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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与刀锋:方方近年来中篇小说论析

2011-08-15沈嘉达

文艺论坛 2011年6期
关键词:学武刀锋方方

■ 沈嘉达

方方发表于2005年的中篇小说《中北路空无一人》(《上海文学》2005年第5期)其实还是在延续其前的新写实路径。小说中主人公——名为“富仁”实则被人戏称“穷人”的工人郑富仁,一如池莉《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整日为生计所困。居家,则被老婆刘春梅不屑,认为嫁给他是“八辈子倒霉,十辈子晦气”,甚至晚上都不让其近身;出门,则面对满大街越来越多的小车,自己只能骑着哐当哐当的破自行车,上下奔波。父亲终日沉浸于中北路昔日的辉煌之中不能自拔(中北路今日的破败正与中南路政府部门所在地的繁华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幸摔伤而住进了医院,老婆刘春梅则毫不隐讳地盼望着公公快死好去继承房产(其实老头子早就准备将房产传给从前的保姆如今郑富仁的继母)……在这种逼仄、尖锐的人生环境中,郑富仁时来运转终于迎来了人生的机遇:在去医院给父亲送鸡汤的路上捡到了一个从飞驰的汽车上掉下来的大包,包里是价值数万元的毛衣!郑富仁计划着好好地“敲诈”货车司机一把,因为正是货车司机的飞车,导致郑富仁自行车翻倒鸡汤泼洒一地。可是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货车司机单位,才发现货车司机与他一样也是“穷人”,甚至比他还要糟糕——货车司机母亲患上癌症老婆是瘫子!郑富仁良心发现,决定归还货物。然而,等他赶回家里又发现,妻子刘春梅已经私自将包里的毛衣贱卖。此时的郑富仁已经无法退还原物,却又无力赔偿被贱卖毛衣的损失(哪怕刘春梅跪求他人也收不回原物)!等待郑富仁和刘春梅这一对小蚂蚁的,是这家贸易公司的一纸诉状——对方将夫妇俩告上法庭索赔!这不禁让郑富仁由衷感叹,在如今这个社会,连做个“好人”都这么难!小说结尾写道:“郑富仁行走在这空空的街路上,突然觉得自己心里也空得厉害。他想起父亲常常挂在嘴上的话,心里空,空空荡荡的。这时候他体会到这种空荡荡的感觉。郑富仁暗自道,本来不想空空荡荡的,哪晓得比原先还要空空荡荡。人生就是这样呀。”

面对这样的人生,在方方看来,只能是一个字:“忍。”小说《万箭穿心》(《北京文学》2007年第5期)对此作了很好的诠释。小说中的主人公李宝莉本来有着优越的家庭环境和漂亮的容貌,“下嫁”给出生于农村长相平平的马学武后,生下了儿子马小宝。本以为能平平安安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事与愿违,当李宝莉终于搬进宽敞的新家之时,她完全没有料到,已经当上厂办主任的丈夫马学武竟然向她提出离婚!李宝莉的强势性格和马学武日益膨胀的欲望与权势,让两人的婚姻在马学武的小三介入之后走到了尽头。愤怒的李宝莉不顾一切地在丈夫与小三幽会时报了警,最终导致马学武投水自杀。事实上,如果小说终于此时,我们可以将小说看作是一部探讨婚姻与家庭的传统文学作品,譬如男人有权有钱就会变坏,女人要善于把握婚姻与自己的命运等等。这自是小说题中应有之义。然而,《万箭穿心》根本无意于此,作者所着力的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性李宝莉的性格与命运。笔者前面提到的故事不过是小说的“引子”,真正的重头戏在后面——马学武自杀后,儿子马小宝将母亲视作仇人,认为是母亲害死了父亲,因此,马小宝对母亲毫无亲近感和认同感,即便母亲含辛茹苦助他大学毕业(月工资1万元),他也要将母亲赶出家门变卖房产,从而让生身母亲无家可归;马学武的父母从鄂西赶来,同样将儿子之死的责任全部置于李宝莉身上,动辄指责,恶言相向,即便李宝莉每天像男人一样在汉正街做“女扁担”(挑夫)拼死拼活赚钱养家也无动于衷。李宝莉,在小说中已经化作了苦难的符号!与此对比,小说特意设置了李宝莉的女友万小景,这是一个宁愿丈夫在外有“小三”、“小四”也不愿独立的女性——在万小景看来,丈夫就是“银行”,时不时可以提出五十万款项。小说中,还有一个人也值得注意,这便是当初李宝莉的追求者如今的酒店老板建建。作者方方为进一步强化李宝莉的苦难特征和独立性格,让她面对痴情男建建,为了家庭,为了公婆,不惜放弃这份迟来的爱情。想来,这一切编排,不过都源于一个理念,那就是面对苦难,作为小“蚂蚁”的李宝莉,只有“忍耐”,岂有他求?!

