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意蕴探析
2011-08-15张晓芳黄淮学院中文系河南驻马店463000
⊙张晓芳[黄淮学院中文系, 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古诗十九首》意蕴探析
⊙张晓芳[黄淮学院中文系, 河南 驻马店 463000]
《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情感意蕴主题,主要涉及三种类别:离别,失意,生死。诗人们将诸多感情交织在一起,对人生进行了立体的深层次思考。离别相思、失意感伤、生死忧患的情感主题贯穿《古诗十九首》各篇,使其有着一致的抒情基调,成为一个浑然的艺术整体。《古诗十九首》所抒发的种种感伤情绪,凝聚了文人对所处时代的敏锐感受以及对个人孤独失意的深切体验,是时代、社会和人生悲剧的折射,有着丰富的内涵。
《古诗十九首》 意蕴 离别 失意 生死
《古诗十九首》记录着处在黑暗社会里的下层文人在政治上、个人生活上的真实心灵写照,抒写着种种人生的嗟叹。《古诗十九首》所写的情感意蕴主题,主要涉及三种类别:离别,失意,生死。这三种都是人生最基本的情感,也可以称之为人类感情的“基型”或“共相”。
一、离 别
多情自古伤离别。朱熹在《诗集传》中称:“居而相离则思,期而不至则忧,此人之情也。”①在《古诗十九首》中,最广泛、最动人的歌咏就是那些反映游子思妇离愁别绪的作品,诸如《行行重行行》《青青河畔草》《涉江采芙蓉》《冉冉孤生竹》《庭中有奇树》《迢迢牵牛星》《凛凛岁云暮》《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明月何皎皎》等。
《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便是一支在东汉末年动荡岁月中的相思乱离之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开篇“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一个“生”字便道出离别之痛。“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离人的相思与憔悴是无穷无尽的。“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诗人通过由思念引起的猜测疑虑心理“反言之”,思妇的相思之情愈显刻骨、深婉。末两句“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女主人公突然搁下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恨,转而宽慰自我多加保重,实为奇笔。姜任惰《古诗十九首释》说“惟努力加餐保此身以待君子”,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也说“且努力加餐,庶几留得颜色以冀他日会面也,其孤忠拳拳如此”。彼此的珍重正是为了他日的重逢,实际上表达了更为强烈的相思之情。“努力”二字充满了强自支撑的苦心,展现其用情更苦,立志更坚。
《古诗十九首》有一半以上的诗篇抒发游子思妇相思之苦,这个比例在别的组诗中是很少见的。尤其是思妇这个群体,没有更多的机遇与外界沟通,她们的孤独更深远。古诗中思妇的刻骨相思往往与人生短促、青春易逝的生命时间联系在一起。如《冉冉孤生竹》中的女子感叹“思君令人老”,《庭中有奇树》以年年绿意盎然的“奇树”来反衬女子枯等的青春的不再,而《青青河畔草》中的“荡子妇”喊出了“空床难独守”这一许多人欲言而未敢言的心声。这些叹息、恐惧和挣扎体现了思妇强烈的生命内求和对传统礼教压制人欲的抗争,而我们从中也可看到在游宦成风而希望渺茫的汉末,一代中下层妇女的悲剧命运。
《古诗十九首》写思妇的离别相思,感情发自肺腑,诚挚深切。《客从远方来》中的思妇,接到丈夫送来的细绫,又惊又喜,用绮缝被的细节表达了她对丈夫的思念绵绵不断。《凛凛岁云暮》中的思妇念极生梦:丈夫驾车而来,愿与她“携手同车归”。正当她沉浸在欢乐中时,丈夫竟无情地走了,思妇在惆怅哀伤中醒来,伤悲不已。《迢迢牵牛星》中织女与牵牛相隔“盈盈一水间”却不得见的愁苦,实质上是人世间生离死别之悲剧,也就是《涉江采芙蓉》里“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的悲剧。而造成悲剧的原因,就是一般士人政治上遭受排斥,经济上陷入困顿,无法维持和平安定的生活。因此,这种悲剧就是社会性的悲剧,游子思妇们的不幸遭遇,是对汉末社会有力的揭露和否定。
《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们也真切地表达出与妻子分离而思归无路的痛楚,如《明月何皎皎》:“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帷。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形单影只的游子孤寂难眠之际,揽衣徘徊于空房之中。“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只有家才是最好的归宿,但千里迢迢有家难归,诗人心中难免郁结困苦:“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户,泪下沾裳衣。”满腔愁思无处倾诉,只有回房独自落泪。它写尽了游子们思归不得而无比寂寞的情怀,令人读来悲不自胜。
不堪漂泊之久,不胜远隔之苦,游子应该更有切身感受,而《古诗十九首》中表现离别主题的诗歌却大多为思妇之词。借思妇之口抒游子之情,这是《古诗十九首》不同于一般表现男女情爱诗歌的一个显著特征。马茂元在《古诗十九首初探》中说:“《十九首》的语言,篇篇都表现出文人诗的特色,其中思妇词不可能是本人所作,也还是出于游子的虚拟。在穷愁潦倒的客愁中,通过自身感受,设想家室的离思,因而把同一性质的苦闷,从两种不同角度表现出来,这是很自然的事。”②可见,思妇之词亦为文人的代言,是汉末文人孤独失意的曲折表现。“通过空闺独守的思妇们幽幽绵绵而丰富复杂的心灵倾诉,来表现彼此之间深切的离愁别绪与人生感伤。”③
