对于新的社会,一切都还处在混沌之中。正是这个混沌状态,不但导致了小满前途的迷茫,而且导致了作家的迷茫。对于刚刚过去的旧社会留给她的遗产,特别是婚姻,小满是不满意的,她希望摆脱。她的内心也不是那样坚强,而是相当的脆弱,表象则是一层自我保护的坚硬的外壳。或许小满的故事就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而连作家本人也没有能够获得完整,但是我们从其出身背景以及自身的情况看,基本涉及男女关系。正是这点,强化了她关于女人法宝的观点,或者说是男人对于她的行为强化了女人的自我身份的定位。但小满终于没有完全信任干部,个中的原因难以说清,但我推测:如果干部下水的话,对于小满来说就是一个坏人;如果干部不下水的话,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干部,一个代表主流意识形态方向的人。这两种情况对于自称“落后分子”的小满来说,都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情。也就是说,小满的女性思维最终限制了她有可能走出沼泽的可能,她还没有这样的文化自觉使她走出自己的困境。反过来说,新的社会制度走得太快了,还没有完全摸索出一套能够涵括整个社会的有步骤有分别的改造途径,而这种疾风暴雨的改造方式,又完全摧毁了个体的神经,结果就会出现那个曾经因为恋爱不自由吊死的尼姑的样子。在这种新旧混沌下,需要的是春风化雨的方式,才能将小满这样的女性改变。
正如有的论者所言,小满从小缺少的是爱,是尊重,但她生长在一个朴素的年代,美丽成为了女人的原罪;她得不到这种爱,这种尊重,迎来只是男性的“胆怯”或者“避嫌”,或者对美色的垂涎。孤独和寂寞是她的现实本真⑨。爱情只是救命的稻草。因为她没有李佩钟的文化可以自救,即使孤独和凄凉也是一份顾影自怜的欣赏,她能拥有的只能是那种传统伦理的方式,做一种对象式的占有或者依附,这是一种缺乏自我建设的生存方式。她的美丽和慧性,因为缺乏本体存在的支持必然脆弱;而对象性伦理思维的建构方式又必然带来斗争或者依附,才会有所着落。旧的已经无法依附,新的又没有可能依附,于是她的选择只能是逃亡。作为体制外的小满,当她踏上那辆马车的时候,并不是走向了一条象征资本主义的金钱或者自由之路,而是一条前途未卜的逃亡之路。她甚至不知道几年之后,就连这种混沌空间也不会存在了,无处再有桃花源已经是历史的必然了!
因此,如果说小满儿出现的意义的话,她并不是为现实主义增添了什么文学形象的庸俗社会学解释,而是孙犁在现实的疾风暴雨中发现了一种生命的逃逸现象,一种对于体制的逃逸。作为执著的现实主义者,孙犁依然在深情地关注女性的现实命运,然而当真的出现了《铁木前传》的小满儿以后,我们发现,作家本人停止了自己的脚步,因为他已经走无可走,他选择了李佩钟和小满儿的复合的道路:体制内的逃逸——病隐。这部作品因此具有了深广的历史内涵。
① 冯健男:《孙犁的艺术——〈铁木前传〉》,《孙犁研究专集》,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39页。
②③④⑤⑧ 《铁木前传》,《孙犁文集》(1),百花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395页,第433页,第446页,第444页,第432页。
⑥ 郭宝亮:《孙犁的思想矛盾及其艺术解决——重读〈铁木前传〉》,《河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第1期,第89页。
⑦ 杨联芬:《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8年4期,第20页。
⑨ 参看周美兰:《〈铁木前传〉中美丽如花的小满儿》,《文学教育》2007年7期。
作 者:李展,武汉纺织大学人文学院教师,复旦大学文学博士,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