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源汪曾祺小说朴素美的成因
2011-08-15章红伟
■ 章红伟
读汪曾祺小说,就能感知其鲜明的朴素美,“朴素而天下无与之争美”,这种朴素美体现在语言的简洁自然,叙事的不事雕琢,题材的朴实以及意境的恬淡等方面,汪曾祺小说朴素美风格的形成,与作家的个人经历、自我定位、审美追求等等有莫大的联系。
一、自身的审美追求
汪曾祺小说中无处不在的朴素美,或有意为之,或无意为之,都来源于他的审美追求。汪曾祺在多个场合谈论过他的作品和写作观,其中心意思就是朴素。在谈及作品的社会效果时说:“我有个朴素的中国式想法,就是作品要有益于世道人心。过去有人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品写出来放着,是个人的事情;发表了,就是社会现象,作者要有‘良心’,要对读者负责。”
在谈及作家的社会分工时,他强调:“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我自觉地想要对读者产生一点影响的,也正是这点朴素的信念。”最后,在《我是一个中国人》中,他也动情地说:“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是尊重和欣赏。”正是由于这些朴素的信念、想法,使得他的作品充满了朴素的气息,流露出的是满纸满页的朴素美。
正因为这些美好的念头,汪曾祺在作品中寄托的是他的人道关怀,他不愿写剧烈的矛盾冲突,也不愿意去指责批判这个世界,即使写矛盾、冲突、苦难,也会尽力用平调的叙事语调去消解,淡化掉它,更不愿过多地将笔触指向人物的性格缺陷,他只是在叙述故事,平淡而冷静,在论述中寄托自己的情感,缅怀过去的岁月。
论述中的情感都是不激烈,不夸张地,平淡地,哪怕是在论说死亡的时候,也是平淡缓和的。他希望用这种本真朴素的表达来承载着厚重的情感,来表达对人民的关怀。所以他一再强调:“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他愿意用自己的最真实的情感来给过去受创伤的人疗伤,所以作品中要表现的是和谐的美的东西。让人看了他的小说,除了赏心悦目外,感触最多的是生活多么美好,活着多么美好,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是会好起来的。
二、对京派小说的继承发展
汪曾祺被称为“京派最后一位传人”,其小说风格受京派文学主张影响深刻,更由于其与京派代表作家沈从文、废名的师生关系,使得他的小说处处烙上了京派小说的痕迹。
京派小说在内容上执着于描绘“田园牧歌式”的乡土美,展示民风淳朴的自然乡村,表现社会底层人民的强盛生命力。字里行间充盈着对家园的眷恋和热爱。受此影响,汪曾祺笔下最美的篇章都是关于故乡苏北高邮的朴素民俗风情,健康优美的人性。除了大家耳熟能详的《受戒》《大淖记事》外,还有《徒》《鉴赏家》《故人往事》等等。但汪曾祺对废名、沈从文除了乡土题材的继承外,在二者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废名、沈从文的小说会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悲剧意味,关于人性的,关于命运的,营造出哀伤迷离的意境,使得读者读完总会有惘然若失,心酸之感。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边城》的结尾,虽然说傩送也许永远不会回,也许明天就回,作者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但综合全文悲伤的基调,分明就是个悲剧的结尾。
汪曾祺小说都是这样避免出现悲剧的可能,更多的是对世俗人生的关怀,从而弱化了现实生活中较多的矛盾和冲突。所以作品不是悲剧,缺乏崇高的美,悲壮的美。从而以牺牲这美来营造出欢快明亮的朴素意境美。因此小说里面的田园更接近于“桃花源”,更遥不可及。
