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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与影的辉映——论新世纪大陆女性诗歌

2011-08-15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名作欣赏 2011年27期
关键词:新世纪诗人诗歌

⊙陈 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州 350007]

作 者:陈 卫,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诗歌成就的高低向来与性别无直接关联,提出“女性诗歌”不过在设置一个分析角度。因为自1990年代以来,随着女性主义思想的引介与传播,科学技术的辅助,新世纪的女性诗歌创作队伍阵容日渐庞大,女性写作群体引起诗歌界前沿研究者的注意。新的时代到底促生了哪些作者?她们在创作什么?如何创作?十年过去,做一点简单的回顾与总结是关注第二个十年的诗歌的起点。

因资料所限,除去海外诗坛诗人不论,除去古体诗词作者不论,上个世纪的大陆女性诗人浮出地表的,屈指可数:第一代现代女性诗人有陈衡哲、冰心、石评梅、庐隐、白薇、林徽因、苏雪林、沈祖等,她们普遍接受了高等教育,在中西方文化交融的环境中,借鉴中西方诗歌的写作特色,表达对爱情、理想和信仰的追求。三四十年代,在战争中洗礼,更多关注人类命运的关露、杨刚、郑敏、陈敬容等,为第二代现代女性诗人;新时期以后,新涌现出来的女性诗人有舒婷、李小雨及八九十年代出现的翟永明、伊蕾、唐亚平、陆忆敏、傅天琳、张烨等,她们对民族命运、女性生存进行思考,使诗歌发出时代的声音,她们可以看做为现代女性诗人的第三代。

第三代女性诗人的出现与20世纪80年代中期“女性文学”概念始现大陆文坛有关。这是一股世界性的文学思潮。1990年代随着西方女性研究成果的大量引介,贝蒂·弗里丹的《女性的奥秘》、西蒙·波伏娃的《第二性》、埃莱娜·西苏的《美杜莎的笑声》、桑德拉·吉尔伯特与苏姗·格巴的《阁楼上的疯女人》以及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等女权主义著作的翻译,使部分女性作家意识到女性既不是单独的存在体,也不是男性的附属物,女性还与政治、社会有着密切的关系。女性意识的苏醒唤起了不少女性作家。与小说、散文的女性数量相比,女性诗人相对也不多。翟永明、陆忆敏、唐亚平、伊蕾是这时期的代表诗人,她们在诗歌中表达女性的黑夜意识,讲述女性对抗社会的方式,她们大声挑衅男人,问“你不来与我同居”①?

女性主义思潮的滥觞,导致1990年代文学中女性姿态多种多样,有的是温顺的良家女子,而有的表示叛逆,走出闺阁,张扬独立意识。这种写作形态,直接影响到新世纪的女性创作。只不过在女性写作者那里,主流意识有所淡化,对政治、社会、性别意识的关注有所减弱,多元多方位的女性写作似遍地春花:有继续女性的蕴藉,也有赤裸写性的,有的对命运思考,有的转向对存在的探求。出现在公众视野当中的女性诗人有如“天上星星数不清”,活跃程度前所未有。以内地官方出版的《诗刊》为例(虽然此刊并非完全准确评定诗歌创作水平,因其办刊时间长,属于国家级刊物,不少诗人以此为“珠穆朗玛峰”)从2000年到2010年间,参加青春诗会(此诗会被誉为诗歌界的“黄埔军校”,至于诗人水平,学术界与民间评价褒贬不一,留待后人评说)的女性诗人有:芷冷、安琪、寒烟、赵丽华、沈娟蕾、杜涯、鲁西西、李轻松、雨馨、路也、沙戈、宋晓杰、叶丽隽、阿毛、川美、李见心、木杪、郑小琼、苏浅、娜仁琪琪格、李小洛、李云、樊康琴、南子、胡茗茗、邓朝晖、金铃子、林莉、苏黎、王妍丁、申艳、阿华、谈雅丽、麻小燕、横行胭脂、李成恩、叶菊如、黄芳、东涯、刘畅、扶桑、刘小雨等,其中女性入选最多的一次为2009年第25届,十五位诗人中,女性诗人有七位。

