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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米莉·迪金森:其人其诗与道家精神

2011-08-15储艳红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天津300222

名作欣赏 2011年27期
关键词:艾米莉道家庄子

⊙储艳红[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 天津 300222]

作 者:储艳红,硕士,天津财经大学人文学院外语系助教,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学、比较文学。

在美国诗歌史上,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以其诗歌的语言朴素、形象奇异、立意新颖等创作特点,成为美国19世纪最杰出的女诗人和英美现代派诗歌的先驱。她一生中创作出的一千七百七十五首诗自成一体,独放异彩,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她的反传统倾向和创新精神,对美国诗歌的发展作出了具有独创性的重大贡献,对后世产生了不可磨灭的深远影响。

迪金森的诗多以爱情、死亡、自然、人生和永恒为主题,时而工笔细腻,清新脱俗;时而幽默诙谐,给人启迪;时而取材琐碎,寓理颇深;时而深邃晦涩,近乎天书。这种表达方式与她深居简出的隐居生活不无关系。

迪金森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阿默斯特镇,除在霍利奥克山女子神学院住过一年以外,她一生都在阿默斯特镇度过。她出身富裕家庭,父亲是个律师。由于少女时期情场失意,她隐退闺中,大半生远离尘嚣,致力于个人内心生活的探求。可以说,她的诗歌从题材到主题,从内容到形式,从格律到象征,从选词到意象,无一不带有她本人女性的、索居的、奇妙的特征,表现出一个伟大诗人的品质。

迪金森虽然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是她家离镇中心很近,步行几分钟即可,多少有了些“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况味。迪金森十分热衷于园艺,写诗之外,养花种草是她的另一主要“职业”,犹如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境。读迪金森的诗歌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中国的道家,这位花园中孤独的诗人正如一个道家隐士,身着一袭白衣,徜徉在她亲手侍弄的花园里,观察描写自然。她的特立独行与丰富的精神内涵让人感觉她就是《庄子》一书中所描绘的众多人物之一,或是一个信仰道家的田园诗人。老庄哲学在倡导内心宁静和精神超脱的同时更关心的是个体存在的身心问题,其出发点和归宿在于解决人类的困境。这和迪金森诗歌中反映出的精神是不谋而合的。

第一,迪金森的生活方式体现了道家追求简单与朴素的态度。她将自己从躁动的物质世界脱离出来,隐居在自己缔造的田园般的宁静中。2004年出版的《艾米莉·迪金森的花园》(The Gardens of Emily Dickinson)一书,描述了诗人生活的一个侧面:迪金森十分热爱养花种草。书中罗列出了迪金森曾经侍弄过或者采摘过的花草,数一数,有六十六种之多。迪金森三分之一的诗歌、一半的信件中,都热情地提及过她最喜欢的野花,从普通的花卉如雏菊和龙胆,到她温室里那些珍奇的栀子花和茉莉花。这是一种远离外部喧嚣的宁静的、清心寡欲的生活。“静胜躁,寒胜热。清静为天下正。”道家提倡返璞归真,追求清静俭朴的生活,才能提升智慧、实现内心真正的平静。老子深深感到,人类社会的种种问题都是人们对外在物质的强烈欲望带来的,而返璞归真就能够使人抵御物质的诱惑,保持心灵的宁静。老子认为,应该“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就是要保持平凡,坚持朴实;减少私念,克制欲望。庄子也认为“其嗜欲深者,其天机浅也”。在物欲横流、灯红酒绿的大千世界,如果不能保持一种平凡朴实的心态,其思想和精神世界就容易在欲望的驱使下偏离正轨。寥寥数语,道出了欲望与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乃至与其人生观的关系。前人用成功的足迹告诉我们,一个人的私念越少、欲望越低,就越能朴实简约,看淡金钱名利,内心世界就能平静似水,精神境界就越高尚。这正如诸葛亮在《诫子书》中所言:“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迪金森的隐居生活是其诗性和才智得以发挥的必要条件。

第二,迪金森用诗歌来承载她的沉思冥想,孜孜不倦地探索宇宙人生的真谛。她给读者揭示出来的真理都是“无名”的,是一种意象的罗列。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道的精神。老子和庄子在“道”的本质上有着统一的认识,他们都把“道”视为世界万物的最后根源,是具有超验性质的观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道”是世界的终极真理,是神秘的,是玄幻的,是不可言传的。迪金森认为,好的诗歌能让读者在诗中获取到一种奇特的神秘感。或许她认为个人复杂而神秘的心灵就来自于神秘的宇宙,神秘能赋予人的心灵以深邃与悠远,赋予世界以神圣与庄严,伟大和奇妙,能让人把一个内在荒凉的物质世界提升为一个充满感情和美的精神世界。诗人必须传递自然和人心中“隐秘的真理”。迪金森的诗歌题材,多半是人生、自然、死亡和永生等深奥的哲学主题。

