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守望到寻根——论《金山》中的女性形象
2011-08-15胡春梅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北京100120
⊙胡春梅[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 北京 100120]
作 者:胡春梅,比较文学博士,北京教育学院中文系讲师。
张翎的《金山》,在《人民文学》两期连载,2009年由十月文艺出版社正式出版,全书共四十八万字。文字篇幅规模浩大,可称为鸿篇巨制。而且,其跨越时间之长,历史内容广博,写作手法也堪称赞。莫言为《金山》作推介文字,提到张翎式语言的细腻准确,“尤其是写到女人内心感受的地方,大有张爱玲之风”①。在小说中,可赞的不只是方家三代男子在他乡的“拼死挣扎”,还有方家女子的深情守望与不屈抗争,女性形象背后潜藏着深厚的文化与历史背景。《金山》中女性的命运,间接反映了海外华人的生存处境,表征了中国的普通民众在近代以来的全球化进程中用血泪体认世界的艰难历程。
张翎久居国外,《金山》的故事横跨中加两地,在全球化背景下的“身份认同”这一因素的影响下更大幅拉近了读者的距离。文化身份是当今讨论的最多的术语之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认识与界定。方家的几代女性有着不同的命运、不同的婚姻观,从本质上来看源于她们不同的文化身份。由于在社会性别中女性相对弱势的地位,婚姻生活对于女性尤为重要。可以这么来概括,有什么样的文化身份就会塑造什么样的婚姻模式,也就决定了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金山》中的女性伴随着方家的四代男性,从方得法的母亲麦氏写到方得法的曾外孙女艾米·史密斯。方家的第五代女性的寻根之旅,正是方家家族历史之钩沉,可见《金山》中的女性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未尝不是解读小说的一把钥匙。小说中有这样一句话:“艾米家族的女性,似乎都与婚姻无缘。”②这背后究竟有何隐秘?作者为什么要总结出方家女性的这一特点?本文试图从文化身份的视角解读方家的四代女性形象,探讨中西两种文化对于个体的影响,勾勒出海外移民的发展史。这也是本书对于女性关注与海外移民研究的价值所在。
一、第一代移民:家乡守望
19世纪末,大量华人赴美洲以应其劳动力之缺,因为当时国内战争频仍、民不聊生,沿海地区的百姓便朝向海外谋求生计。这些华人以男性为主,他们在海外做苦力,攒得钱寄回家乡。他们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回家叶落归根。从文化身份的角度来判断,即使华工长期身在异地,也始终心怀祖国,无论怎样受到磨难与鄙视,永远改不了他们中国人的信念。方得法是方家第一位前往金山的男人,小说对于此类人有一个特定的称呼:金山伯。金山伯在当地备受村人羡慕,因为他们在金山赚得大钱,家人因而衣食无忧。金山伯也有另外一个称呼:金山客,说明他们只是以客人的身份暂居金山,最终还是要叶落归根,这是中国第一代海外移民的典型特征。对于方得法来说,去金山就是为了赚钱养家,他的婚姻大事一定由母亲操办在家乡完成。
走入方家的第一个女人是六指。方得法回到广东开平自勉村,拒绝了母亲的定亲,选择了孤女六指。六指虽然孤独无依,但她读书识字有才能,阿法可谓一见钟情。他对母亲说:“在金山,男仔女仔都一样上学读书。女仔认了字,省得遭人骗。将来嫁了人,也好教养子女。”③方得法选择配偶的标准显然已受到西方文化的影响,与母亲坚守的中国传统儒家文化对于配偶的标准已有不同。但是,在方得法的内心,甚至在六指内心,他们始终是传统儒家文化坚定的守护者,这影响着六指一生的命运。
