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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师的女儿们》中的现代主义叙事策略

2011-08-15郭印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伦特马西劳伦斯

郭印

引言

《牧师的女儿们》是著名英国作家 D.H.劳伦斯完成于1914年的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矿区牧师家的两个女儿的婚恋故事。小说通篇弥漫着机械文明和阶级意识衍生的人与自然、人与人以及人与社会之间的疏远,歌颂了女性大胆追求精神与肉体和谐统一的爱情的勇气。基于此,理论大师利维斯称其为劳伦斯最优秀的中篇小说。

按照一些较为权威的学者理论,1907—1914年属于劳伦斯的早期创作阶段,这个时期劳伦斯的长篇小说代表作是《白孔雀》和《儿子与情人》,也就是以写实和自然主义为特征的创作时期。劳伦斯写作初期继承的是以哈代和乔治·爱略特为代表的浪漫写实主义风格,但又有所创新,在继承传统写实主义的同时借鉴现代派的艺术手法,但风格又不同于现代派作家乔伊斯、艾略特和伍尔夫等人,其作品风格另辟蹊径,自成一家。

现代主义文学总的审美价值取向,是从否定理性主义的哲学观和道德观出发,否定建立在理性主义道德之上的审美标准,抛弃理性所必然要求的逻辑性和明晰性,对真实进行彻底的重新定义和定位,空前强烈的要求把与非理性相联系的无逻辑、晦暗、梦境、幻觉、模糊的动感、时空两方面的不确定性视为生活的真实。劳伦斯在《牧师的女儿们》中采用了象征性的情节结构、顿悟和陌生化等现代主义的叙事策略,笔者详细地分析这些艺术特点,以期感受劳伦斯文学成就的独特魅力,以及劳伦斯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文学的过渡。

一、象征性

劳伦斯强烈抨击工业文明对人性的摧残,歌颂纯净的自然和生命力,这一信念深深扎根在他大量的创作之中。《牧师的女儿们》遵循了死亡和重生的象征性的情节主线。矿工阿尔弗莱德·杜伦特在与林德里牧师的女儿露易莎拥抱时感到了复活的力量,就像是经历了从死亡到重生的过程。

故事跨越了30多年的时间,但背景都是阴冷下雪、了无生机的冬天。劳伦斯一开场就交代了林德里牧师一家尴尬的处境。他们自认为属于优越的中产阶级,然而教区的矿工并不信奉基督教,对林德里牧师不以为然,加之牧师微薄的收入难以维持体面的生活,牧师一家孤独自怜地离群索居。理想中优越的阶级身份和生活贫困的残酷现实严重扭曲了牧师夫妻的心理。他们有意识地仇恨周围的群氓,无意识地仇恨自己,甚至对孩子也只是机械地灌输家庭教育,把他们教得傲慢而虚荣,从而残酷地将他们置于上层社会之中,不与周围庸俗的世界为伍。孩子们“洁净的小脸上毫无表情,孩子气的嘴傲慢地紧紧抿着,像面临着什么厄运一样,幼稚的眼睛已经目空一切了”。(p7)大女儿玛丽和二女儿露易莎做家教补贴家用,但杯水车薪,她们的周围满是死亡的意象。“这种没完没了的贫寒和无望的苦挣,生命空虚的可怕,让姑娘们寒心了,也麻木不仁了。”(p23)除此之外,家庭成员的关系中也充斥着死亡的暗示,牧师夫妻和女儿们的交流冷淡而缺少人情味。马西牧师年薪丰厚,“但没有正常人的感知能力,……正常人的感情”。(p25),而且心脏不好,外形丑陋,“与病恹恹的13岁男童别无二致”(p29),他的形象充满了死亡寓意,当为临终的老布伦特先生祷告时,“他就像是在统治着这些低着的头颅,毫无激情但却坚定地统领着他们。他这样子教露易莎害怕。但在整个祷告过程中,她又不能不对他生出敬畏来,这就像是在预先感受无情冷酷的死亡,领教纯粹的公理”。(p35)玛丽对马西先生这个彻底的基督徒充满敬意,但又敬而远之。当玛丽就马西的求婚向林德里夫妻征求意见时,劳伦斯用这些词汇描述父母与女儿的表现,“冷漠,无动于衷,心不在焉,三缄其口,退避三舍”。(p41)父母在意的是马西丰厚的年薪和社会地位,以及自家岌岌可危的社会地位,并不在意女儿的感受。玛丽嫁给马西隐喻着精神与肉体分离的“死亡”,“她把自己出卖了,但她获得了新的自由。她摆脱了自己的肉体”。(p43)这暗示着玛丽由此摆脱物质焦虑,用自己的肉体作代价,牺牲了生命的活力,换取所谓的上层社会高尚的精神生活。由此,林德里的家庭已经在死亡的阴影下分裂,露易莎不再相信玛丽精神高洁了,她痛恨父母对金钱昭著浅薄的算计,认为他们心中压根儿就没有一丁点儿爱,她奋力疾呼“可我就是要有爱,我还要去爱,这是我天生的权利。我爱哪个男人我才会嫁给他。”(p49)至此,劳伦斯在这部小说中第一次提到“爱”这一充满生命力的温暖字眼,露易莎掷地有声的爱的宣言仿佛是对死亡吹响的战斗号角,让读者在被晦暗阴郁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来时突然呼吸到饱含生命活力的新鲜空气。

