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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删禁为谤书 筚路蓝缕破樊篱:《史记》在汉代的艰难传播

2011-08-15北京赵明正

名作欣赏 2011年34期
关键词:太史公京师副本

/[北京]赵明正

藏之名山,副在京师

《史记》在它诞生的两汉时期流布不广,且命运多舛。但探究太史公的原意,司马迁在著书之始就有着强烈的传播意识,《史记》是一部为传而作的史书。

司马迁《太史公自序》记载:“藏之名山,副在京师。”《汉书·司马迁传》颜师古注云:“藏于山者,备亡失也。其副贰本乃留京师也。”(当代学者张大可认为颜师古注不成立。《史记》书成,既然要上奏朝廷,所以《太史公自序》所言“藏于名山”,实为藏于官家书府之雅称,司马贞《史记索隐》云“正本藏之书府,副本留京师也”,并引《穆天子传》郭璞注为证,郭云“古帝王藏书之府”。笔者暂从颜师古注)可见《太史公书》原有正、副两本,正本“藏之名山”,秘而不宣;“副(本)在京师”,以俟“传之其人”。“藏之名山”是恐其被禁失传,即使京师的副本遭遇意外,还有藏之名山的正本留存。这两种本子为作者生前写定,且亲自作了上述藏、传安排。

在《报任安书》中,司马迁的这种观念更为明显,他写道:“仆诚已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尝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可见,司马迁在写作过程中就已抱定了要将之公开的念头,并且十分坚定:“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司马迁《太史公自序》提到“藏之名山,副在京师,俟后世圣人君子”,无论是“传之其人”还是“俟后世圣人君子”,都表示他已经预见到《史记》之命运多舛,但他坚信后世会有人看到这部书,并成为他的知音。

未知见重,传者甚微

但是,种种迹象表明,《史记》的正本和副本在汉初并没有很快得到传播。

首先,《史记》因“贬天子”的问题被苛责为李陵之祸的“牢骚之作”,目为“谤书”,成为史学罪案,遭到删削,其中触犯时忌的内容在流传本中被删除。东汉初卫宏《汉书旧仪注》言:“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班固《典引序》引汉明帝诏书曰:“(司马迁)微文刺讥,贬损当世,非谊士也。”东汉末王允言:“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后汉书·蔡邕列传》)曹魏王肃言:“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三国志·魏书·王肃传》)因汉武帝削除《景纪》《武纪》,所以使得班固所见官本“十篇缺,有录无书”。《史记》大行以后,有些篇目虽亡而复得,但《武帝本纪》等篇仍然亡佚。汉武帝是《史记》的第一个正式读者,但他以至尊身份和“削投”之举从政治上否定了《史记》,因而《史记》在武帝一朝难得一闻。

其次,《史记》因事关国家权柄而受到官方的政治羁绊和严格控制。据《汉书·宣元六王传》记载,汉成帝时东平王刘宇来朝,上书求《太史公书》,成帝问大将军王凤的意见,王凤以为《太史公书》有“战国纵横权谲之谋,汉兴之初谋臣奇策,天官灾异,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诸侯王,不可予”。成帝竟纳其言,遂不与东平王书。不宜在诸侯,何论民众?当时只有得到执政者垂青的人,才有可能被赐予《史记》,如汉光武帝曾赐予窦融《史记》的部分篇卷。

第三,《史记》的“一家之言”和违经现象遭到学者的严厉非难和尖锐批评。最早批评《史记》的是西汉末年扬雄,认为其“不与圣人同,是非颇谬于经”(《汉书·扬雄传》)。此后班彪、班固父子提出了众所周知的“史公三失”说。《汉书·司马迁传》评曰:“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史公三失”的批评在汉代乃至整个封建社会都具有权威性。班固之后颍容、范升、华峤、傅玄、范晔等也附和此论,这些评论都对《史记》的传播产生了不利的影响。在这种学术气氛中,《史记》在汉代流布不广,研究不受重视,当时效法者《汉书》则取得独尊地位,颜师古《汉书叙例》所列的《汉书》注,汉代就有八家,《史记》至东汉末仅有两家,显得十分冷落。

第四,手抄和传写的传播方式不利于巨帙《史记》的传播。汉代尚未发明印刷术,书肆也是到西汉末年才出现,当时不论官府还是士大夫,主要通过传写的方式获得书籍。司马迁的《史记》“凡百三十篇,五十二万六千五百字”,写在五万支竹简上,是一部空前的巨著,当时欠发达的书籍传播技术使巨帙《史记》很难广泛流传。唐初《隋书·经籍志》在介绍《史记》时说其“传者甚微”,司马贞也说“汉晋名贤未知见重”(《史记索隐》序)。

