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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的新趋向

2011-08-15陈娇华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名作欣赏 2011年27期
关键词:女作家话语书写

⊙陈娇华[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女性革命历史书写”指女作家创作的以革命历史为题材的叙事作品,这是中国女性文学创作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其创作发端与中国女性文学创作几乎同步,从20世纪20年代冰心《一个军官的笔记》、30-40年代谢冰莹《一个女兵的自传》、萧红《生死场》等,50-60年代茹志鹃《百合花》、杨沫《青春之歌》等,到新时期以来铁凝《棉花垛》、池莉《凝眸》,再到90年代末至新世纪初项小米《英雄无语》、姜安《走出硝烟的女神》及铁凝《笨花》等,已有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史。女性革命历史书写经历了由最初的“同声合唱” (“五四”时期),到随后的性别意识初现 (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性别意识沉潜 (40年代中后期至“文革”时期),再到性别意识尖锐凸显 (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等发展阶段。这些阶段的女性革命历史书写几乎都处于性别对抗状态,不论是女性意识自觉或被迫为革命话语 (或主流意识)所覆盖,还是女性意识突破革命话语缝隙、尖锐凸显,两者都处于不相协合的对立状态。然而90年代末至新世纪初,即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中女性意识与革命话语却出现融合的新趋向。

一、对抗状态的女性革命历史书写

不同于一般女性文学创作,女性革命历史书写涉及到革命历史,牵涉到创作中如何处理女作家的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关系问题。性别意识指女性文学创作中流露的女性视角与女性立场,蕴涵着女作家对现实社会与历史文化中性别歧视现象的反抗与消解。革命话语指纵贯20世纪中国大半个世纪的民主革命。不可否认,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和发展有赖于20世纪数次革命运动,从“五四”运动、北伐战争、抗日战争,一直到新中国成立等。但更多时候,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则是不相融的。因为性别意识主要源自女性内在生命意识的觉醒和感性生存体验,它携带许多个体人性、生命和存在等方面内涵,属于私人话语范畴;而革命话语则出自理想、信仰和追求,属于社会话语范畴。毛泽东曾说:“革命就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①另有论者也说:“在‘革命’话语中,‘革命’是道德力量的显示,政治立场的选择,也是正在展开的包括身心投入和热烈期待的‘真理’的历史过程。”②在20世纪及新世纪初中国文学中,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关系实际就是个人与社会,女性与男性、政治、历史等关系的一种折射。

20世纪中国女性革命历史书写中,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关系不外乎两种情形:一是女性以取消性别意识和性别特征消融于阶级革命和民族解放等宏大的社会话语中,女性写作汇入时代主潮,成为时代大合唱中一个音符。如“五四”时期冰心的“反战/非战文学”、30-40年代谢冰莹的《一个女兵的自传》等。它们不是纯粹出自女作家性别意识觉醒的产物:前者受“五四”个性解放及反帝爱国思潮影响而创作,女作家与男作家尚属同一面“人的解放”大旗下、服务于反帝反封建主潮的盟友,两性之间的对抗意识尚未被发掘或被淹没于时代“大合唱”中 (女性性别意识的真正觉醒是在庐隐《胜利以后》 (1925)、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 (1928年)等作品中,分别从社会价值层面和情感欲求层面揭示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后者是在民族危亡和国家罹难时期,女作家遵从时代话语要求与规范,自觉将性别意识和性别话语纳入国家、民族宏大叙事及意识形态的神话中,以无性别的个体彻底认同民族国家,将个体自我完全消融于国家民族主体内。二是女性意识作为与革命话语 (主流话语)相对抗的日常生活、私人情感等个人话语出现,或是遭到主流话语压抑和排斥,如“十七年文学”中杨沫的《青春之歌》、茹志鹃的《百合花》等;或是以自身的鲜明凸显反抗和撕裂革命话语,如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丁玲的《韦护》《我在霞村的时候》、萧红的《生死场》及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代初铁凝的《棉花垛》、池莉的《预谋杀人》等。前者即“十七年文学”中的女性革命历史书写,性别意识一方面被视作人性、人情及人道主义话语而遭到主流文艺形态批判与清除,另一方面又作为一种阴柔美的艺术风格而存在。后者即20年代末至40年代初的《韦护》《生死场》《我在霞村的时候》等及80年代中后期至90年初的《棉花垛》《预谋杀人》等,如果说《韦护》《生死场》等作品中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的对抗关系尚属于本能和自发,即一种无意间的天机窥破。换句话说,女作家主观上要求跟随时代发展,自觉反映中国革命运动,但于创作中又不自觉地流露出本然的性别意识,形成主题层面和情节构建上的革命话语同细部叙述中的性别意识之间的缝隙和对抗,不过,最终以准光明式尾巴和情节设置自觉缝合了两者间的矛盾和对抗。那么《棉花垛》则以锐利的性别意识凸显男权文化及革命话语对女性生命的漠视和摧残,及女性成为革命或反革命牺牲品的残酷现实,如乔和小臭子殊途同归的死亡状况。而《预谋杀人》《凝眸》中,解构男权文化观念的性别意识与解构正统历史观念的新历史主义相联手,触目惊心地揭示了女性被沦为私欲化对象、符号的“无声”生存现实。女性与革命的对抗和不相融关系昭然若揭。