同时,《诗刊》社还举办一年一度的华文青年诗人奖,女性诗人获奖的有:第三届路也,第四届李小洛,第五届荣荣、李轻松,第七届阿毛,第十届林莉;入围诗人有叶玉琳、杜涯、安琪、李见心、沈娟蕾、娜夜、蓝蓝、曹国英、靳晓静、叶丽隽、池凌云、扶桑、阿华、夭夭、苏浅、李成恩、李林芳、离离等。

在学术界,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为推进诗歌创作与学术共进,2004年与《诗刊》共同创立了驻校诗人制度,被推举为驻校诗人就有路也(2005)、李小洛(2006)、李轻松(2007)、阿毛(2009)等四位女性诗人。

诗人选诗,以当前较为活跃的两位诗人李少君和杨克为例。2010年,他们各自出版了新世纪十年间的诗选。李少君和张维主编的《十年诗选2000—2010》中,由于选家“将朦胧诗人和第三代诗人基本排除”②,以推出新世纪的新生力量为主,因此,女性作者有蓝蓝、娜夜、巫昂、叶丽隽、尹丽川、路也、赵丽华、安琪、李小洛、李成恩、林莉、金玲子、施施然、李婷婷、黄茜、梅花落、吕晓丹、蓝冰丫头、张琼等数十人。杨克主编的《中国新诗年鉴十年精选》③更注重十年诗坛的整体实力,所以经他选入的女性诗人队伍年龄跨度较大,有20世纪40年代或80年代开始,到21世纪仍坚持创作的大陆及台湾的女性诗人,如郑敏、舒婷、王小妮、翟永明、邵薇、尹丽川、吕约、鲁西西、郑小琼、伊路、燕窝、巫昂、莫小邪、贾薇、路也、阿毛、夏宇(台)、颜艾琳(台)、马莉,还收入了虹影、林白等小说家创作的诗。

这两位选家还关注科技时代由博客发展而引起女性诗歌的现象,杨克有《2009—2010中国新诗年鉴》,专设“博客女性诗歌选”一栏,选出谢小青、横行胭脂、施施然、李成恩、代雨映、李小洛、翟永明、娜仁琪琪格、林雪、林莉等人的诗。李少君和他的合作者张德明等编辑的《新红颜写作诗歌档案》④,主要也是从女性诗歌写作者的博客中选诗,他们选择的女性诗人阵营庞大,有一百三十七家,集中了20世纪60年代到80年代出生的女性作者,除用真名的作者之外,还收入了重庆子衣、清荷玲子、翩然落梅等以网名形式出现的作者。而且,这只是在编书时截止的博客时代的女性写作的一部分。由以上材料大致可以看到:从真实的纸质媒体到虚拟的网络空间,无论官方的权威刊物还是学术机构、民间评选,女性诗人和女性诗歌受到广泛关注。就像雨后伞花,色彩纷呈,她们丰富着当下的中国诗坛。

热衷创作的女性,大多为了展现个人特色。不说比较极端的张爱玲,追求文风和衣饰的个人特色,就连丁玲这样从革命生活中走出来的女性,也不轻易被大一统思想同化。寻求表达特殊性的女性诗人,一般都不愿穿上制服,宁愿被别人评价妖娆万分也不喜欢面目全非。所以新世纪女性诗人的特点,最大的特色就是善于表达自我。

这种个性意识,包括女性意识、两性关系、身体意识以及对生命的感受,等等。

狭义的女性意识是指两性情爱描写中的女性观。诗歌中两性意识的尖锐化大概出现在1990年代中期,那时西方女权主义思想传入大陆。在此之前,冰心、沈祖、林子等,都表达一种个体对他人的爱,愿意为对方付出自己。舒婷的《致橡树》则表达男女平等的思想,到伊蕾与唐亚平的诗中,男性与女性的相互需要与对抗在诗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强化。到新世纪,这种女性意识逐渐淡化,不乏个别女性诗人以女性身份,却并不直接批判的角度来写爱情。如赵丽华的《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