其实,方方的这两部中篇在小说观念、主题表达和人物塑造上并没有本质区别。郑富仁与李宝莉只不过性别上有所不同——后期的李宝莉其实就是男性化了的(为生活所迫)郑富仁。郑富仁感叹做好人难,李宝莉难道不也是在很“难”地做好人吗?生活是一张网,在方方眼里,平头百姓就是被网住无法自控当然更不能挣脱的“蚂蚁”。无论是郑富仁的遭遇,还是李宝莉的境况,体现的都是“蚂蚁”的无奈和纠结。也即是说,在方方的笔下,人物的性格其实早就圈定了,只不过是“故事”该如何“坐实”而已。这正是方方小说的特质之一——理念在握。方方甚至于为了更好地实现这一意图,而不惜破坏小说的真实性和整体性。在我看来,《万箭穿心》就远不如《中北路空无一人》真实可信。试想一想,李宝莉十年如一日当“女扁担”拼死拼活,竟会让作为中学教师的公婆和大学毕业生的儿子始终无动于衷?当李宝莉已经人老珠黄而事业有成的建建可以做出更多更好的婚姻选择的时候,建建还能一如既往对李宝莉无厘头地痴情有加?这只能说,作者对于笔下钟爱的人物已经失去了“理智”而处于“偏执”状态。换言之,意图的强势表达已经损害了人物性格塑造和小说的整体真实。

方方曾经自称:“我想我在写作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在反复询问自己时常常也问不下去,于是便进入虚无状态。这是件没有办法的事情,我一旦坐在那里写作,一旦想要试探式地问自己一些什么,便立即进入一种虚无,觉得无底,觉得真是没什么好问的,觉得问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悲凉感便油然而起。这没有办法。我很想自己能够乐观一点,但总也乐观不起来。但是当我离开我的写作状态,进入真实的生活时,我却并不是悲观的。”①这种写作时的“悲观”,直接的原因是信任的失落(自己被友人丑化进小说中)——方方还专门写了中篇小说《白梦》加以回应;根本的原因在于,作为知识分子的方方对于人性对于现代社会本质属性的认知。于是,便有了《落日》,便有了《奔跑的火光》等等。

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中篇小说《琴断口》(《十月》2009年第3期),再一次印证了这一命题。先念理性、宿命和无解成了“蚂蚁”们的不能承受之重。小说写到,在从前的知音伯牙与子期故事的发生地——琴断口,杨小北、蒋汉和米加珍构成了人物冲突的三方元素。蒋汉之死,化作了杨小北、米加珍爱情之上永远也挥之不去的梦靥。无论是在杨小北与米加珍结婚的婚宴上,还是在他们的办公室里,抑或是在各自的睡梦中,米、杨二人都无法逃遁!

20世纪80年代,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写出了一段一生真正相聚不超过24小时连手也未拉过却能铭心刻骨的爱情神话。其后,张洁在《无字》中却成就了“独语、论断与极致化的写作”,正如王蒙一针见血所指出的:“书中充斥着太多的愤懑与怨恨,我相信作者在写这部书的时候的坦白与真诚,包括对自我的无情拷问,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感觉到作者对书中的主人公母女的钻牛角尖似的怜爱。”②这是因为时过境迁,作者张洁在思维触角上、在对现实的清醒认识上有了质的飞跃。一句话,从前的狂热与挚爱,为如今的理性与冷静所替代。爱,并不是生活的全部,更未必是人生的本质。人,作为社会关系的总和,首先是生活,是能在充满着变数承载着太多杂质的社会中生存。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考,方方安排杨小北、蒋汉及米加珍三人爱情游戏在琴断口这一特殊地段展开,并让蒋汉之死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可怜杨小北这只小小的蚂蚁,自身并没有任何过错,懂得爱也真挚地爱着米加珍;同样地,米加珍选择杨小北,完全是人生的自然抉择,也无需对任何人负责。可是,朋友蒋汉的不幸落桥并溺水而亡,总需要一个说法,包括对因此而曾想自杀的蒋汉母亲,对马元凯吴玉这样的生死朋友,对这个社会上认识的圈内人和不认识的道听途说者……结果便是杨小北的南方逃离和米杨爱情的无法挽回的溃败。杨小北终于清醒地认识到“失败是因为我还活着”,“我”只有以死谢“罪”才算承担“责任”,才能实现没有未来的自我救赎。