广东是岭南文化的核心区域,它既有地域特点形成的本土文化,也有南迁的中原文化“韩潮苏海”般的巨大影响,舶来的域外文化也为其注入了新活力,而中原儒家文化被视为岭南文化的主体。传统儒家文化中,婚姻是一个家族的大事。儿媳要遵守“四德”,即妇德、妇言、妇容和妇功,要孝敬公婆,养育后代,持家修身。儒家文化强调的是人的社会性、责任感和集体主义精神,宣扬克己复礼、承担责任和尽守忠孝。在儒家学说所规定的等级化和模式化的人际关系中,个人是作为其中的一个环节而获得意义的。儒家意义上的个人是一个社会成员、一个道德载体,并不是一个政治或法律的概念。④对于家族来说,小家庭居于次要地位,个人的幸福要服从于家族的利益。因而面对年迈的婆婆,面对偌大的家业,六指无法抛弃这一切去金山寻求小家庭的团圆。终于求得了一次机会,六指却派去了小儿子锦河,因为比起夫妻团聚,儿子的前程与家族的未来更为重要。多年过去,锦河已从毛头小孩成为家里的顶梁柱,他节衣缩食为母亲攒够了过埠的人头税,期盼着阿妈来金山团聚。但在同时,排华法无情公布,禁止任何华人入境,六指与方得法的金山之约又在此无情更无理的法律前成为泡影。而方得法始终怀揣着衣锦还乡的夙愿,因为破产,因为战争,后来终于客死金山。直到他们的曾孙女在墓碑前烧了一艘“大鸡眼”纸船,金山之约才得以履行。
金山客穿梭于加拿大哥伦比亚(卑诗省)与广东自勉村之间,两地文化、时事政策深深影响着个人的命运。在小说中以六指为代表,写到自勉村许多这样的女人。她们或是多年才能与丈夫团聚一次;或是被远隔千里的丈夫遗弃;或是苦苦等待,却等来丈夫死亡的噩耗……她们在期盼与焦虑中度日,在传统文化与异国法规之间步履维艰。如果说第一代海外移民处境艰辛,那么作为他们妻室的女人,在深情守望中无偿牺牲着自己。
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第一代移民时期,男性几乎占到90%以上。家中的男性在海外做苦力,寄钱回去养活家人。即使有华人打算在此定居,当时的对华政策也不允许他们从中国携带家眷或是在本地与其他种族的女性通婚。因而,“唐人街”长期存在男女性别比例的严重失调,对海外华人身心造成了很大伤害。方得法与六指“金山约”式的婚姻占到绝大多数,也有一些像锦山那样在金山娶了中国女人,当然这其中有很多原因。
猫眼小时被骗到金山,卖身谋生。她偷偷从来春院出逃,希望能与锦山一同生活。因为猫眼无处容身,金山的华人区女人甚少,锦山便与猫眼一同居住。后来锦山摔坏了腿,猫眼在“荔枝阁”酒楼做女招待。由于唐人街年轻的女人很少,因而猫眼比锦山更容易赚到钱,这样金山与自勉村两大家人都靠猫眼一人维持。从经济地位来看,猫眼是方家的顶梁柱,全家人应该善待她,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锦山与猫眼擅自同居,没有父母首肯、媒妁之言,锦山希望回到自勉村由母亲来决定他们正式的亲事。但是身为婆婆的六指不满意这个金山女人。首先,猫眼不识字,六指认为没有文化的人粗俗。其次,猫眼不光彩的历史使得她在自勉村抬不起头。没有办法,锦山全家又回到金山。但是此后的日子猫眼依然痛苦不堪,不仅是繁重的工作与养活一大家人的压力,年轻时的经历成为她心中永远的伤疤,锦山还时不时向这伤疤上撒盐。在传统儒家文化中,贞操是女人第一要义。贞女、烈女为世代传颂,风尘女子为人们所不齿。猫眼与锦山在加拿大哥伦比亚(卑诗省)的家,可称为中国文化的飞地,即使在千里之外,也在传统儒家文化掌控之下。无论猫眼怎样尽力,都无法扭转家人对她的成见。因为这个原因,猫眼至死不愿去看病就诊,因为“若认下了这个病,就等于认下了年轻时的低贱。”⑤因为这个原因,猫眼与锦山同居了一辈子,直到死后丈夫才以一块墓碑的形式承认了她的名分“方公锦山之妻周氏”。
二、第二代移民:种族歧视
方锦山与猫眼的女儿方延龄在加拿大出生,在加拿大长大。小时与父母回过一次中国,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并未留下深刻的印记。延龄与第一代移民大不相同,她更积极地融入居住国,甚至希望抹掉自己身上华人的印记。通常人们将华裔分为两类:FOB(Fresh Off the Boat)与ABC(American Born Chinese),中文为“刚下船的”与“美洲出生的”,即来自中国的移民与本国出生的华裔。来自中国的移民,携带着中国的种种文化特征、长时间保持着中国的生活习惯,不仅白人不认同他们,即使在本国出生的第二代华裔也反对与他们相提并论。而第二代华裔身处中西两种文化的夹缝中,虽然他们以西方人的眼光审视第一代移民,但是也同样处于社会的边缘,受到白人的歧视。
