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迷情 荒漠孤女——论金庸武侠小说《白马啸西风》的叙事张力
2011-08-15黄大军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黑龙江牡丹江157012
⊙黄大军[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2]
⊙伊彩霞[黑龙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初等教育系, 黑龙江 牡丹江 157011]
作 者:黄大军,黑龙江大学美学博士研究生,牡丹江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伊彩霞,黑龙江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初等教育系讲师。
中篇小说《白马啸西风》(以下简称《白马》)是金庸1961年在香港《明报》连载的一部诗化武侠佳作。它与此前问世的《雪山飞狐》(1959年)一并被评论者视为作家早期“反武侠”探索的代表作品,在文本的许多方面二者都流露出消解武侠文体与侠烈理想,追求形式实验与人性透视的鲜明迹象。但在厕身纯文学艺境的自觉转向中,较之《雪山飞狐》在时空、叙事、文本互涉等方面的精当表现,《白马》则以西域边陲的自然地理特征与人文社会风貌为景深,依凭丰富的民间文化因子以及虚实相生的游侠想象,酿就了文本细腻可感、荡气回肠的牧歌意境与爱情意绪,首开诗化武侠小说的先河。孔庆东就表示:“《白马啸西风》中的武术部分,完全可以去掉;去掉了它的武术部分,仍然是一部精品,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中篇小说。”①而且,从格局脉络上看,单纯明快的《白马》虽不及作家的《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笑傲江湖》等巨制来得纵横捭阖、鬼斧神工,却也枝繁叶茂、不遑多让,特别是它能在中篇的尺幅内融复仇、寻宝、成长、情变、家国、历史为一炉的结构体式,堪称文气氤氲、多姿多彩。
一、江湖恨与儿女情的张弛交错
《白马》错落有致地缀合着两种生命叙事——江湖叙事与牧歌叙事。前者具有自足的空间建构,并在这一淡化官方色彩、“驱使侠客上路”(陈平原语)、遵循江湖义法、以武行侠的“民间亚社会”中,确立了以草莽恩怨为引线,以武功打斗、快意恩仇为语法的叙事—抒情模式,让人们在类型化的叙事伦理中感受“侠”的崇高正义。后者的叙事空间幽静自然、远离尘嚣,在“情绪的散步”(沈从文语)中伏藏物理人情,汇展物我两谐的自在、优游之美。因此,《白马》引俗入雅的结果,是作家“反武侠”叙事情念的彰显。这在《白马》中主要体现为江湖模式的“隐退”与牧歌叙事的膨胀,这种对武侠传统的反拨使作品发生了从“侠”向“无侠”、由尚武到主情的艺术转折。
具体而言,小说中粗笔勾勒的江湖叙事,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夺宝、复仇的血腥惨剧,它赋予作品以刀砍斧削的棱角与峻急炽烈的色调。在回疆大漠的凶悍追杀中,父母罹难、身藏高昌迷宫地图的汉族女孩李文秀,侥幸在大漠风暴中脱逃,被白马驮至绿草茵茵的哈萨克部族,与同属汉族的“计老人”(一位因弑师未遂而易容的青年马家骏)相依为命,在似水流年、草长风吹中长大,但丧心病狂的仇家仍是一种“惘惘的威胁”(张爱玲语),女孩最后意外习得一身出色武功,终于完成了复仇天职,洞见了藏宝真相。从整个故事结构上看,主人公的历险与复仇固然杀气腾腾、险象环生,但贯穿其中的却是“武”的退场与“侠”的缺席。这里没有义薄云天、轻生重诺的大侠(瓦耳拉齐毒辣,马家骏怯懦,李文秀则似水柔情、清丽寂寞),没有出神入化的旷世奇功与异彩纷呈的武功打斗,作品也一改作家将“武”境界化、道德化、人文化的一贯意图,更重要的是,可归入复仇原型的李文秀也没有像一般武侠小说那样为故事提供复仇的叙事动力。祝勇先生说“在金庸的小说中,几乎没有一个有仇的后代不为复仇忙碌”②,那么李文秀无疑是值得注目的特例。所以,“江湖”这一原本在其他武侠故事中最具合法化的叙事空间不仅在此没有得到扩张,反而被充盈其中的儿女情长所挤占,使文本呈现出另类风姿。