在方方看来,贫民百姓就是一只只小小的蚂蚁,只不过是处在刀锋之上还是处在刀锋之下,前者任人宰割,后者处处提防。哪怕你就是作“西游记”感受过西方文化的濡染,哪怕你是一只成了名的闪光的蚂蚁,命运亦然。发表于《中国作家》上的《刀锋上的蚂蚁》,叙写画家鲁昌南在“文革”中受人排挤被人践踏,是一只刀锋下的蚂蚁;其后,得到德国退休老人费舍尔的无私资助,成为了著名画家娶了漂亮的明娜(抛弃了发妻)在纽约购买了大的住宅,他还是一只蚂蚁,一只处处提防连自己的妹妹鲁昌玉昔日的恩人费舍尔等都要提防的“洋”蚂蚁。何以如此?人性恶之属性,过去历史给鲁昌南所造成的心理恐惧(鲁昌南始终不明白费舍尔为什么要帮助他因而总是害怕自己吃亏),金钱社会所带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冷漠等,造就了鲁昌南这样一只怪胎蚂蚁。小说写道:“……露台上便出现了长时间的沉默。好半天,李亦简才说:‘你们这代人,好复杂好残酷。’鲁昌南说:‘因我们始终面临复杂局面,而又始终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这四个字说尽了鲁昌南这一代蚂蚁的沧桑感受。因而,在小说结尾,作者方方也不得不借费舍尔之口说:“是呀,甚至你给人带去的幸运,或许也不一定就是幸运。我现在明白了一件事,就是不要以为你能改变别人的人生。”费舍尔带给鲁昌南的,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一心想在退休以后表明有能力做成一件事并以此为快乐的费舍尔,是不能真正改变诸如鲁昌南这样的“蚂蚁”的人生的,哪怕他是一只显眼的洋蚂蚁,一只会挣大钱为许多人崇拜的洋蚂蚁。

真正见出方方裂变的,是《民的1911》(《上海文学》2001年第7期)。这部在“辛亥革命一百周年前夕完稿于武昌”的中篇小说,不免让人生出“应景”、“有为”之感。不过,如果单纯地就小说论小说,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部中篇偏离了方方原作的叙事格调,拓展了其叙事领域,凸现了作为“蚂蚁”的“民”的非“忍”特性的一面,因而值得我们关注。

从外在层面上讲,作为“历史”小说叙事,方方强调了辛亥革命故事的历史感,譬如时间维度上的线性倒计时——小说中多次强化首义前的时间节点,诸如“9月 14日”、“10月 3日”、“10月 10日”等;譬如使用辛亥革命者的真名实姓,诸如革命烈士刘复基、彭楚藩、杨洪胜,以及历史人物黎元洪、孙武、居正、汤化龙等。

从叙事视角上讲,小说内视角(主人公“我”)和外视角(作者的全知全能视角)的交替叙事,为辛亥首义中民众的出场和活动提供了特定的语境。

真正让我们耳目一新的是,同样被定位为“蚂蚁”的作为主人公的“民”(也就是“我”)的反抗意识。一如既往,“民”(“我”)的生存环境十分残酷,清王朝统治者腐败无能,黎民百姓水深火热,道路以目;作为“民”的小的生存环境,小说提供给“民”的是父亲(剃头匠)的苟且偷生(“父亲是一个没什么用的人,他胆小怕事,常常只会用号啕大哭来发泄自己的痛苦。”)。这一切,表面上看还在延续着方方小说的套路。的确,芸芸众生在聚集起来形成历史的不可抗拒的洪流之前,作为单个的“蚂蚁”毫无力量而言,因而只能接受任人宰割的命运。

小说的蜕变之处在于,无论是作为“民众”代表的“民”(“我”),还是作为市民典型的“父亲”,在同样是作为“蚂蚁”的新军工八营的熊秉坤(只是一个小小的正目)的鼓动下,在“动荡不宁而又波澜壮阔的时代”,在“不革命即死亡”的历史关头,终于揭竿而起,蔚为大观,乃至推翻了统治中国数百年的腐败的清政府王朝,而建立起崭新的中华民国。从而,彻底实证了“民众”是推动历史前进的动力这一著名论断。

黎元洪是怎样成为首义头领的?是被作为革命者的“民众”裹挟进来的。民众的力量可以感染清军士兵,可以激励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同样可以将那些动摇者吸纳进革命的洪流之中。起初“根本不相信这群革命党能够成事”、不愿与首义军“合流”的清军协统黎元洪,不是也被迫剪掉辫子做起了都督?“他(黎元洪)到底把自己摆在了开国元勋的位置上。”由此可见,“民”(民众)的力量只要被激发出来,只要汇成巨大的洪流,就无坚不摧,不可抗拒。

小说结尾,还被作者赋予了“光明的尾巴”,以此表达对“民”(蚂蚁)的良好愿望。“在很多很多年里,我一直向我的后代传达着这一句话:民,你要努力奋斗!我想或许一百年都过去了,我们都还得把这句话传下去。民,你要努力奋斗!”是的,正如小说所写“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真正由人民当家作主”。这,不正是我们这些作为“蚂蚁”的民众们所孜孜以求的么?我们说,只有真正由“民”们做主了,才不会害怕刀锋,无论是在刀锋之上,还是在刀锋之下。

注 释

①方方,姜广平:《“我在写作时是一个悲观主义者”》,《西湖》2009年第 11期。

②王蒙:《极限写作与无边的现实主义》,《读书》200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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