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他殷勤停车接我/车厢里只有我们俩 /还有“永生”同座/我们缓缓而行,他知道无需急促 /我也抛开劳作/和闲暇,以回报/他的礼貌/我们经过学校,恰逢课间休息/孩子们正喧闹,在操场上/我们经过注目凝视的稻谷的田地/我们经过沉落的太阳/也许该说,是他经过我们而去/露水使我颤抖而且发凉/因为我的衣裳,只是薄纱/我的披肩,只是绢网/我们停在一幢屋前,这屋子/仿佛是隆起的地面/屋顶,勉强可见/屋檐,低于地面/从那时算起,已有几个世纪/却似乎短过那一天的光阴/那一天,我初次猜出/马头,朝向永恒

——迪金森:《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候死神》第712首,江枫译

迪金森在诗中告诉读者她所感知的那个神秘宇宙世界、那个超出人类理解力的和谐、平衡和美的宇宙世界。诗中运用了一系列的意象来解释死亡和永生。诗的开首描述诗人被死神的和蔼和礼貌所感动,放弃工作和休息,和永生一起坐上他的马车,此处象征着柩车(他们穿过学生课间休息的学校,象征人的童年阶段;越过成熟的庄家的田地,象征人的成年;看到夕阳西下,象征人的晚年;感到夜里衣薄体寒,象征尸骨之寒;在坟墓中待了数世纪,第一次认识到,死神的马车是走向永恒的,说明灵魂是永生的。尽管这首诗是“死亡”题材诗歌,但是读者却很难明确说出,它反映的是一个主题还是一系列主题,甚至可以说,该诗只是告知读者关于诗人的宇宙人生体验:死亡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通向永生的桥梁。死亡像黑暗,但它是黎明前的黑暗,黑暗中只是为了等待黎明的到来,为了等待清晨那束清新而又灿烂的阳光。宇宙世界充斥着矛盾,而现有的和谐、平衡和美的宇宙世界则依赖于矛盾的调和。就迪金森而言,矛盾的调和在于她对“永恒”的理解。永恒并非时间的无限延伸,而是能解释宇宙人生经验并赋予人生经验意义的固定的、无时间性的东西。最终,艾米莉·迪金森不得不求助于“永恒”来平衡她对理解宇宙世界的渴望和不可理解的神秘宇宙世界之间的矛盾。诗人正是运用这种生动的视觉、听觉意象来表达抽象的概念,立意深刻、想象奇特,揭示出宇宙间不可言传的“无名”的真理,因而给她的诗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甚至给人一种怪诞的感觉。事实上,她深信自由的灵魂能感知宇宙世界中普通芸芸众生所不能感知的抽象范畴内和超越人的人生体验的东西。

第三,迪金森追求与自然的冥合,这与道家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如出一辙。诗人通过自然来直抒胸臆,寓情于诗,将喜怒哀乐、世态人情,注入自然之中,使读者明显感受到诗人的呼吸和心灵的律动。迪金森的自然诗是她心灵的折光,透过这些自然诗,我们可以体味到迪金森对于人生和世界的体验和认识。在她的第二百五十八首诗中,描绘了冬日下午的一道斜光,完全表达了诗人的个人体验:

某个阳光斜射的时刻/在冬日的下午——/让人抑郁,像沉重的/教堂的旋律——/玄妙地伤害我们——/没有任何伤口和血迹/却在意义隐居的深处/留下记忆——/没有人能够传达——任何人——/它是绝望的印章——/不可抗拒的折磨/来自虚空——/当它来时,一切都侧耳倾听——/影子——屏住了呼吸 /当它去时,就像死神脸上 /遥远的谜——