一个渴望爱情的女人就像一只

张开嘴的河蚌

这样的缝隙恰好被鹬鸟

尖而硬的长喙侵入

这首诗所呈现的画面,让人感觉不是爱情,却是肉欲的侵占。也许女人心里埋藏着爱情,却不幸被赤裸裸的性颠覆。这种有关爱情的写作方式令人感觉女性的温婉已丧失。

尹丽川的《爱情故事》不是空幻的爱情想象,她的体验是肉体的、性感的,中心意象就是“你的东西”(性器官,笔者注),让“我”感觉到多,又让“我”感觉到少,暗指男性与女性无论欢聚还是分离,都难以达到真正的和谐。诗中的“思念”,被这样写了:

失眠的夜,我已偷走它的体积

却没能留住它的重量。此后,

我空空荡荡,直到老去。

邵薇的《小手指》,也是借身体器官暗示两性之间以及人与社会的关系:

在它的小指甲里有些脏物

它们来自我的身体或这个世界

但它们是否也是一个被挤压的生命

像我自己被挤压一样

关于身体,在林子的《给他》里有这样唯美的诗句:“只要你要,我爱,我就全给,/给你——我的灵魂、我的身体。/常春藤般柔软的手臂,/百合花般纯洁的嘴唇”。在爱情包括肉体描写属于禁区的五六十年代,林子不敢把诗拿出来发表,可是新时期她的作品—出现,便引来热议,获得“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诗作”等奖项。可以看到,新世纪以来,更多的女性写爱情、写两性都不一定用自然物象起兴、比喻,却直接用身体来说话。赵丽华、尹丽川、邵薇如是,路也的稍有不同,同样写身体,她会将地理、生理和历史术语结合起来,如《身体版图》:“我的身体地形复杂,幽深、起起伏伏/是一块小而丰腴的版图/总是等着被占领、沦为殖民地/它的国界线是我的衣裳/首都是心脏/欲望终止于一条裂谷”;她用地貌特点比喻身体部位,“你对我的侵略就是和平/你对我的掠夺就是给予/你对我的破坏就是建设/疼痛就是快乐/粗暴就是温柔/雷电交加是为了五谷丰登”,语言中享受一种矛盾带来的快感。如果借用女权主义理论批评,路也的诗歌表现的不是女性对男性的对峙,也不是付出,而是对男性的服从。从美学角度或诗歌语言的创新层面看,诗歌在联想错位中充满谐趣。身体描写地理化,是路也写作上的个人亮点。

女性诗歌一直不缺想象。穿越时空任想象飞扬,是新世纪女性诗歌的另一特色。也许新世纪女性不安于现状,或者天生想象力充沛,也许受到当前影视中的“戏说”和网络中流行的“穿越文”启发。往古代走的如郑小琼的《魏国记》,诗歌写魏国纷争,却隐射当下社会、制度、性别矛盾等社会乱象;施施然在《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从一世雨季里隐去》中,有意把主人公打造成从民国的街道、民国的旧纸堆走出来的现代人,在时空的穿越中实现情感的穿插和景象的变幻。朝未来走去的有李小洛的《五十年后的旅行》等,此诗描写了一个爱上有妇之夫的女子,在年老的时候,去找恋人的妻子。作品没有从道德角度展开自责,而是消解现实中的剑拔弩张,使诗歌呈现出梦幻、优雅、气定神闲的味道。“说着你的童年、少年、饥饿、蒸汽/你爱吃的蔬菜、水果、衣服、鞋子/你在春天里爱过的其他的女人/曾经在心里信奉过的上帝//我拿出那副我珍藏了多年的手套/你放在我这里的旧书、稿纸/送回你的故居,交给她/交到另一个老妇人灰暗的手里。”一部分女性诗人还在诗歌中建构了一批虚虚实实的乡镇:郑小琼的“黄麻岭”成为打工仔命运的展示地;林莉笔下的“小镇”、“朱家角”和“淀山”等再现古典美与现在淡淡的愁;李成恩的汴河、孤山营等地,传出自然地域的伦理之声;夭夭的《乌衣镇》有旧的风景,有小镇的悲喜。这是她们自己建立的“自己的屋子”。这种写作传统最初来源于西方的小说对小城镇的描写,后在中国乡土小说与现代派小说的结合中初见端倪。使用一个具体的地名(虽然它不一定存在),写这块土地上的人的生活,是女性诗人企图深入了解地域、民族、人性的一种方式。