第一代移民虽然长期居住异地,但是他们以“金山客”自居。他们没有文化身份的危机,始终坚守着祖国文化。生长在这里的第二代移民大为不同,他们努力融入主流社会,希望与白人一样享有正当的权利,但是种族歧视残酷地摆在他们面前。第二代移民自我建构的身份与主流文化先入为主地想象的身份产生巨大分歧,这也是他们身份危机产生的根源。方延龄厌恶自己身上中国人的特征:身材瘦小,单眼皮,衣着寒碜,“一个毫子掰成两个花”。她不理解家里并不富裕,为什么还要给开平乡下的阿人(开平方言:祖母)寄钱;她不理解家里只有阿妈一人赚钱,为什么阿爸还要天天与她吵架。她不喜欢自己被别人称为“中国佬”的长相,她嫌弃“牙齿被烟熏得焦黄,英文烂得跟淘米的箩筐似的父亲”⑥,嫌弃“衣裳头发上沾满了餐馆油烟气味的母亲”⑦。她喜欢一个白人男生,她喜欢“穿着溜冰鞋过日子”的流浪生活。由于生长环境的影响,以延龄为代表的第二代移民受到西方文化很大的影响,他们“对那些横撇竖捺的汉字一点也不上心”⑧,他们对于海外的家乡并不认同。
延龄的第一次离家出走是她的第一次恋爱,这次浪漫之旅以男友庄尼的不辞而别告终。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一方空间,会留给一对没有婚约的男女,和一个中国人的”⑨。人们称她为“中国垃圾”,“败坏了小镇的风气”。延龄的第二次出走,让她经历了很多男人,直到后来她带回了一个叫做艾米·史密斯的混血女儿,可是延龄一生没有结婚。是她不愿意结婚吗?回答是否定的,只是她知道这里的男人只想要白种女人,知道加拿大只属于那些白人,延龄与生俱来的种族身份隔离了她与一切白人的正常交往。她恶狠狠地对父亲说:“我的祖宗哪天也没保佑过我。我做中国人,吃了一辈子亏。”⑩延龄一辈子与婚姻擦肩而过,因为当时加拿大对华人的歧视颇为盛行,这在小说中有多处描述。众多白人工人聚众闹事,喊着“还我白色加拿大”,砸毁了方锦山的洗衣店,方锦河被白人孩子叫骂追打,进入上流剧院也不能与白人一同入座观看。在加拿大,华人一直遭遇歧视,入境名额也以不同方式严格限制,直到1923年排华法公布,那一年延龄刚刚出生。延龄从小受到种族歧视的伤害,导致自己婚姻的悲剧。她只能不断抱怨自己的出身,只能寄希望于女儿不会接着吃亏。延龄的女儿艾米·史密斯的姓名符号与她的外表特征,都在表征她的文化身份,更确切地说是母亲想要的白人身份。延龄不想让女儿袭用一个中国姓,选择了一个最普通的洋人姓氏史密斯。艾米高鼻梁,深眼窝,栗色头发,棕色眼睛,皮肤白皙,很难在她的脸上看出任何华人的特征。这正是延龄想要的样子,并且希望艾米的长相永不变,永远不要暴露她的华人血统,这是她能够在白人社会立足的首要条件。
三、多元文化时期:寻根之旅
二战时期,居住在加拿大的华人仍然被称为“黄猴”。由于排华法案,华人与家人天各一方、无法团聚,但是许许多多像方锦河一样的加拿大华人自愿入伍,代表加拿大参加二战。1944年,加拿大政府开始在华人中征兵,华人在战争中做出杰出贡献。鉴于此,1947年,国会废除排华法案,华人妻子与未婚子女允许入境与家人团圆。1949年,在新中国建立的同时,加拿大的英属哥伦比亚省华人获得公民选举权。从第一代移民来到金山,华人在此拼死挣扎了近一个世纪,才作为被认可的公民挺直了腰杆。在方锦山逝世前一年,1970年中加建交,加拿大正式建立了中国大使馆。⑪是因为一个叫做诺尔曼·白求恩的加拿大医生,更是因为数以百万计的华人在金山头顶肩抗的默默奉献,中加双方开始了朦胧的友情,金山的华人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对那些瞧不起他们的白人说“不”。金山的华人迎来了多元文化的新时期。
方家的第四代女性,方得法的曾外孙女艾米,比她的先辈要幸运得多。她出生在金山,对中国所知甚少,她的母亲一生用其并不丰厚的收入,来孜孜不倦地打造女儿成为一个上等社会的白人。她从小学习上等白人孩子该学的东西,去了全城最好的天主教私立学校,去伯克利上了大学,参加了伯克利所有的示威游行,成为一所名校的教授。艾米得到的这些,不仅是母亲方延龄有心所为,更是在多元文化时期人们对有色人种的认可,是主流文化对于各亚文化存在的合法性的支持。同时,艾米不仅长得不像华人,她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也完全近同白人。她没有遵从母亲的愿望好好读书、找一个好工作,她我行我素,自己选择人生道路;她没有像许多中国女孩那样好好找个体面的人嫁了,她总在和一个又一个情人恋爱,将近五十岁还是孤身一人。她开玩笑地说自己“拥有零位父亲,零点五位母亲,根是生在岩石之上的半寸薄土里”⑫。多元文化时期的海外华人,多有一种无根之感,而艾米尊奉母亲延龄的心愿来到中国,未尝不是一次寻根之旅。