——迪金森:《某个阳光斜射的时刻》第258首,灵石译

在这里我们看到迪金森试图打入她的感觉之外的领域,尽可能地确定她所体验的实质。对斜光的感觉只能靠她的直觉去感受,不能诉诸理性。迪金森认为,信念不能建立在理性和认识上,凭借着直觉,凭借着对自然的感受,她在有限的精力之中,创造无限的体验。而道家认为“道”是万物的本源,它至高无上、高深莫测,却又无所不在,是无限宇宙里支配万物发展变化的根本力量。大自然实际上是“道”的化身,敬仰作为“道”的化身的大自然,就是敬仰“道”。迪金森的诗歌和道家的世界皆是属于自然,以自然为中心的。尽管迪金森认为自然是既慈祥又残忍的,她的观点近似丁尼生对自然的看法,但是她始终坚持透过自然,用心灵的眼睛去感受一切。她将自然与人类的现实社会等同起来,她对自然的认识其实就是对人类社会的认识,她所体验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实际上就是人与现实社会之间的关系。正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第四,迪金森追求自由的意志。这与道家强调人的个体自由和个性解放如出一辙。庄子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蓄于樊中。”(《庄子·养生主》)草泽中的野鸡走十步才找到一口食,走百步才饮到一口水,尽管如此,它也不愿被蓄养在笼子里,因为保持天然的自由生存状态比免受饥渴之忧更重要。庄子在此高扬动物的自由,目的是为了比拟人的自由,为了给人的自由提供一个理论的支点。在庄子看来,人生的第一要义就是自由,而现实社会中的仁义道德、世俗价值、名位利禄、政教礼法等等都不过是束缚人、奴役人的樊篱。为了实现自由,首先就要摆脱这一切奴役,使人的个性从各种樊篱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庄子本人手持钓竿、谢绝楚王的千金之聘、宰相之位,还把国相的尊位比为“腐鼠”,宁愿穿破衣、打草鞋,像泥鳅一样自由自在地戏游于污泥之中,“终身不仕以快吾志”,就充分肯定了个体生命的价值就在于保持自由。庄子及大多数道家人物都采取“独乐其志”、“汪洋恣肆以适己”的“避世”态度,力图超越世俗的价值取向和险恶的政治环境而追求个人自由和个性解放。同样的情结在迪金森的诗歌中也有所体现。

每当我听到“逃亡”/无不血流加快/期望跃动/作出飞翔的姿态/我从未听说宽大的牢门/曾被战士们攻破/但我仍天真的摇撼铁窗/只不过再次失败!

——迪金森:《每当我听到“逃亡”》第114首,笔者译

逃亡对于诗人来说就等于突然的期望和想飞的冲动。突然的期望是对习以为常必然的背叛,这样的念头和情景每一个人都会经历过;而想飞的冲动呢?惠特曼说:“但愿一个人能够像鸟一样飞翔,啊,能够逃走,像乘着快艇出航。”古希腊有一个传说中的英雄,力大无比,但是想抓住自己头发让自己脱离大地却永远实现不了。这都是迪金森“想飞冲动”的很好的注解,也就是说,想飞是人类整个人群的梦想,想飞就是脱离大地对我们的束缚。逃离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脱离大地和现实的束缚,也就是实现自我的自由。但是诗的后半部分却是对这个梦想的当头一棒——我们从幻想的紫色狂欢中回归到现实的无奈中。敞开的监狱不可能被我们攻克,阻挡我们的栅栏永远还是那么坚固,我们自由的梦想面对现实,永远只能是悲剧。关于现实和自由的关系,西方和中国的论述很多了。西方从启蒙主义到存在主义,从生来是自由的再到“现实中到处都是枷锁”;《庄子》的逍遥游更是用绝妙的文字说明了逍遥的状态对于现实人来说只能是心灵的想象,心灵的自我满足。

艾米莉·迪金森这个在美国文学史上谜一般的女子,追求简朴,过着恬淡隐居的生活。她用她“有名”的语言向世人揭示着“无名”的关于宇宙人生的真理。她崇尚自然,尝试用自己心灵的眼睛捕捉自然万物投射在这个现实世界里的真正内涵。她渴望自由,面对这个物质世界里的重重枷锁,唯有封闭是一种逃亡,封闭了外在的躯壳,但释放了内在的灵魂,于是封闭也是一种自由。她的思想、她的处世哲学和她的人生观念流淌出一股股道家精神的清泉,滋润着美国的诗歌界,也丰富了人类思想的宝库。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喧嚣世界里,深入研究艾米莉·迪金森和道家的思想,追根溯源并汲取其中的智慧,对于我们提高修养、净化心灵、锤炼心性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

[1] Farr,J.The Gardens of Emily Dickinson.[M].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4.

[2] Johnson,T.H.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M].Bostonand Toronto:Little, Brown and Company,1960.

[3] [春秋]老子.道德经[M].周生春译注.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4] [战国]庄周.庄子[M].孙通海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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