温柔可爱的女性依然存在。她们像传统的女性诗人一样,通过色彩、容颜、装饰、对自然的感受书写情思,甜腻与感伤成为女性诗歌中一贯的传统。如果套用散文界的“小女人散文”,那么这类诗就是“小女人诗”。她们大多在诗中抒发“植物之愿”,愿意自己是花花草草或是某种植物,渺小美丽,富有个性,托物寄情。如谈雅丽在《苹果树》中写苹果树的“幽明,祥和,安静/仿佛这就是我——一生的全部”⑤;白月的《要像花那样生活》更多了一点现代意识和大胆,热烈表明她的生活态度“要红就红,要蓝就蓝,从外至里依次展开,大方而妩媚/时时与阳光欢喜,与雨露交齿/与时间的秒针做爱 体验/凋零”⑥。从美学角度看,这是一类情思缱绻的诗,或委婉或率直,或细腻或粗犷。新世纪年轻的女性诗篇中,这类托物言志的情感书写占大多数,在表达时无所忌讳。

延续抒情传统,表达对亲人的爱,仍是女性诗歌的常见主题。然而新世纪的这类主题更显出不同的旨趣。夭夭的《乌衣镇》中把父母比作树根:“我写下父亲母亲/这两棵顶着风霜的树/一棵是杨树 另一棵是柳树/他们的根须相互抚慰/相互缠绕着小镇巨大的安宁”⑦。而在尹丽川笔下的母亲,就并非一个传统型忍辱负重的母亲,女儿也不是一个温顺贤良的女儿:“自从我认识你,你不再水性杨花/为了另一个女人/你这样做值得么/你成了空虚的老太太/一把废弃的扇”。郑小琼写打工妹时,不只是重复“五四”时期那种“劳工神圣”,她书写的是劳动者沉重的命运:

铁,在肉体里生长

仿佛背对我的荔枝林,有风摇曳

花草弄影,多少铁在图纸间老去

它们随着运货车远去的背影

模糊的不可预知的命运,这些铁

这些人,将要去哪里,这些她,这些你

或者这些我,背着沉重的行李与迷茫

在车站,工业区,她们清晰的面孔

似一块块等待图纸安排的铁,沉默着

——郑小琼《铁》(节选)

生活像海洋。在海洋中,海浪朝人打过来时不分性别。对男性的理解、服从、反抗、和谐、矛盾成为女性诗歌中两性意识的表现内容,而淡化性别意识,也成为现代社会部分女性诗人的共识。吕约的诗歌并不特意去打造、保持女性惯有的细腻和甜美,而是带有一些吉卜赛人的豪放。她很少直接抒情,或用旁述、或用戏剧性场景、有时直接用对话来呈现生活现象,如《坐着》,就是写人习以为常的一种姿态——坐着,“写诗需要/谈判需要坐着/签署命令坐着/最美妙的是坐在另一个人腿上/这种好事是不长久的/因为他担心你最后坐到他头上”,坐着做什么以及坐与被坐,都显示尊严,然而也暗藏着失去尊严的恐惧;她写道:“坐着就是一种权力/坐着就是力量/坐着坐着/突然站起来/也能产生一种力量/但还是不如坐着/有力量”,坐与立在此演化成政客之间的权力争夺。在吕约的诗歌中,并没有具体可感的某种意象,在一句句“坐着”,一幅幅“坐着”的戏剧性场景中层层揭示人的内心、欲望和秘密,这是吕约诗歌的鲜明个性。