可见,无论上述哪种情形,女性意识与革命话语始终处于对抗状态,或者是革命话语压倒女性意识,如第一种模式及第二种模式中的前者;或者是性别意识反抗与撕裂革命话语,如第二种模式中的后者。很少出现两者相融合的状态。只有到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中,性别意识与革命话语才出现相融会和整合的趋向。

二、走向融合的女性革命历史书写

项小米《英雄无语》、姜安《走出硝烟的女神》、裘山山《我在天堂等你》、张洁《无字》及铁凝《笨花》等,是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走向融合的代表作品。“融合”在此指性别对抗意识的消解,包括男性形象的复杂刻画、对男性态度的转变;题材视域的拓展及融传统、现代与后现代于一体的艺术表现等。具体说来,其一,对男性形象的复杂刻画。以往女性文学创作由于强烈的性别对抗意识,对男性要么是缺席和失声处理,要么进行片面极化刻画。“十七年”女性革命历史书写中,男性要么坚强、勇敢,作为革命化身出现,像小通讯员、卢嘉川等;要么懦弱、自私,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代表出现,像余永泽、齐虹等。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则既写出男性对女性的大男子主义作风,也写出他们对革命的执著、忠诚,呈现出人品、性格的多面性与复杂性。《英雄无语》中爷爷“面对组织他是那样地忠诚英勇,信守诺言,从不讲任何代价与条件”,但面对女人则是“不折不扣的暴君,简单粗暴毫无信义,不讲道德心硬如铁”③。《我在天堂等你》中欧战军在儿女眼中是“已经被革命异化了,连自我都没有了”④。但在妻子追忆中却是有责任心、敢担当却又不乏天真稚情的丈夫、父亲及革命者形象。女作家们对待男性的这种复杂刻画和审视,体现对待两性关系的成熟和理性态度,深化了作品的思想内涵和文化意蕴。

其二,对男性态度的转变,由开始仇视、对抗到后来理解、崇仰。以往女性文学对待男性往往持嘲讽、怨恨,乃至仇视态度,很少心平气和地客观对待。这种情形在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中大为改观。《英雄无语》中,“我”对“魔鬼”爷爷由开始恐惧、憎恨到后来从历史、文化及人性等方面理解、宽宥。《我在天堂等你》中,白雪梅对欧战军由最初拒绝、不理解,到慢慢接受、靠近,再到后来敬重和依恋。叙述态度的这种变化与女作家创作时的情感定位有很大关系。项小米说是家乡亲人们“为中国革命和历史所做出的巨大牺牲深深震撼了”她,觉得应当为他们写点什么⑤。裘山山也说:她是被半个世纪前那支进藏队伍的“百折不挠的毅力”、“坚定不拔的信仰”及“永不妥协的英雄气概”所“震撼”,才“渴望走进历史当中去”⑥。正是这种交织着性别意识的震撼和崇仰的情感与力量铸就了叙述态度的复杂多变。这既给情节故事的发展带来起伏变化,也给作品的思想内涵带来多义性和复杂性。

其三,拟封闭式完整情节构建上的叙述探索与创新。艺术形式是作家感知世界的方式,也是“主体的精神生存方式”,不仅关涉主体的思维方式,也是一个世界观问题。“十七年”女性革命历史书写由于拟封闭式完整情节构建及全知叙述方式,传达出与当时主流革命叙事相一致的乐观主义、理想主义情感和精神意蕴,女作家的性别意识被粗暴地抹去。激进女性主义认为女性要颠覆男权文化价值观念,解放自己,一定要打破整体性故事模式和叙述成规,创造一种无法理论化、无法规范和无法定义的新型女性写作。90年代的女性个人化写作就是这种主张的探索与实践。但这种个人化写作又易于导致女性意识的片面尖刻和缺乏大气。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则整合两者,形成了融传统、现代与后现代于一体的拟封闭式完整情节构建上的叙述探索与革新倾向。《我在天堂等你》以欧战军的死引发白雪梅对革命往事的追述,最后以欧战军死后魂归西藏作结。情节相对完整、封闭。但人物视角叙述与回忆性叙述的交叉运用又使作品显得灵动、温暖,历史与现实相交织,既在时间的远距离下反思和审视历史,又在人物的情感和心理中呈现对历史文化价值和情感的认同。《笨花》也在向喜外出当兵开始、最后解甲归隐作结的完整故事中,采用客观全知叙述与人物散点叙述相结合的方法,既在精神价值和情感取向上与过去革命历史小说保持一致,体现对民族精神和传统美德的发掘与弘扬,也写出了乱世中一群人的“生存和他们的选择、他们命运的偶然和必然”。因此,拟封闭式完整情节模式的回归昭示女作家在精神内蕴和价值观念方面的某些变动,由对男权文化价值观念的激进批判与否定转向对和谐、融合的性别意识和价值观念的构建、倡导,显示女性写作的成熟、理性和博大。

