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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的意义:以阿什贝利《在北方农场》《仍然是囚室》为例

2011-08-15胡志国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绵阳621010

名作欣赏 2011年30期
关键词:阿什贝利诗人

⊙胡志国[西南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 绵阳 621010]

对于当代美国最著名的诗人约翰·阿什贝利 (John Ashbery,1927—— )的诗歌,读不懂一直都是一个问题。1955年,他的第一部诗集《一些树》获得“耶鲁青年诗人奖”,但唯一的评委奥登后来对人说,他对阿什贝利写的东西“一点都不懂” (阿什贝利,1992:550——563)。1975年阿什贝利以诗集《凸面镜中的自画像》一举夺得美国图书评论奖、普利策奖和美国图书奖,可谓风头出尽,但那之后的访谈者依然抱怨他的诗歌艰深晦涩。在许多人看来,面对阿什贝利的诗:不读,怕会失去一次绝妙的体验——看阿什贝利一本正经的样子,似乎他的作品很有些趣味;读了,却又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然而,阿什贝利这样谈论他的诗歌,“我认为对我自己是非常容易。并且我试图让别人也如此。我很悲哀我已被称为‘难’诗人” (阿什贝利,2003:658)。在阿什贝利自己眼里,他的作品并不难懂。看来,读不懂阿什贝利,是因为我们没有摸到进入他的诗歌世界的门径。

《在北方农场》 (AtNorth Farm)和《仍然是囚室》 (A Prison All the Same)是阿什贝利的两首名诗,前者写于1985年,后者写于1981年,属于阿什贝利巅峰时期的作品,曾多次收入到如《美国文学传统》之类的著名选本。我们将尝试以这两首诗为例,探讨应该如何理解阿什贝利。且看第一首:

某个地方有某个人正心急火燎地向你赶来,

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昼夜兼程,

踏过暴风雪和沙漠的炽热,趟过急流,穿过狭窄的山口。

但他能不能知道去哪儿找你,

见面时认出你,

并给你他带来的东西?

这里几乎什么也不生长,

谷仓里却粮食爆满,

一袋袋直堆上房梁。

溪流里淌着甜美的水,鱼儿肥硕;

鸟儿遮天蔽日。我们在夜里

摆出牛奶美味,

带着复杂的感情,偶尔想想他,

总是偶尔想想他,这够了吗?

——阿什贝利:《在北方农场》,胡志国译

这首诗似乎很简单,句式平整,措辞规范,但仔细一读,就会发现疑点重重。其中至少有四个不合常理的地方:给你带东西来的人既然不知道你在哪儿,也无法辨认出你,为什么连这些最基本的问题都没弄懂就要匆忙上路?既然这里什么也不生长,怎么可能“粮食爆满”“鱼儿肥硕”“鸟儿遮天蔽日”?在英语文化中,牛奶美味是喂猫喂狗的,怎么能用来款待远道而来的“他”?想念一个人并不是不可以,但“偶尔”却和“总是”连在一块儿,那么,到底是经常想他还是不经常想他?如果要更进一步,那就可以问“他”是谁?为什么会寒暑不辍地奔走?为什么要在夜里做好招待的准备,怎么知道“他”来到这里时一定是夜里?为什么要在人还没到的时候把吃的摆出来?一番质疑之后,读者得出一个结论:这首诗非常混乱。各个诗行甚至句子成分之间是孤立的,互相冲突,前言不搭后语,没有一条统一的线索,无法连成一个语义连贯的整体。

的确,按照平常的阅读观念,任何一个文本,无论是诗还是小说或其他什么体裁的文学作品,都应该言之有物且前后一致。这种观念的实质,就是认为言语是对自然的模仿,言语和世界存在着一种对应关系。不同言语之间的关系,如支配关系、判断关系、因果关系、承转关系等,都能在客观世界中找到完全的对应。言语和世界的关系,是符号的能指和所指的关系。简言之,言语和世界是符合一致的。很明显,阿什贝利的这首诗是不符合这一观念的。但如果我们因此而拒绝阅读下去,那么,我们就和阿什贝利的思想擦肩而过了。事实上,阿什贝利诗歌写作的目的之一,正是要挑战这种所谓正统的阅读观念和写作观念。