蓝蓝的诗歌语言简练而有力度,颇有北岛诗风。如她在《真实——献给石漫滩75-8垮坝死难者》中所写: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齿企图说出的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含蓄与奔放的表达,内敛与舒张的节奏,凝练与疏松意象设计,较好地将诗情控制,诗人在对社会进行批判的同时,保持着人性关怀。性别虽然隐退,人类的承担意识突显。

在一个男性为主导的时代,美国诗人惠特曼四百多首诗组成的《草叶集》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高声地朗诵,写人权、写自然、写性都行,还多次出修订版。同时代的女性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显得沉寂,她也是用一生去创作,只在生前被亲友用匿名方式投稿发表八首,经她自己整理的未刊作品达一千八百首左右,直到去世后的第六十九年,才出版全集⑧。同一时代同一国度的不同性别有着天壤之别。

如果说在出版受限的纸媒时代,女性写作为时代、社会、性别、政治、销路等因素所困,而到了网络时代,在新世纪,中国女性作者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喜欢编故事的写小说,乐意抒发一己之感、一时之情的女性选择诗歌。博客中女性诗歌创作之所以为诗歌界关注,出现“新红颜写作”或“博客时代的女性诗歌”等命名,完全是因为女性写作队伍的空前壮大,引起众多的研究者关注。难道男性就没有诗歌博客吗?事实并非如此。不过可以假设,如果狄金森当年有博客,她还会不会埋没人间?会不会天天安于隐居、打磨、整理诗稿的生活?也许她会像今天的女性作者,把刚画上句号的诗稿贴到博客上,然后与网友互动,聊天或聚会,会很快获得盛名;也许她还会虚心接受读者的建议,效仿流行诗歌,为读者删除或增补内容,全心全意为读者写诗;为了博客的点击率提高,她也许还会时不时更换照片,以期每天用新鲜虏获读者。她也可能会为了读者调整或改变写作个性,由此发生命运的转折,最终成为与惠特曼并驾齐驱的诗人。

通过这种假设,我不过想继续提问:博客上的诗是否都是可称道的诗?博客点击率高低是否能够作为诗歌质量的判断标尺?在传媒发达的时代,现象往往大于本质。我们要明白,网络是一个大众化平台,博客纯由写作者自行搭建,刊登的诗歌不一定都是高质量的诗歌。点击率与诗歌质量无甚关联,非诗性传闻、美女照片都可以促成作者的快捷成名。也就是说,一个默默无闻的诗歌作者完全可以因为点击率高而为大众瞩目——这是传媒时代的魔法。在这种自由写作的背后,还伴随着副作用:作者队伍本身水平参差不齐,读者又非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在二者互动中,部分读者评论的随意化和人情化,非常容易将写作者引向大众口味而逐渐失去写作个性。所以,我认为狄金森当年如果拥有博客,不一定能保持现在读者看到的创作风貌。

狄金森的写作主题被评论家分为:人生、自然、爱情、永恒、灵魂、心灵、信仰和文艺篇。如果以此为主题分类的参考,新世纪女性诗歌表现灵魂和信仰方面相对缺失。

更多的中国女性诗人热衷于写可以通过感官获取到的四季风光、自然风物,或者是亲身体验的亲人之爱、内心情绪,这些虽是生活的内容,但止于直观感受和情感层面,缺少思想的深度。