除了题材内容上的继承与发展,汪曾祺受影响最多的还是文体方面。京派作家的文体都带有抒情性,在叙述中融入诗性追求,在写实中弥漫浪漫气息。沈从文喜欢用“诗的抒情”方式作小说,反对假装,做作和矫情,主张消除小说戏剧化设计,特别是在故事情节上的人为结构和人物性格上的刻意追求,主张恢复生活的原状,展示生活本色美。废名则用“写绝句的方法”来写小说,并把诗的象征手法渗入其中,以景写情,以空白构筑无限想象空间。伴随着这些写作特征而来的是京派作品结构的散文化倾向,“形散神不散”的结构特点。这些对汪曾祺的影响是直接明了的,包括散文式小说,非情节化设置,散点叙事,随意结构以及平淡意境等等。
而在文字方面,沈从文对汪曾祺的影响更加显而易见,沈从文被称为“文字的魔术师”,小说语言“格调古朴,句式简峭,主干凸出,少夸饰,不铺张,单纯而又厚实,朴讷而又传神。”除了这些,沈从文善于将方言与古典语言结合起来,形成有奇趣的语言现象,而汪曾祺对这些全盘吸收,形成自己朴素语言风貌:平淡、自然、质朴,雅俗结合,恰到好处的方言与文言的运用。
三、对传统文化的传承
“20世纪的每个中国人都无法脱离两种文化传统的影响,一种是民族文化的传统,一种是五四新文化的传统。”汪曾祺虽然也受五四的影响,但也似乎并不多,更多的还是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主要表现在对儒道文化的继承以及传统文学的影响上。
对儒学的吸收可以从他小说中人物刚健自强的人生态度以及仁爱之心看出来,不管是《异秉》中的王二还是《皮凤三楦房子》中的高大头等处于社会底层的小市民,即使生活环境再差,生存条件再坏,都不能磨灭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之心,以及为此孜孜不倦地努力。怨天尤人从来就不是他们的所作所为。“仁者爱人”,汪曾祺很好地做到了这点,即使受过多年的苦难仍不失一颗赤子之心,在现实生活中善意地原谅那些曾经给他带来伤害的人,而在作品中也不会刻意地宣泄情感或者恶意的去贬损他们。
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出来,汪曾祺受道家影响绝对不低于儒家,这种影响体现在汪曾祺小说的方方面面。
首先是小说的内在形式上,包括内容的闲适、恬淡。没有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纠葛或是家仇国难,只有平凡生活中的普通小人物小日子。其次是小说的外在人物性格形象上,无论是《徒》中的谈臂渔还是《鉴赏家》中的季民都有着浓郁的出世思想,而某些篇章如《鸡鸭名家》中的余老五,《岁寒三友》中的王瘦吾等人,一面是积极的面对人生、一面是或轻或重的出世思想,但这些都不会使他们与现实生活格格不入(他们都是极受欢迎的),因为出世思想已经融入他们的日常生活中,而就个体而言,出世入世造就和谐统一了,儒家造就了人物的生存态度,道家培育了人物性格的旷达洒脱。
如果说传统文化赋予的更多是内在精神品质,那么传统文学给出的更多是外在形式。他把《世说新语》、晚明小品、宋人笔记,和唐诗的语言运用到小说创造中来用极节省的写意笔法,传达出别样的风味,而归有光散文的影响使其小说具有散文式的结构,随意散漫,顺乎自然,语言简洁,质朴清新,平白如话。一切都是“随笔记之,不事雕饰”。以上种种,综合起来,便是他小说散文朴素风格定型的总原因。
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师承京派小说,以及自身审美追求,形成了汪曾祺小说独特的朴素风格,不管是语言结构还是其它,这就是“这一个”的汪曾祺,小说充满朴素美的汪曾祺。庄子云:“朴素而天下无与之争美。”汪曾祺用朴素赢得了小说的美不胜收,也用朴素赢得了读者的心,更用朴素美赢得了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有意识的吸收民族传统,并以练达洒脱淡泊的心境写作,在浓郁的风俗人情画中透出人生的意味,在散淡的笔调中拥有意蕴深长的诗意美,从而给充满浮躁之气的中国文坛带来新的审美感受,现代抒情小说在他笔下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