传之其人,通邑大都

没有官府的倡导,也没有利禄的驱使,甚至没有师承,但是《史记》靠着自身的魅力冲破藩篱,在汉代获得了有限的传播。

首先,《史记》流传为杨恽所布。司马迁卒后,其外孙平通侯杨恽在汉宣帝时将《史记》公布于世。《汉书·司马迁传》载其事云:“迁既死后,其书稍出。宣帝时,迁外孙平通侯杨恽,祖述其书,遂宣布焉。”《史记》约完稿于武帝太始四年(公元前93),公诸于世是在汉宣帝初年,距完稿数十年。《汉书·杨敞附杨恽传》:“恽母,司马迁之女也。恽始读外祖《太史公记》,颇为《春秋》。”需要说明的是,杨恽在《史记》传布史上的作用也是相对次要的。《史记》不可能从此广为传布。《汉书·叙传》说:“时书不布,自东平思王以叔父求《太史公》、诸子书,大将军白不许。”“时书不布”是很重要的话,东平王求书事距宣帝末仅十几年,如果说《史记》由杨恽宣布并由此传布广大,当时的情况绝对不应该是“时书不布”。所谓杨恽“宣布”,看来只是为人所知,即使有传布的可能,那也不会为人随便可得。

其次,《史记》的传播有官府的副本和民间的正本两个系统,这两个系统的传播群体和传播速度不同。司马迁外孙杨恽祖述之书是指藏于家的正本,即“藏之名山”之本,“副在京师”之本指在秘府的副本,《史记》的传播是正本在先、副本在后。西汉时期《史记》在官府的副本秘不示人,朝廷虽然憎恨其书,但未尝不珍重其书。从《史记》的征引看,当时阅读、利用、研究者,仅限于少数大官僚和博士先生,例如桑弘羊、王凤、桓宽、刘向,都是在朝廷任职的。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召开盐铁会议,御史大夫桑弘羊与贤良文学论辩就引用《史记·货殖列传》的内容。正本的传播早期主要是杨氏后人,但西汉末期在私家传播很快,朝廷越秘密,民间越流传。到了东汉初年,民间书肆已有《史记》流通。《后汉书·王充传》记载王充在太学学习期间,“家贫无书,常游洛阳市肆,阅所卖书,一见辄能诵忆,遂博通众流百家之言”。王充《论衡》曾反复引用《史记》,可见当时洛阳“市肆”流通的书籍中自然也有《史记》。但有限的经济承受能力使得《史记》还是很难进入寻常百姓家。

第三,《史记》早期曾以单篇别行的方式传播。贺次君先生说:“是汉宣、成之间,《史记》已有传本,惟其书重大,往往有单篇别行者。”(贺次君:《史记书录》,上海商务印书馆1958年版,第1页)一方面《史记》卷帙繁大,单篇别行易于传播;另一方面有些重要篇章,非赐予很难得到。如汉光武帝对窦融“深嘉美之,乃赐融以外属图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后汉书·窦融列传》),又如汉明帝曾赐给水利专家王景《史记》中的《河渠书》(《后汉书·循吏列传》)。功如窦融、王景之大者尚且只能得到《史记》部分篇卷,何况其他。

第四,学者对《史记》的效仿、续补和正面评价促进了《史记》在学术上的传播。西汉一代续补《史记》者有十七人,其中诸少孙补《史记》十篇,直接附骥《史记》流传。其中的集大成者就是班固的《汉书》。班氏父子沿袭《史记》体例作《汉书》,并为司马迁立传,它推动了《史记》的流传。续作的人无疑要接触到《史记》,使得《史记》有流布于外的机会,这是《太史公书》宣、成间始稍出的主要途径。此外学者对《史记》的正面评价也促进了它的传播。如西汉刘向、扬雄“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汉书·司马迁传》)。东汉王充和张衡也曾评论《史记》的优点,东汉末还出现了延笃《音义》和无名氏《音隐》两家注解《史记》,这些名家评注《史记》的行为促进了《史记》在学术上的传播。

第五,传播地域从京师长安逐渐辐射向诸侯国及边郡戍所。西汉初期《史记》主要在京师长安得以流布,这也符合司马迁“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太史公自序》)的心愿。当时诸侯国都求之不得,何况穷乡僻壤。但是到了西汉末期,《史记》的零章断句经由来自京师的官员传到了边郡戍所,在罗布泊出土的木简有“人利则进不利”的残文,黄文弼考疑出《史记·匈奴列传》,应为戍所官员偶忆《史记》原文,信手书写。

总之,汉代以后减少了政治羁绊,后代评论中“谤书”这种政治色彩极浓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史记》的传播也出现转折,唐代以后则成为正史,走向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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