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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解鲁迅《希望》

2011-08-15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南昌330029

名作欣赏 2011年5期
关键词:彻悟希望空虚

⊙陈 丽[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禅解鲁迅《希望》

⊙陈 丽[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 南昌 330029]

鲁迅在文章《希望》之中细致地描绘了“我”从积极奋进到消极厌世再到重新奋起的心理变化过程,在对人生困境的彻悟之中引领着青年们摆脱消沉情绪。文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生智慧使得该文的思想内蕴和我国的禅宗文化有了明显的相通之处。

鲁迅 《希望》 禅宗文化

鲁迅曾解释过创作《希望》的原因:“因为惊异于青年之消沉,作《希望》。”①在文中,鲁迅先生并没有通过理性分析或是大声疾呼来达到这个实用性目的,而是描绘了“我”从积极奋进到消极厌世再到重新奋起的心理变化过程,在对人生困境的彻悟之中引领着青年们真正地摆脱消沉情绪,勇敢面对人生。而在其中所体现出来的人生智慧又使得这篇文章的思想内蕴和我国的禅宗文化有了相通之处。

以下就结合全文对“我”的心理轨迹进行细致解读。

我的心分外地寂寞。

然而我的心很平安: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

开篇描写“我”的内心状态,连用三个“没有”,此时“我”无所思、无所念、无所惧、无所喜,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平静如水而又了无生机,故而是“寂寞”却又“平安”的。心灵陷于沉滞和落寞之中,由此,“我”产生了一种苍老感。

我大概老了。我的头发已经苍白,不是很明白的事么?我的手也颤抖着,不是很明白的事么?那么,我的魂灵的手一定也颤抖着,头发也一定苍白了。

在这一小节当中,细呈了苍老的各种表现,首先是身体上苍白的头发、颤抖的手,接着则是魂灵的。“我”从内到外都已衰老,彻底地进入迟暮之年。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发现,鲁迅先生在全文开篇的前两节着力描绘了“我”的“寂寞”、“平安”和“苍老”之感,渲染出了一种浓重的颓废情绪,其中弥漫着对自我的否定和失望。这,无疑是一位内心枯寂的消沉者形象。换言之,当时“消沉”的青年们都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

而在下一节,鲁迅先生对“我”进行了回溯式的写法,描写“我”的过去,追忆“我”青春消逝、放弃自我的过程:

然而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这以前,我的心也曾充满过血腥的歌声: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而忽而这些都空虚了,但有时故意地填以没奈何的自欺的希望。希望,希望,用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虚中的暗夜的袭来,虽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虚中的暗夜。然而就是如此,陆续地耗尽了我的青春。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犹如一个老者在一声叹息之后打开了他回忆的门,打开了曾经青春的岁月。在许多年以前,“我”曾经热血沸腾,充满了战斗的豪情。“血和铁,火焰和毒,恢复和报仇”分别指代着热情和仇恨,创造和攻击,坚定的战斗目标。“我”这个时候无疑是一位激进的勇于反抗、勇于追求的斗士。

然而这些却都在挫败中“空虚”了,“我”停止了抗争、放弃了所有的行动,而只是在“希望”当中编织着美好的图景,以此作为支撑来抗拒“空虚中的暗夜”、抗拒生命的虚无感。哪怕是明知虚无并不会就此消失,明知这“希望”只不过是一面自我安慰、自我隔绝的盾牌,“我”也还是依然在这种缥缈的幻想中消耗着自己的岁月,在自我逃避、自我欺骗中耗尽了青春和斗志。此时的“我”无疑是一个在现实行动中失败,而躲进了“希望”之中的妥协者。

这种妥协方式可以说是人的一种下意识的本能,努力了、失败了,而又无力面对,甚至连自己无力面对的这一事实都没有办法接受,所以只能求助于“希望”,在憧憬当中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如此,生命看起来又有了支撑,不过可惜的是,人也就在幻想当中失去了真正的自我意志和他所度过的每一个“当下”时刻。

我早先岂不知我的青春已经逝去了?但以为身外的青春固在:星,月光,僵坠的蝴蝶,暗中的花,猫头鹰的不祥之言,杜鹃的啼血,笑的渺芒,爱的翔舞……。虽然是悲凉漂渺的青春罢,然而究竟是青春。

在“我”自知青春已逝、对自我失望之后,“我”把希望放在了他人和外物之上,以“身外的青春”作为安慰和自我放弃的借口,以为“我”虽然停滞不前了,但是毁灭与创造却依然在青春的他人身上不停地上演。这个时候的“我”可以说是一个推卸自我责任的软弱者,以“身外的青春”的存在、他人的战斗来说服自己安于沉沦之中。不过,从中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个信息,“我”虽然放弃了自己、放弃了现实、放弃了战斗,但却需要找到借口为自己的行为进行合理化,这就透露出了“我”对于自己的放弃行为并不是完全心安理得的,这种深层的矛盾状态也就为“我”以后的改变奠定了一个心理基础。

