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三国演义》的泛生命意识

⊙邬文清［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 黑龙江 齐齐哈尔 161006］

作 者：邬文清，齐齐哈尔大学文学与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古文学、古汉语。

一、《三国演义》中形形色色人物的泛生命意识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岁月如流，时光如梭所带给人的紧迫感和空虚感面前，主体对生存方式的主动选择能够最为充分地体现其生命意识，《三国演义》中的泛生命意识首先就表现在主要英雄人物对岁月流逝的由衷感叹和对自我生命价值的自觉追求上。

曹操是曹魏集团的领袖人物，他是书中“奸雄”形象的代表，他奸诈、矫情、有卓绝的军事才能、有身为最高统治者的气魄。同时，他更有着强烈的对生命的关切和对人生的执著。曹操的生命意识在他即将于赤壁攻打孙刘联军时，有最明显的表现：曹操的军队与孙刘联军隔江对峙，他亲率八十三万人马，又已得荆州，占据长江之险，深信可凭连船之法和黄盖的内应轻易取胜。在作战之前，他大宴百官，“以酒奠于江中”，舞槊而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在诗中，他先吟唱了由时光流逝而引发的人生恐惧感和紧迫感，流露出要纵情于美酒沉醉度日的愿望。然而，这种瞬间的颓废一闪而逝，对生命价值的追求又占据了上风：“青青子矜，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要通过得到更多的贤才来实现“天下归心”的最终目的，来成就自己的霸业，曹操不仅是这样想的，它也是这样做的，他把自己的生命意义维系在建功立业上，求贤若渴，戎马一生，终于统一北方并成为魏国实际上的开国者。

同曹操相同，诸葛亮也是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的英雄人物，而与之不同的是，他把自己的生存意义维系到了与天命进行较量上面。在最初的隐居岁月里，他饱读诗书，洞察天下大事，并没有把生命消融在闲散之中。刘备三顾茅庐时，诸葛亮虽深知曹操占据“天时”，孙权占据“地利”，如果自己扶助刘备只能如崔州平所言：“补缀乾坤，恐不易为，徒费心力耳。”然而，他并不愿意屈从于天命的昭示，他提出了占据“人和”的设想，要通过尚有待建立的“人和”来抗拒已经存在的“天时”和“地利”。他要凭一己之力与天相争。南征之后，诸葛亮又上表请求北征。谯周用天象不易征伐来劝阻他，他则回答道：“天道交易不常，岂可拘执？”诸葛亮这种顽强的生命意识一直延续到他临终之前。在五丈原，诸葛亮深知自己的生命危在旦夕，但他不甘于坐等死亡，他要继续生存下去。为此，他在帐中祈禳北斗，要凭借祈禳之术来延长自己的寿命。这种与天抗争，与天命抗衡的生命意识，是何等的强烈。

《三国演义》中的其他主要英雄人物也都不甘岁月流逝，生命虚度，有着希望实现一己价值的生命意识，刘备在荆州投靠刘表时，曾因髀肉复生而潸然：“备往年身不离鞍，髀肉皆散；今久不骑，髀肉复生，日月蹉跎，老将至矣，而功业不建，是以悲耳。”

《三国演义》中的泛生命意识不仅表现在主要英雄人物对生命价值的自发、自觉追求上，还表现为在外力作用下，即被迫对人生道路进行重新选择时，主体对生命意义的重视，这种重视，表现在不同人物对生死做不同选择时看似相反实际相承的态度上。

作为人生最大得失的生与死，在绝大多数时候是一种无法避免的自然规律。但在有些情况下，它是能够以个人的意愿为转移的，然而，即使这样，有些人还是坚定地选择了死亡，把死作为对生的否定，从生的对立角度来肯定生命的价值。如关羽在麦城一败涂地，被孙权的部下擒住。孙权想劝他归降，他却大骂：“碧眼小儿，紫髯鼠辈！……我今误中奸计，有死而已，何必多言！”为了不负桃园结义，关羽舍生就死。

《三国演义》中因不肯投降或因怒骂奸贼等原因而从容就死的人为数很多，如于诠、王经等。这些人并非不爱惜生命，而是把生命与自己的道德、志向等目标等同起来。宁愿在死亡中展现生命的最大价值。

与这些面对生死抉择而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死亡的人不同，《三国演义》中还有一些人，则体行“良禽择木而栖”的原则，表现出同样强烈的生命意识。汉末至晋初，社会动荡，群雄逐鹿，一时无所谓正统，无所谓正主。在那样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一些人在面对生命道路上的又一次选择时，选择生存或改变初衷，其根本目的是要走一条较之以往更有意义的生命之路，是为了赋予生命以全新的、更大的意义。他们与那些背弃原则、贪生怕死之徒是判然有别的。