总之,《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在表达离别相思的作品中,或直接抒发自己的思念之情,或通过自身的感受,设想家室的幽思,都是十分真率自然、亲切感人的。游子、思妇的心理刻画贴切入微,真可谓“深衷浅貌,短语长情”。
二、失 意
中国封建社会文人的人生理想就是“学而优则仕”,然而东汉末年政治动荡,吏制腐败,断绝了大多数士子的求仕道路。面对社会政治文化的不合理,文人们感到无助的孤独与痛苦,表现出失望的不平与愤激。
《古诗十九首》中较为集中的抒写追求功名富贵的强烈愿望与仕途失意的苦闷哀愁的诗篇主要有:《青青陵上柏》《今日良宴会》《西北有高楼》《明月皎夜光》《回车驾言迈》等。
《青青陵上柏》描写失意文人相聚之时借酒浇愁的痛苦:
青青陵上柏,磊磊涧中石。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洛中何郁郁,冠带自相索。长衢罗夹巷,王侯多第宅。两宫遥相望,双阙百余尺。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
借酒消忧,由来已久;“驾言出游,以写我忧”(《诗经·邶风·泉水》),也是老办法,主人公是两者兼用。面对冷酷无情的现实,面对达官贵人的极宴,诗人只能以薄酒为乐,而京城权贵们互相勾结,使得仕进道路阻滞,难有出路。两相比较,愈加衬托出诗人的不平之感和悲凉心态。
《西北有高楼》借“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点明失意文人难遇明君,无法施展抱负的苦闷: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诗中所写的高楼听曲之情景,乃诗人假托之辞,张玉谷在《古诗十九首赏析》说其“通首用比”,“总无一实笔”,极为精辟恰当。诗人是通过一个假想的歌者和一个假想的听者来传达心中知音难遇的悲伤。这从云中高楼传来的清商之曲,在失意士人心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但楼高人远,一同展翅高飞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梦想;曲终人散,高楼中的女子哪里会知道曾有一位知音在楼下伫立?全诗笼罩着一种可望而不可即、悲凉伤感的气氛。陆时雍评此诗说:“空中送情,知向谁是?言之令人悱恻。”这种对知音、知己的渴盼与追求,这种孤凄无边中的自弹、自听,令人难以释怀。因此,吴淇说:“《古诗十九首》中,惟此首最为悲酸,如后《驱车上东门》《去者日以疏》两篇,何尝不悲酸?然达人读之,犹可忘情;惟此章似涉无故,然却未有悲酸过此者也。”④
正因人生短暂而功业无成,失意不得志的文人对酒听歌,难免发出牢骚之言,如《今日良宴会》: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弹筝奋逸响,新声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伸。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轲常苦辛。
这首诗从“今日良宴会”到“识曲听其真”,一直是飞扬的、追求的。可现在他们失望了,他们虽然有着共同的美好愿望和理想,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实现。这是一种典型的“哀世之音”,也是一个社会问题。接下来诗人转入人生短暂、命运无常的悲哀,于是声称:“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无为守贫贱, 轲常苦辛。”正因为诗人在仕途上屡遭挫折,才愤世嫉俗,感叹穷贱,发出强烈的不满,而心灵深处却包含着无限的感伤与无奈。刘履一言勘破,称其实际是“设为反辞以寓愤激之情焉”⑤。在此诗中抒发下层文士内心的失意与不平之感才是诗人的真正原因。正如马茂元所说:“所谓的‘欢乐’只能是‘贫贱’的人们在‘常苦辛’的生活中寻找暂时的乐趣而已。因此,这种‘欢乐’也是悲愤而不平的。”⑥
诗人立功扬名的炽热的心被现实击得粉碎,个性扩张遇到挫折,那就只好回归自我,关注生命本身的价值和感受。这个过程在《古诗十九首》中有着形象的描绘。第一步: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第二步: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第三步: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在这三部曲中,人的兴趣从身外的功名转回到人性本身。这个过程一方面是因为前进受阻和死亡的不可抗拒,另一方面这一回归的过程并没有在事实上完成,这就是人生的真味。《古诗十九首》暗示了生命本质意义上的无奈,这是人类共有的感受,也最易引起人的共鸣。
三、生 死
生与死自古就是文人士子深层忧患的人生主题之一。《古诗十九首》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集中抒写岁月易逝、人生短促主题的诗集。
翻开《古诗十九首》,我们便强烈地感受到“死亡”的沉重喘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眼前的一草一木,在诗人看来,无不彰显出毁灭与死亡,以及人类的短暂与自然的永恒。生命无常的思想在《驱车上东门》里表现得最为深透: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迭,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诗人游走在白杨秋风的墓地,感受到人生的一种莫大的悲慨:死者长眠地下不会复生,而生者年命又危如朝露,一旦死去,千载不寤。诗人面对生死新故的变迁,认识到生命的脆弱以及乞求长生的谬误,毅然宣称“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方东树对此有极精当的评价:“此诗意激于内,而气奋于外,豪宕悲壮,一气喷薄而下。”⑦主人公对于生命短促的怨怅,对于人生如寄的悲叹,隐含着的是对于生命的热爱。