然而现在何以如此寂寞?难道连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

在这一小节当中,叙述时间重新回到了“现在”。“我”由“现在”的“寂寞”怀疑起了“身外的青春”的存在,因为若是它们真的存在的话,“我”应该感受到的是安宁、放心,而不应是如此的寂寞、无所依傍!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我放下了希望之盾,我听到Peto·fi Sándor(1923—49)的“希望”之歌:

希望是甚么?是娼妓:

她对谁都蛊惑,将一切都献给;

待你牺牲了极多的宝贝——

你的青春——她就弃掉你。

这伟大的抒情诗人,匈牙利的爱国者,为了祖国而死在可萨克兵的矛尖上,已经七十五年了。悲哉死也,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诗至今没有死。

但是,可惨的人生!桀骜英勇如Peto·fi,也终于对了暗夜止步,回顾着茫茫的东方了。他说: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在对身外青春的怀疑之中,“我”只得“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也就是要剥除包括“希望”在内的外在物,尝试着以自我本体面对人生的空虚和荒芜。这个时候,“我”听到的是裴多菲的“希望”之歌,把希望和没有情义的“娼妓”相比拟,就对希望进行了否定和消解。并且“希望”是虚妄的,而因希望破灭而生的绝望也同样是“虚妄”的,那么人也就没有必要为这两者所苦、所困。很明显,这个时候的“我”正在苦苦挣扎于对“希望”的怀疑及其所预料到的即将接踵而至的“绝望”之中,但“我”是聪明的,找到了“虚妄”,以此连接起了“希望”和“绝望”,并借此来化解由这两者所带来的痛苦:

倘使我还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这“虚妄”中,我就还要寻求那逝去的悲凉漂渺的青春,但不妨在我的身外。因为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了。

用“偷生”及“不明不暗”修饰“虚妄”,可知此时“我”内心的痛苦和无奈,也更清楚地显现“我”对“虚妄”的信仰是无奈的,对“我”而言,这只不过是用以化解“绝望”、“希望”之苦的一种手段,充其量也只是又一种的自欺方式而已。并且要让自己安于这种状态的话,“我”还是要寻求并确证身外青春的存在,唯有相信他人依然有青春,依然在努力,“我”才能安于自己的迟暮、安于自我沉沦的生存境况。若非如此,“我”可能连衰老的生命都无法继续。在这里,所出现的就是一个欲罢不能的放弃者形象,“我”还是需要在看到“希望”之后才能全身而退,正是这种微弱的坚持再一次为“我”以后的改变提供了动力。

然而现在没有星和月光,没有僵坠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芒,爱的翔舞。然而青年们很平安。

当“我”真正开始向外寻求的时候,不但没有找到一直认为存在的“身外的青春”,并且还发现,青年们也是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已然和“我”同样的苍老。

我只得由我来肉薄这空虚中的暗夜了,纵使寻不到身外的青春,也总得自己来一掷我身中的迟暮。

到了这一节,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我”由此进入到真正完全无所依的状态,抉择的时刻来临了。虽然“身外的青春”已经消灭,但“我”并不想就此凋零,而是选择了尽我所能、拼尽全力,主动和“空虚中的暗夜”肉薄,哪怕自己已经垂垂老矣。“我”在绝望之中成为了一名决绝的勇士。

但暗夜又在那里呢?现在没有星,没有月光以至笑的渺芒和爱的翔舞;青年们很平安,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没有真的暗夜。

然而,当“我”真的奋起抗击的时候,却发现原来一直惧怕、苦苦逃避的“暗夜”并不存在,生命的虚无感同样是虚妄的,同样只是一种臆想。于是,“我”终于顿悟了: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

“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这句话的再次出现和上文第一次出现就有了本质的区别。在“我”重新奋起抗击、发现“暗夜”其实也是一种幻影之后,虚妄就不再是“不明不暗”的,不再是一种无奈的托辞和化解方式,而是对希望、绝望之本质的深刻描绘。绝望,希望,都只是源自于人的内心,由心而生也就都是虚妄的。如此,人就不会因目标而欣喜,也不会因失败而颓废,他所要面对的只是切切实实的“现在”。可以想见,有了如此彻悟之后,一直对抗争和社会无法彻底放弃的“我”会选择用切实的行动来书写“我”的“现在”,挣脱了“希望”和“绝望”的束缚,“我”将内心坦荡、从容地投身于每一个反抗的过程之中。文章最后所出现的正是这样一位在彻悟中无所畏惧的战斗者,无论面对的将会是怎样的挫折和困难,他的斗志都将不会有半点减弱!