一个人的存在身份是多重的,特别在当前,写作女性大多有自己独立的职业。就如我们写简历,除了写出生年月、籍贯、性别,还要写职业、工作单位,这些都是构成女性存在的信息。性别仅为身份证明的一部分。女性一旦拥有教育与生活的积累,她都会和男性一样,把自己的智慧与潜力发挥出来,所以,女性写作者应该不固守女性特征,反而可以进行超越性别的书写。相对而言,新世纪才开始创作的女性诗人中,郑小琼、李小洛等是较为优秀的代表,也许与她们不甘现状的人生经历有关:她们做过护士、医生,也做过工人、记者、编辑,丰富的阅历使她们的视域不断打开。就郑小琼而言,她有写个人情感的作品,对女性生存历史的关注,也有对打工仔命运的忧虑,对社会现状的批判。李小洛的诗写自己能够理解和不能理解的生活,也写病态的人,病态的社会,对上帝的并不清晰的认识,等等。写作细腻,心思敏感被认为是女性诗歌的特色。比如匡文留的《一只酒杯》⑨,场景如梦如幻:点燃蜡烛,擦拭一只酒杯,“酒杯摩擦着半明半暗/犹如一口陷阱抑或嘴唇”,在擦拭中还感觉到星月流走,“想象絮絮的烛火将我灼伤/刺痛并熨帖着”;“此刻我蜡烛美艳/酒杯温柔/也许一种过程/其实就是结果”。“美艳”和“温柔”,指的是火和酒杯的状态,也是抒情主人公生存姿态。在同刊下一期羽微微的《大街上微笑的女子》⑩中也使用了两个近似词:“他们哪曾知道,我曾鲜艳,曾柔软/曾走在大街上想起快乐的事,看着每一个人/都忍不住露出微笑”,诗中回忆少女时光,用“鲜艳”和“柔软”来暗示女性的年龄。虽然意义有所不同,“美艳”、“温柔”与“鲜艳”、“柔软”两对词近似,有点像在做完形填空。后一首诗的情景与施施然的《我常常走在民国的街道上》似曾相识。这些文本虽各有特色,不是抄袭,也算不上互文写作,只是可以看出女性诗歌在感觉描写上有趋同倾向,而且类似这种文词镶拼或情景互仿在当下女性诗作中时有发生。我曾在另一文指出过相关现象,新世纪第一个十年一部分女性诗歌写作较多依仗古典诗词,模仿影视情节,或穿越古今,这些思维模式近似、资源共享的诗作,看上去有文化、有品位,却用“文化”(古诗、词、戏、故事)替代了来自生活的真实感受⑪。相对而言,那些来自真实乡土的女性写作比这些文化诗更值得品味,如琳子的《响动》:“在路上,可以用土坷垃追打旋风/旋风走了/土坷垃落在地上//他们把土地翻开,把所有的根啊/须啊耙出来,堆积在地头/他们是谁/他们是我一群胡须着地的老舅舅”,在流动的风和静止的人物造型中,读者能呼吸到自然的气息,能感受到人与天、地共存的真意。

诗歌有慰藉心灵、抒泄愤怒、排遣忧伤的功能,是美的欣赏,也是严肃的艺术。吸引大众眼球甚至带有孤芳自赏的晒心情,仿写、娱乐文字都不是诗歌写作的最终目的。只有性别而没有性格,耽于休闲缺少生活实感,只求文字华丽而忽略心灵震撼的诗都不是好诗。新世纪的诗歌作者有必要坚守艺术本质,女性也不例外。

① 伊蕾:《独身女人的卧室》,载《伊蕾诗选》,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1月,第88-98页。

② 李少君:《十年诗选2000—2010·前言》,载李少君、张维主编:《十年诗选2000-2010》,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年10月。

③ 杨克主编:《中国新诗年鉴十年精选》,中国青年出版社2010年3月。

④⑪ 可参看拙文:《从喻体到本体:新世纪女性诗歌创作的一个侧面》,2011年6月2日在海南师范大学和海南省文联主办,海南省作协诗歌创作委员会协办的“新红颜写作”理论研讨会上提交,将由《海南师范大学学报》刊发。

⑤ 谈雅丽:《苹果树》,载李少君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第三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第80页。

⑥ 白月:《要像花那样生活》,载李少君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第三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第101页。

⑦ 夭夭:《乌衣镇》,载李少君主编:《21世纪诗歌精选(第三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11年3月,第84页。

⑧ 蒲隆:《艾米莉·狄金森:一个谜》(译序),见《狄金森诗选》(蒲隆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⑨ 匡文留:《一只酒杯》,载《诗刊》2011年3月号上半月,第59页。

⑩ 羽微微:《大街上微笑的女子》,载《诗刊》2011年3月号下半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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