《古诗十九首》对生命的各个角度进行思考,形成了关于生命永恒、生命短暂以及生命死亡等一系列生命意象,让人产生人生无常的巨大的生命悲哀。生命永恒的物象如松柏、涧中石、盘石、金石等,诗人以物的不变反衬人的变化,强化生命短暂的主题。生命短暂的物象如百草、秋草、惠兰花、促织、蟋蟀、秋蝉以及飚尘、朝露、白露等,都充满着生命转瞬即逝的悲哀。如果说对于生命的短暂,诗人只是感伤与无奈的话,那么对于死亡,诗人的内心则充满了恐惧。《古诗十九首》中关于死亡的物象有白杨、松柏、死人、黄泉、坟、墓、丘等,加深着死亡的阴森恐怖以及人们的恐惧与悲哀,这集中表现在《去者日以疏》与《驱车上东门》这两首诗中。如《去者日以疏》一诗: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思还故里闾,欲归道无因。
首句“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短短十个字,蕴涵着沉痛而深刻的感慨。虽然去者去了之后尚有来者,但昨日去者非今日来者,每一个真实的个体生命终将不复存在,这就是诗人体会到的生命无常的严酷现实。诗人放眼望去,远处丘坟垒垒,一些古墓已被犁成了平地,枯松也被砍伐,只有那些幸存的白杨在寒风中飒飒做响,给人一种阴冷、可怕的感觉。人终究是要死去的,坟墓可谓是人的最后归宿。但是,活着的人不仅很快就会忘却死去了的人,而且连死人的坟墓也不让它久留,这实在是一件令活人和死人都十分痛苦和悲哀的事情。
面对死亡,没有谁能无动于衷。“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这种景象令人惊心动魄,也许不知哪一天,自己就变成了“千载永不寤”的陈死人中的一个,怎不让人焦灼忧虑?《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在精神层面上无从超越,只能“不得已”地跌落到肉体的或物质的层面,那就是及时行乐,借助酒、色等麻醉自己,淡化自我对生命的体验与人生思考中的抑郁情绪。“荡涤放情志,何为自结束”、“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对于这些放浪形骸的言语,陈祚明的《采菽堂古诗选》有很好的注解:“悲夫,古今惟此失志之感,不得已而托之名,托之神仙,托之饮酒……有所托以自解者,其不解弥深。”这种及时行乐的做法,实际上是“自我怜惜”的一种反面表现,也可视为是对自我生命意义的重视。表面看来消极、悲观,但深藏着的恰恰是对人生、生命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
马茂元先生在《古诗十九首初探》中认为《古诗十九首》“人生如朝露的感叹及由此而来的及时行乐的鄙俗意识,实际上正联系着眷恋生命的深情厚谊。是第一次人们如此集中而情绪强烈地体会了时空无限中的生命短暂与脆弱,并使之化为生命之流中的日常生存感受与经验,进而发展为文人的诗歌中重要主题之一”。从此,中国诗歌突破了传统诗学的狭窄空间,拓宽了文学的生命主题,成为文人、士大夫抒发人生情感,尤其是个体生命体验的重要方式。
四、结 语
《古诗十九首》对人生进行了立体的深层次思考,其打动人心之处,不仅在于它揭示了人类的生存困境的“共相”,更在于对克服生存困境所做的种种追寻,蕴含了对短暂的个体生命的关注,虽然悲观但不失执著;生命存在的意义不在结果,而在于追寻的过程。这就是钟嵘说的“意悲而远”,也是《古诗十九首》让人们“惊心动魄”的魅力所在。用钟惺的话作结:古诗之妙,在能使人思。
① 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40页。
② 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
③ 杨树增、陈桐生、王传飞:《盛世悲音——汉代文人的生命感叹》,河北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275页。
④ 吴淇:《古诗十九首定论》,引自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14页。
⑤⑥ 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6页。
⑦ 方东树:《论古诗十九首》,引自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1955年版,第77页。
[1] 马茂元.古诗十九首初探[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1.
[2] 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1955.
[3] 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1958.
[4] 余冠英.乐府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
[5] 袁行霈.中国文学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6] 崔玲.从《古诗十九首》看汉末知识分子的生命意识[J].兰州学刊,2005(6).
[7] 石红.从士人心态分析《古诗十九首》[J].成都教育学院学报,2005(8).
[8]解德枫.个体生命的自觉——《古诗十九首》主题意义阐释[J].南都学坛,1996(2).
[9] 许晓晴.论《古诗十九首》的生命意象与主题[J].山西大学学报,1999(1).
[10]章会垠.自觉时代的人生悲歌——论《古诗十九首》的人文精神[J].巢湖学院学报,2004(6).
作 者:张晓芳,文学硕士,黄淮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编 辑:张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