小说以两条线索并行展开,一是艾米在广东祖籍的所见所闻,另一是方家几代人的人生历程,这也恰似研究碉楼历史的欧阳教授在向这位华侨讲述她们家族的历史,也是这位自称“无根”的海外华人寻根的历程。艾米仔细参观了祖辈居住的命名为“得闲居”的碉楼,见到了在中国她唯一的亲戚姑公谢阿元,为她死去的亲人们立下墓碑,方得法入殓时铰下来的指甲终于由艾米埋进了家乡的泥土。艾米在中国之旅的行程中,她从情感上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的根不是在半寸薄土里,她属于广东开平这片中国的土地。当她在碉楼里看见她的外祖母抱着她的母亲的照片时,“根的感觉猝不及防地击中了她”⑬。当她祭拜祖辈,祝福太外婆与太外公在金山团聚时,艾米动情地落下了眼泪。最令人吃惊的是,艾米决定在碉楼举办她与马克的婚礼。可以说艾米并未意识到的寻根之旅让她有了根的感觉,有了文化身份的认同,有了精神的家园。这里的碉楼,象征着艾米家族的源头,她的文化之根。因而,碉楼最为适合见证艾米从漂泊到归宿的幸福过程。方家的最后一位子嗣,终于结束了在海外的孤身漂泊,返乡完成了自己的寻根之旅,也结束了方家女性的婚姻悲剧。
张翎面对记者采访时曾说道:“假如现代人的生活是一棵树上的叶子的话,我如果不探到根,就会怀疑它的真实。”⑭《金山》沿用张翎擅长的家族史诗题材,书写了三代移民家庭中女性不同的文化处境与文化身份:方得法及其长子方锦山都可视作第一代移民,他们无论居住在何处,离家乡多么遥远,始终坚守中国人的文化身份。因而他们的妻子,完全按照中国传统文化的方式走进方家,开始婚姻生活。虽然她们已经对金山为代表的西方文化有了朦胧的意识,猫眼甚至居住在金山,但传统文化仍然是她们首要的价值参照,无论是从中得益还是无偿地牺牲自己。方锦山的女儿方延龄,是第二代移民ABC的典型,由于生长环境的影响,种族意识甚为强烈。延龄对于身为华人的怨恨,是对当时加拿大种族歧视政策的变相声讨。到了艾米·史密斯,生活在文化多元的新时期,主流文化给予有色人种适当的公民权利。但是,一方面,由于母亲有意阻隔,她从小已经疏离了母国文化;另一方面,她的血统表征着她与主流文化的诸多不同,这种“无根”之感是新时期海外华裔最大的身份危机,最终在中国的寻根之旅中让她感受到了血脉传承。方家的女人连续三代与婚姻擦肩而过,在小说中艾米这样说:“最先是无意识的,被动的,没有选择的,比如猫眼。到后来就渐渐演绎成了自由意志的抉择,比如自己。”⑮其实,三代女性对于婚姻态度的演变,来源于三代移民不同的文化处境与文化身份。
目前,生活在世界各地的华侨华人三千多万,其中祖籍广东的有两千多万人,占总数的三分之二。广东成为中国最大的侨乡,是中国侨乡文化的典型代表。华侨华人历史、文化的本质,并不单单是一部“苦难史、创业史、爱国史”,更关键的是开展中外文化交流的特质,这是华侨文化及其研究可持续发展的根源所在、生命之源。作者曾说:“如果我不曾生活在国界和国界,文化和文化,语言和语言之间的夹缝里,也许我永远不会把关注点放在这样一个故事上,也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那些先我一个多世纪漂洋过海的华工。”作者身处“夹缝”中的人生体验体悟到祖辈们灵魂深处的渴望,勾勒出海外移民文化身份的发展脉络,对于今日华侨文化的研究与建设有一定的价值。
① 孙小宁:《张翎,通向〈金山〉的文学路》,《北京晚报·书香》2009年8月17日。
②③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⑮ 张翎:《金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④ 钱满素:《爱默生和中国——对个人主义的反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
⑭ 孙小宁、张翎:《金山是座什么样的山?》,《北京晚报·书香》2009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