最后,超越单一的性别意识,融合社会历史、现实人生、国族解放及阶级斗争等宏大社会话题。《笨花》超越了以往《棉花垛》《玫瑰门》等单一女性视角,以历史发展的眼光,叙述从清末到抗战时期笨花村的世态风情和人物命运,其中有乡村日常生活、民国成立、军阀混战、抗日战争等;《英雄无语》也超越对单纯女性悲惨命运的诉说,以开阔的历史视野叙述北伐战争、特工活动、对客家语言的考证及“我”的学术成果遭剽窃等。从而使作品内容驳杂丰厚,意蕴深邃博大,开拓了女性文学创作新气象。

当然,这种融合不是简单等同于20世纪某些历史时期,女作家以消弥性别意识和性别立场淹没于宏大的话语中,而是坚守性别意识、性别立场基础上的超越与整合。不论对传统性别歧视陋习的揭示、女性受压抑和受迫害生存境遇的描述,还是对自强、自尊女性形象的塑造及回溯式叙述、元叙述等探索运用,都体现了作者鲜明的性别意识。正是这种鲜明性别意识的存在,使近年来女性革命历史书写既超越“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对革命的乐观主义和英雄主义书写,体现出对革命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审视意识;又超越80年代中后期以来新历史小说对革命的虚拟化和欲望化书写,呈现对革命历史的尊重与虔诚态度,具有厚重的历史感与真实性。

三、“融合”背后的意义思考及原因追溯

有论者指出:新世纪以来,广大女作家包括以往比较沉溺于自恋的女作家,都不再将性别元素孤立、封闭起来,而是“竭力地将性别意识、视角,同国族的、社会的、历史的,乃至宗教情怀的意识、视角整合一体,置性别元素于各相关文化结构之中”,如林白、王安忆、徐坤等人的创作⑦。因此女性革命历史书写的融合趋向体现了近年来女性文学创作发展的整体趋向。竟其原因:首先,这是由对革命史料的查阅和运用决定的。与一般现实题材女性创作不同,女性革命历史书写需要面对大量革命史料。在创作之初,女作家需要搜集和查阅大量史料,充分发挥艺术想象和虚构处理这些史料。裘山山为写作《我在天堂等你》,查阅和参考《世界屋脊风云录》及《西藏,1951年》等文献资料。铁凝为写作《笨花》,更做了扎实的准备工作,寻找大量相关书籍,“包括各种版本的近代史和北洋军阀史”⑧。对史料的广泛查阅和运用,有利于跳出单一的性别意识拘囿,从社会、历史、文化等融合角度来审视和观照生活,使创作超越自诉式或个人化倾向,创作视野得到极大拓展,思想意蕴趋向博大深邃。

其次,90年代女性个人化写作面临困境也决定这种融合趋向的出现。不可否认,女性个人化写作对于颠覆男权文化观念、革新女性创作思维、建构女性价值体系等具有不可估量的作用和意义。但其过于拘囿女性内在心灵境域的创作取向又将女性文学创作带入困境。因此为了突破困境,从社会、历史、文化等融合角度开阔女性创作视域势在必然。

再次,与后现代主义解构观念及当代文学创作整体转向也有关系。中国没有独立的女权运动,女性文学创作隶属于20世纪中国社会思想启蒙和民族解放运动。因此强调人的自由、权利的西方启蒙主义和强调社会解放、阶级斗争的马克思主义都是女性文学创作的重要思想资源,由此不难理解以往女性文学的鲜明社会批判、现实批判和文化批判色彩,及性别对抗意识。而90年代末至新世纪初,随着西方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强劲渗透和影响,特别是西方后女性主义理论即消解性别对抗意识,强调差异性和解构性 (解构本质主义女性观)等影响,中国女性文学创作的性别对抗意识也趋向淡化或消隐,呈现出历史、文化、人性、革命等相杂糅,现实故事、学术考证及历史回忆相并置的“交叉文化蒙太奇”现象。另外,当代文学经过80年代中后期“怎么写”的先锋实验后,到90年代后逐渐转向“写什么”、转向现实主义、转向传统,这一创作转向也使女性文学创作由激进的先锋写作立场撤退,开始转向现实主义、转向传统,形成艺术上现实主义、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相融合的趋向。

当然,女性革命历史书写淡化性别对抗意识,在思想意蕴和艺术表现方面呈现“融合”趋向,显示女性文学创作的成熟、圆融和大气,但同时也可能导致失去思想发现和艺术创造的勇气和锐气,失去给读者情感和精神上的强劲冲击和震撼力量,这是需要警醒的。

① 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人民出版社1969年版,第17页。

② 陈建华:《“革命”的现代性——中国革命话语考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170-171页。

③⑤ 项小米:《英雄无语》,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379页,第438页。

④⑥ 裘山山:《我在天堂等你》,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244页,第524-526页。

⑦ 盛英:《融合之路:女性文学三十年》,《文艺报》2008年12月16日。

⑧ 见贺绍俊:《〈笨花〉叙述的革命性意义——重读〈笨花〉及其评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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