徐晃最初是杨奉、韩暹手下的大将。杨韩两人是既无智也逊勇的“非立业之人”。徐晃跟随他们实际上是大材小用，劳而无功。在杨韩与曹操交战时，满宠去劝徐晃归降曹操。他称赞曹操，“曹将军当世英雄，其好贤下士，天下所知也”，并劝说徐晃，“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经过认真考虑，徐晃终于投奔了曹操，并在此后随曹操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使自己的生命意义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姜维、张辽等人也都是在选择中改变了初衷，或更换追随者，或归降对方。可以说，他们的这种选择与王允、陈官等人的选择并没有生命本质上的差异。无论是重新选择生命取向，还是坦然就死，主体的行为只是为了证明何种生死才具有意义，他们的生命也就在新生中成长或在死亡中不朽，他们在对生命道路的不同选择中表现出同样强烈的生命意识。

然而，生处乱世，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自发自觉地把生命维系在建功立业、与天争锋上；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在被动的选择面前，主动地选取一条可以实现生命意义的道路。对于千百亿万的普通人来说，“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则是更为普遍的事实。

《三国演义》描写了许多弱小者的死亡，但这并非说作者对弱小个体的生命意识的不予重视。弱小者的生命虽然消失，但他们渴求生存，渴求复仇的意识并没有被忽略，作者把它们由生存时的个体生命意识变形为死亡后的鬼魂复仇意识。这种鬼魂复仇意识是生命意识的曲折反映，也是一种泛生命意识。

诸葛亮在远征南蛮的回师途中，看见泸水之上“阴风大起、波浪汹涌”，经询问，才知道是猖神作祸，是因为“前者马岱引蜀兵千余，皆死水中，更兼杀死南人，尽弃此处。狂魂怨鬼，不能解释”。死于战争的人们化作“不能解释”的“狂魂怨鬼”，隐隐出现在“愁云怨雾之中”，这是他们生命被剥夺，泛生命意识还顽强存在的标志。于吉虽然被孙策所杀，但他的鬼魂缠住孙策不放，八次在他面前现形，直至其终于“瞑目而逝”。伏皇后虽然被曹操杀害，但她的鬼魂不忘复仇，二十年后，在曹操生病之际前去索命。这些都曲折地反映了《三国演义》对弱小者生命意识的重视。虽然幼小者的生命意识在生存时无法实现，而只能在死亡后凭借鬼魂来完成，但即使是这样，他们的泛生命意识也是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生命意识。

《三国演义》从不同方面描写了处于乱世之中的形形色色人物的生命意识，表现了作者对生命的高度重视。这种对生命意识的重视与客观时代背景和作者主观的思想感情有着密切的联系。

二、作者罗贯中的生命意识

《三国演义》所描写的时代是汉末到晋初这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长期地存在着战乱、饥荒、瘟疫等，人们也因之大量死亡。环境的险恶增加了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命的珍惜，并要在短暂的生命当中寻求长久的生存价值。这种渴求反映在英雄人物身上，就是令人回肠荡气的追求功名、不服天命、知死勿让、追随正主等气概。《三国演义》的成书年代是元末明初，这是一个与魏晋时极为相似的时代。《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也就在同样的时代氛围中高扬起了生命意识的旗幡。

罗贯中一方面对英雄人物的生命意识着力描绘，一方面也对广大人民的生命意识比较重视。历代封建统治者都认为“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他们只强调将帅在战争中的重要地位，而把百姓当做一种工具。罗贯中也是以军兵的死亡来衬托英雄人物的智慧的，然而，在生活中，他又亲见亲闻人民的痛苦和生命的消逝，又有着对普通人生命的重视。佛教和道教中的报应、鬼魂观念为他的写作提供了一种表达途径，他把现实中消失了的生命延续到鬼魂身上，通过鬼魂，通过果报来表现他对广大普通人对弱者和无辜者的生命消逝的同情。

《三国演义》从小说开篇的“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到小说结尾的“纷纷世事无穷尽，无数茫茫不可逃”，全书充满一种历史的苍凉感。然而，在这种苍凉感的迷雾之中，人们的泛生命意识一直如火把一样点燃着，它不断地提醒人们要珍惜生命、热爱生命，实现最大价值的无悔人生。

[1] 杨子坚.《三国演义》描写战争的艺术[J].南京大学学报1983，（02）.

[2] 向生而死.《三国演义》中的英雄生命意识[J].明清小说研究，2008.（02）.

[3] 朱一玄，刘毓忱.《三国演义》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

[4] 郑铁生.《三国演义》叙事艺术[M].北京：新华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