就《在北方农场》而言,前面列举的种种矛盾的情景和思想,可能出现三种情况:上帝、头脑想象、语言游戏。第一种可以排除,因为上下文没有一点点宗教暗示。剩下的两种,就是阿什贝利要认可的了。众所周知,语言或想象是无所不能的。在语言和想象中,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无论是否合乎逻辑,是否具有现实合理性,是否超出人的能力。我们汉语中有一首打油诗:“一个黄昏的早晨,一个年轻的老人,拿着一把锋利的钝刀,杀死了一个死去的活人。”诗中时间、人物、事件一应俱全,非常完整地叙述了一个故事,这故事在现实中不可能发生,在语言中却发生了。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对立:无所不能的语言和必须遵循一定逻辑规则的现实世界的对立。语言和现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我们不能强求在语言世界里发生的东西也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在现实世界中是否具有可能性不是判定语言文本是否有意义的依据。与那首打油诗一样,阿什贝利的《在北方农场》,句子结构完整,语序正常,诗人似乎在正儿八经地讲述一件事,一点牵挂,然而,听了半天,却没有听出个名堂来——原来,他的话里根本没有含义。他所说的,只会发生在语言或想象中,完全不具有现实可能性。他的诗,只具有语言文本的意义。

诗人在讲述着,却没有讲述什么东西,所讨论的内容不再指向客观世界,而只停留在能指的层面。诗歌于是成为能指的滑动,从一个能指导向另一个能指,而它许诺的那个东西——所指——却不肯出场。写作成为一种擦拭,后面的写作否定了前面的意义,写作成为一种平面化的行为,丧失了深度。阿什贝利在他的另一首诗《诗歌是什么》中明白地表达了他的写作观:诗歌是什么?“中世纪的城堡,有着/络绎不绝的来自名古屋的童子军?是雪吗?/我们想让它下就下的那种雪?”都不是。诗歌只是浮在纸上的墨团,只是你一张口就消失了的一团空气。这种写作是后现代写作的典型形态,“思想不复存在,只有文字写满纸张” (朱立元,377)。面对这样的诗,读者的注意力不得不从诗歌表达的意义转移到表意行为本身上来。用这种方式,阿什贝利成功地引导着读者反思传统的语言观念,让人认识到语言和现实之间的距离,认识到过去的诗歌,以及一切文学作品,其实只是在制造着一个个幻觉。诗人在写作,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写,这是无可置疑地对“写”的功能的嘲讽。

无论是对语言表达功能的质疑,还是多种对立声音在个人想象中的同时呈现,都源于阿什贝利对确定不变的世界的否定。人类一直在寻找一个“绝对真理”,试图以此为基点进行演绎,推导出关于世界的完整体系。从柏拉图的理念,到基督教的上帝,到笛卡尔的我思,到黑格尔的绝对理念,这种努力从未停止过。阿什贝利对这种努力是很悲观的,他自问自答道:“有什么中心存在吗?/抛落在地上的果园,/城里的森林,乡下的种植园,膝盖一样高的山?/地名是中心吗?/俄尔姆林,阿德科克角,斯多里博农场?” (Mark Ford,78)“中心”像是一封从未到达的信件,我们除了承受一次又一次的伤害之外,就只能等待 (同上)。如果说德里达在哲学领域内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那么阿什贝利就是德里达在文学界的知音。他们呼喊着非理性口号,以各自擅长的方式对传统发动攻击。经过他们的解构,作为中心的绳索断开了,世界分裂为一地碎片。再看第二首:

隔着黄色的餐桌传来一句话 (只是进入

这些脑筋不断翻新的时代的门票):你必须展示给他们你的形象。

仅仅说是一个人不管用了。他们很多人都喝啤酒。

危机或灾难在他们生活中每几个小时

就发生一次。他们不习惯,没有记性。

他们也不认为那样就会好些。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

是他们的一部分,有机的组成。没有空间,无法后退一步

获得一个视点。那个老头子一边买东西一边思考。地窖里

散发着香味的洋葱也没用处。上周这儿有个男的。

但试着把它弄清楚吧,当你处于

命运巅峰的时候。就好像天使在针尖上互相推搡。

直到有人掉下来了,或迟疑了,才会有一个新的开始,

可那只能维持一小会儿,如同一个没有空调的

闷热的下午的一次呼吸。那时

我很害怕。现在不了。它可以像袜子一样脱下来

作一点小小的修补。写书的材料。

——阿什贝利:《仍然是四宝》,胡志国译

这首诗也同样很混乱。但有了读第一首的经验,我们在读这一首时,可以拟定两个出发点:首先,阿什贝利不想在诗中连贯地表述一个中心情景;其次,不完整的中心体现为作品里有多个声音。在此基础上,数遍阅读之后,我们终于抓住了阿什贝利的思路演变。黄桌那边的人在鼓励拘谨的“你”喝酒,叫“你”拿出男子汉气概,而诗人则是作为叙述者的“我”。然后,“我”又说了几行不着边际的话,即诗中的第四行到第七行前半段。接着“我”说的“没有空间,无法后退一步/获得一个视点”是对读者说的,意思是说,诗人“我”刚才写下的这几句“你”恐怕看不懂。很明显,这里发生了听说对象的转换,由拘谨的需要人鼓励的“你”变成了诗歌读者的“你”。然后,诗人“我”又说了关于老头子、地窖、男人的情况。正当读者一脸茫然时,诗人“我”说,“但试着把它弄清楚吧,当你处于命运巅峰的时候”,也就是鼓励读者“你”把关于老头子、地窖、男人的两行诗弄懂。接着,诗人“我”自言自语道,这些问题是弄不懂的,即使弄懂了,这种清晰的状态也只能持续一小会儿。然后,诗人“我”说以前对这种模糊的状况很害怕,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还说对这种模糊状态能做些有限的支配。然后诗人“我”说,这样的一次经历,可以记下来,作为思想的探险——不过,“我”没有说究竟是“我”教导读者“你”的经历,还是“你”内心里的思想变化。全诗有混乱的人称,有不知所云的事件,有模棱两可的表述,所有这些都出自阿什贝利对统一世界和清晰写作的质疑。对这个世界,我们能抓住的,只是一些一鳞半爪的碎片,“我太小了,/看不见这东西的全貌” (《我的生活哲学》)。

说阿什贝利的诗歌批判了传统的语言观、世界观,当然是不够的,否则阿什贝利只应被称作一个哲学家。阿什贝利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在深刻地表述世界面貌的同时赋予作品以诗的品质。阿什贝利从来不用抽象的语言表述思想,他的文字能激起人的想象,意象明晰,可观可感。《在北方农场》的前三行,简直就是对一幅图片或一个事件的描述,甚至具有广告画面一样的冲击力。又如《仍然是囚室》中,为了说明清晰的事物状况不会持久,便用了针尖上互相推搡的天使和闷热的下午两个比喻,给人挥之不去的印象。而“它可以像袜子一样脱下来/作一点小小的修补”,则与阿什贝利另一首诗中的“人像灯塔一样从你旁边飞过”有异曲同工之妙,后者曾以其想象大胆、色彩清晰让郑敏赞赏有加 (郑敏,1999:194-197),前者也同样可圈可点。然而,意象与意象之间是模糊的、断裂的,后一种意象是对前一种意象的抵消和否定,暗示着世界是不完整的,不可知的,会让读者产生莫名的敬畏感、神秘感或挫折感。

阿什贝利就是要让读者在这种莫名的感觉中重新认识世界和语言,重新估量自己的能力。一边说世界没有意义,拒绝在写作中呈现意义,但另一方便又试图传达给读者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悖论。对此阿什贝利解释说,“当一个人径直地扑向观念的时候,带上锤子和钳子,观念往往会在诗歌里躲避他。我觉得只有在一个人假装对它们毫不留意的时候它们才会重现出来,并像一辆汽车那样会擦伤你的大腿” (Kane,2003:28-36)。原来,这是阿什贝利言说那不可言说之物的方式。他的意思是,对于不可言说的世界和写作无意义这一观点,我们并不是不去写,而是要采用暗示的、间接的、旁敲侧击的方式去写。因此,阿什贝利的趣味和禅宗的趣味是有些相通的,用阅读禅宗的答非所问的对话的方法阅读阿什贝利诗,可以明白他最基本的“表达”意图。在此基础上重新审视其“表达”方法,就能发现其中的模糊都是诗人有意为之的,认识到其诗作小处清晰、大处模糊之间的张力,领悟到诗人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基本策略。到了这一步,我们离阿什贝利诗歌世界的大门就不远了。

[1]Kane,Daniel.Conversation with Ashbery [A].What is poetry:conversations with the American Avant-garde[C].New York:Tea chers&Writes,2003,28-36.

[2]约翰·阿什贝利.约翰·阿什贝利诗歌八首[J].胡志国译.诗歌月刊,2011, (03):31-35.

[3]约翰·阿什贝利.写作,与某个其它的空间——与休·甘杰尔的谈话[A].王家新,沈睿编选.二十世纪外国重要诗人如是说[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550-563.

[4]约翰·阿什贝利.约翰·阿什贝利诗选[M].马永波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5]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解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6]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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