到了这里,我们可以想到鲁迅先生所提出来的“韧性战斗精神”。面对一时难以改变的社会现实和复杂的社会斗争,对希望和绝望如此通透的理解,也许才可以使人真正没有杂念地专注于“现在”时刻,在内心树立起“缓而韧”的斗争方式。

正是这种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使得鲁迅先生不仅是一位无所畏惧的战士,更是一个深沉睿智的智者,而这种人生智慧的光芒也使得在《希望》之中出现了一定的禅宗意味。

我国禅宗文化渊源于印度佛教,是佛教中国化的产物。在其自成特色的本土化过程中,受到了我国传统儒家、道家,特别是老庄文化的影响。禅宗文化深受般若学假有性空观的影响,将“空”预设为绝对理念,作为万物的本源。六祖慧能云:“日月星宿,山河大地,泉源溪涧,草木丛林,恶人善人,恶法善法,天堂地狱,一切大海,须弥诸山,总在空中。”②万事万物性空,则人不必执著也无可执著。在“空”中,万物均无自我实体性,也就不存在任何的分别。所谓没有分别,意指它们只是一种“缘起”,对人而言具有同一的心理重量。如此,则人面对纷繁的世界就不会生分别之心,亦不会起执著之念,生命在随缘任运中重又回到纯净自在状态,“饥来吃饭,困来即眠”,切切实实地真正活在每一个当下时刻。在禅宗文化之中实则蕴含着一种消解思维,以万事万物的空性言说不必执著从而终结人的种种执著之苦,通过消解问题本身来解决问题。

禅宗文化并非是自欺欺人的“阿Q哲学”,它实是一种积极的人生智慧,启示着人们在一念之间超脱人生痛苦,在平常生活中实现精神上的超越,令生命真正地“活在当下”。

并且,禅宗追求自我心灵的透彻和个人生活的审美化,但更加推崇悲智双运的人格境界。“所谓悲,就是慈悲为怀;所谓智,就是灵知之心,就是对人生无常、万事皆空的洞明与彻悟。既不回避现实,又要超脱现实;既要体会人生的滋味,又要勘破世间的幻象。”③

下面,我们就可以结合禅宗文化意蕴再次重新梳理一下《希望》之中“我”的心灵轨迹。“我”本是个满怀希望和斗志的反抗者,但是复杂的、难以改变的社会现实令“我”备受挫败之苦,全文就是在这一“苦”当中开始的。“我”对自我极度失望,转而把改造和前进的希望放在了他人身上。但在日益颓废、消沉的情绪之中,“我”也不由得怀疑起了他人的生存状态。令人不堪的是,当“我”真的向外寻求、进行确证的时候,竟然发现这一“希望”根本就不存在。在这个时候,本就颓废的“我”完全有可能走向彻底的自我放弃和自我毁灭。但令人庆幸的是,内心残存的不甘令“我”选择了直面惨淡的现实,没想到这样一来,却令生命随之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天地。在正面面对之后,“我”发现一直苦苦逃避、苦苦抗拒的“空虚中的暗夜”竟也不存在,生命的虚无感同样亦是虚妄的。其实,此时此刻,“我”所领悟到的实是虚无之“空”。很明显,“我”是一步步地在“空”我、“空”他、“空”诸万物。

如此,“我”终于顿悟:“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和希望都是虚妄,本性同样为“空”。如此,“我”也就没有必要为希望而欢欣鼓舞,也无需再为逃避绝望而停滞不前,更没必要把自己困在希望和绝望之中,困在生命的虚无感之中。如此,生命得以进入到清澈、澄明之境,切实地“活在现在”。

可以很清晰地发现,在《希望》的行文线索中存在着禅宗式的消解思维,以消解绝望和希望本身的存在来化解它们给人所带来的困惑、痛苦,以消解生命虚无本身来抗拒它为人设下的枯寂之井,而消解的中介物质“虚妄”究其实质而言亦为“空”,这就化解了对任何情绪的执著。并且,“我”在彻悟之中没有走向一条纯粹的自我个体化的修身养性,而是返身入尘,选择了直面悲惨的黑暗现实,内心坦荡、从容地进行战斗,这也正是上文说到的禅宗所推崇的“悲智双运”的人格境界。

这种战斗和生存方式正是鲁迅先生对青年人的期许,而从中后人也更透视出了鲁迅先生永不放弃的一生。

① 鲁迅:《鲁迅全集》(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页。

② 袁宾:《中国禅宗语录大观》,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

③ 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页。

作 者:陈丽,硕士,江西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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