《白马》中关于李文秀在回疆草原成长、生活的段落优美如画、别具风味,它不仅最大限度地疏离了“豪放”的江湖世界,自成一个相对独立的“妩媚”时空,而且通过作家优美舒缓、典丽多情、充满热度的叙述,让人们看到了武侠文本超越单一文类,获得多元创作基质的文体弹性。可以说,自1929年顾明道的《荒江女侠》面世以来,“武—侠—情”三位一体的模式就已泛化为武侠文类不可或缺的结构要素,但能够悬置对爱情之深、之广、之奇的探索,而以描叙边地情韵、缥缈之恋来垦辟武侠诗化意境的,除金庸的《白马》之外,放眼武侠寰宇当舍此无它。在飞翔着天铃鸟、荡漾着民谣风俗的草原绿洲,流落至此的女孩李文秀重新走入了一片温馨明亮的感情天地。这里有与“计老人”“像亲爷爷、亲孙女一般”③(以下关于《白马》的引文均出自该版本)的亲情,有和哈萨克男孩苏普的纯真友情,也有学会了哈萨克话,学会了草原上的许许多多事情的无比欢快,所以,令人迷恋的“第二故乡”让女孩儿枕头上的泪痕渐渐少了,“脸上有了更多的笑靥,嘴里有了更多的歌声”。也是在这片原始放达的土地上,那个为救她而杀死大狼,并送给她大狼皮的男孩苏普,初次让女孩儿止水般的内心流出了丝丝情愫……而长大后,李文秀对苏普剪不断、理还乱的痴恋,以及马家骏对她“润物细无声”的暗恋,无疑构成了整部小说最感人的一条抒情线索,在这个含蓄内敛的三角恋故事中一种柏拉图式的纯情爱恋优美流淌、感伤弥漫。并且,这种如《边城》般舒缓悠扬的牧歌情调甚至一直流淌到故事的尾声:“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面对如此风情独属、楚楚动人的牧歌叙事与爱情演绎,难怪严家炎先生会从“流水般抒情的笔法,忧伤的调子,余音袅袅的结尾”等方面给予其“精致而不俗”④的赞赏。
二、伤心女与民族恸的互涉叠印
尽管《白马》中美轮美奂的牧歌世界,潜移默化地熨平着少女李文秀痛彻的心扉,让她对草原生活萌生新的憧憬与期待,但沉淀的血海深仇、渐浓的情变隐痛、种族歧视的凄楚与客居他乡的伤感,又驱散了她对安稳生活的满足、对诗意人生的想象。无疑,李文秀的柔肠百结、美丽深痛既是作家构建牧歌江湖的形象载体,似也融进了作家苦恋绝代佳人夏梦未果的悲观郁结与情感遐思。不仅如此,这一伤心女形象又与作品探讨民族关系的宏大意旨互为映射、相辅相成,联袂架高了作品的文体境界与价值位次。这种内在勾连主要是通过李文秀流落回疆的生命遭际得以实现的。
诚然,李文秀在天籁自然、和洽纯朴的哈萨克部落度过了她的成长蜜月,但民族间缠夹的恩怨情仇同时又造成了她新的精神伤痛。汉族追匪对哈萨克部落的掳掠屠戮,打破了草原素来的宁静,骤然激起了哈萨克人的民族仇恨。在民族隔阂的无形利刃下,李文秀的友情与爱情先天地潜伏了悲剧和哀婉的因子,她的生命溃败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在日常生活中,自己引来汉人盗匪的事实,使她常常无端遭受哈萨克勇士苏鲁克的迁怒、咒骂、踢打与鞭笞……在情感交流方面,少女少男的率性单纯与童心浪漫,使她与异族男孩苏普(苏鲁克之子)缔结了真挚的友情、朦胧的爱情,可是,这种纯美情愫却因不见容于草原传统与游牧信仰(禁忌异族通婚)而夭折,善良、温柔的李文秀选择了退出与守望,最终留给自己“除却巫山”的深深隐痛,留给异族男孩几缕“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的失落、怅惘……而她的痴情更酿成她日后明知此情邈远难求,却终为其所困的“苦情”之旅。正是这种美丽超然、唯情至上的爱情信仰,使小说最后留下了一个主人公解答不了,《可兰经》也回答不了的人生困惑——“如果你深深爱着的人,却深深地爱上了别人,有什么法子?”
这种民族文化制造的悲剧,小则在婚恋层面上酿就着李文秀这样“失根”的伤心女形象,大则关乎弱势种族的命运与兴亡。历史上大唐帝国对古高昌国的“汉化”与奴役就是前车之鉴,它与李文秀在异族部落中的茕茕孑立可谓异曲同构,二者一道昭示着作家的民族意识,深化着他对民族问题的思考。金庸自己曾言:“我初期所写的小说,汉人皇朝的正统观念很强。到了后期,中华民族各族一视同仁的观念成为基调,那是我的历史观比较有了些进步之故。这在《天龙八部》《白马啸西风》《鹿鼎记》中特别明显。”⑤所以,当大唐号令臣服的西域高昌国遵守汉人仪典、规矩习俗时,那种颐指气使、以强凌弱的民族霸权主义就遭到了作家的无情唾弃,其穷兵黩武、趁机抢掠的行径更是遭到了作家的严厉批判。从弱小民族利益、民族平等的角度出发,作家以大中华的民族观肯定了“大家各过各的日子”的文化祈望。这场历史上的文化征服,实则文化浩劫。其最终结果是,自视“中华上国”的大唐赏赐“蛮戎夷狄”高昌的那些文物衣冠,均被高昌人弃若敝屣、沉埋迷宫。这样,李文秀的遭遇与高昌国的兴废,就因贯穿了历史的时间性而具有了历史真蕴,并成为作家反思民族本位立场、批判民族沙文主义的沉痛象征,正如孔庆东所总结的:“不论是国家利益还是个体命运,金庸小说都在批判以强凌弱的同时,昭示出民族平等的重要性。”⑥
三、假面人与历史谜的多维比照
《白马》除了呈现诗化意趣、感伤情调外,其“反武侠”倾向还表现在作家对人性本质、历史真相的还原与猜解方面。具体而言,金庸从反江湖、反武林的日常语境(草原牧歌世界)中孕育艺术灵感,诱发了其对人性的非凡妙悟与独特演绎。小说中的几个主人公都带着难以揭去的人格面纱,心存隐痛地苟活在自己织就的存在之茧中,成为一个只显示在他人眼中的人格面具。同时,小说设计的有关高昌迷宫的悬念叙事又与这种人性的深藏异质同构,进一步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向上伸张了这种人性的幽邃与缠结。显然,这种复杂的主题探索使金庸迥异于王度庐、古龙等武侠作家所开创的在波谲云诡的江湖想象中书写悲情、欲情的人性论模式。此外,金庸对哲理、人性以及历史文化经验的青睐,则从形而上的层面强化了《白马》作为一个实验性文本存在的理由。
在《白马》的恩怨纠葛中,人与人之间坦荡、真诚的交流似近在咫尺,实又遥不可及,这种对人类仇恨性、虚伪性、矛盾性的问询成为作家发挥其小说想象才能的又一舞台。小说中的马家骏虽富有正义感却内心怯懦,为了苟活,在草原始终以“计老人”的假面示人,但为了救李文秀,断然与师父交手,即便形藏败露、未捷先死,他仍以“计爷爷”的口吻对阿秀一如既往地关爱。正如李文秀追问的:“这十年之中,他始终如爷爷般爱护自己,其实他是个壮年人。世界上亲祖父对自己的孙女,也有这般好吗?或许有,或许没有,她不知道。”瓦耳拉齐则是一个狠毒、疑忌、自私的恶人,甚至对爱徒李文秀都隐瞒了自己的种族与名姓,他佩带的人格面具更多变、更邪恶、更阴鸷。他本是哈萨克人,因行径卑劣被族人逐出,虽到中原学成武艺,却做了一系列与侠义相背弃,甚至龌龊下流的勾当。正像其隐居处那副木版对联——“白首相知犹按剑”、“朱门早达笑弹冠”,所自警、自况的那样,瓦耳拉齐正是在这样充满敌意、猜疑的心态中孤独一生的。另外,美丽聪慧的李文秀也一度扮演着双面角色。当青春热恋中的阿曼与苏普在大雪天来到“计爷爷”家躲避风雪,李文秀因情有所系,不愿正面相逢,即便归家,也宁愿只扮作哈萨克男子默默旁观,苏普则阴差阳错地将其错认为奇男子、大英雄。正如李文秀与“计老人”互相体贴关怀共居十年,“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大明白”一样,同样以人格面具出现在苏普面前的李文秀,又缘何赢得男女之间心心相印的欢爱呢?更何况这之间还横亘着种族文化的鸿沟。
与对人性迷宫的剥解相对,文中高昌迷宫的意象则嘲讽了历史的荒诞悖谬与人欲的贪婪无度。高昌迷宫深入大漠、隐秘至极,相传宫内珍宝无数。为此,陈达海一伙恶徒流落草原达数十年,不择手段地抢夺地图,不顾性命地以身犯险,最终却因手中地图被人抽去了十几根线而在大戈壁兜来兜去,渴死、累死。令人忍俊不禁的是,原来迷宫中的东西在中原遍地都是,可就是没有贪欲者们心中渴望的珍宝,这无疑是对那些死于寻宝的大漠冤魂们的莫大讽刺。如果说金庸透过人性迷宫看到的是人类信任沟通的危机、自我迷失的危机,那么大漠迷宫则隐喻着人类的原欲与历史的荒谬。这样,《白马》就将人性的透视与历史的透视糅为一体,从而在历史与哲理的层面获得了可与经典文学相媲美的独特风采。并且,通过对主题的这种文化扩张,小说最终完成了从“武侠本位”、“正义核心”,向“小说本位”、“自由核心”⑦的艺术蜕变。正如有论者所评价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白马》是金庸所有小说中在反武侠道路上走得最远,相对来说也最彻底的一部作品。它不仅无‘侠’而且无‘武’,不仅无‘武’无‘侠’,而且连武侠小说最根本的特点之一‘通俗性’,在该作中也遭到了作者较为明显的忽视和遗弃。”⑧
① 孔庆东:《金庸评传》,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95页。
② 祝勇:《华美狼心——金庸作品暴力的分析》,《书屋》2008年第3期。
③ 金庸:《金庸作品集》(第13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④ 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73页。
⑤ 金庸:《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第13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版。
⑥ 孔庆东:《论金庸小说的民族意识》,《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
⑦ 韩云波、何开丽:《再论金庸“反武侠”:终结还是开端》,《江汉论坛》2006年第12期。
⑧ 邓集田:《论金庸武侠小说〈白马啸西风〉的实验性》,《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