露易莎变成了“孤家寡人”,离开了黯淡的牧师住宅。身不由己地一直下坡走向矿工杜伦特家所在的林木森暗的谷地。露易莎在被矿井破坏的林地里茫然若失,直到“看到被积雪压弯的苹果树枝垂向篱笆,才想起她必须去看看杜伦特太太。原来那些正是杜伦特太太家园子中的树”。此处的苹果树和隐蔽在丛林中的园子隐喻《圣经》中的伊甸园,露易莎宛如逃离扭曲人性的机械文明,压抑生命本能的传统基督教的夏娃,重返伊甸园寻找亚当。劳伦斯多次使用的“下坡”(descend)一词有多重喻义,既可看作露易莎“降低身份”,摆脱阶级身份的桎梏追求灵肉合一的爱情,又可隐喻“堕落”的夏娃重返伊甸园,寻找偷吃禁果,“犯罪”的亚当。劳伦斯通过伊甸园这个意象表达了对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和谐关系的向往和追求。在“昏暗隐蔽”、充满神秘陌生的园子里,露易莎照顾即将死去的杜伦特太太,在与死亡对峙的同时,露易莎和阿尔弗莱德在澎湃涌动的生命力的推动下获得新生。露易莎两次问阿尔弗雷德:“你让我走吗?”(p107)不能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无异于灵肉分离的死亡。当两人冲破阶级、宗教理性折磨的锁链,“他紧紧拥着她,渐渐地开始感到天旋地转,只觉得自己在倒下去,身不由己地倒下去;而她则小鸟依人地顺从,神魂颠倒,痴醉如死一般。这时他已感到天昏地暗了。待他们双双清醒,似乎是长睡初醒一般。这时他又明白了。”(p109)劳伦斯通过主人公“堕落”的意象,表达随之而来的不仅有阶级、宗教理性的死亡,还有在寻求新生活过程中的肉体的重生,进而得到精神和肉体和谐统一的亲密。劳伦斯用反讽的手法揭示出传统基督教禁欲主义的罪恶,表达了对勇敢“堕落”的夏娃、“犯罪”的亚当的赞赏和对现代文明压抑人性的斥责。

二、顿悟

劳伦斯认为,在男女关系中,理性和意识应处于次要地位,应该让直觉和感官指导我们的生活。他认为每个人都有两个自我:一是我们的肉体,这肉体蕴涵有非理性的同情心、欲望和激情,即潜意识的本我;二是我们的精神,就是有意识的自我。在这两者中他更推崇肉体,即潜意识。他曾经在给朋友恩尼斯特·柯林斯的一封信中直言不讳地表达了他的“血性意识”(bloodconsciousness):“我最伟大的宗教就是对血、对肉体的信仰,我认为这些比理智更有智慧。我们的脑子里的思想可能是错误的……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响应我们的血的呼唤,直截了当地响应,毫不掺杂头脑、道德或其他什么无聊的干扰。”《牧师的女儿们》中大量的心理潜意识描写渗透着劳伦斯的血性意识,如露易莎对玛丽嫁给马西感到愤愤不平,想到如果马西来找她的话“她的血会高涨,只要他靠她太近,不管他怎样摧毁她的判断力,不管他是个怎样好的人,她的血都会淹死他”。(p43)

在对人物潜意识的刻画中,劳伦斯运用了“顿悟”的结构模式。“顿悟”(Epiphany)是“一种突然的精神显现,或者是发生在卑俗的言词或行动中,或者是发生在心灵本身的一个难忘的阶段”。小说中有三处典型的“顿悟”,是小说情节结构中人物心理突破的重要转折点。第一处在小说的第十节,露易莎为了照顾临终的杜伦特太太,替她为阿尔弗莱德搓背。“这健美洁净的男人肉体教她寻到了某种归宿。她爱他,爱他那白皙的身子散发出的超人热量。……这令她感到惊奇,感到内心充盈。”(p85)健康、生机勃发的男性身体唤醒了露易莎的性意识,唤醒了肉体的欲望和激情,“充盈”(pregnant)一词也有“怀孕”的语义,暗示着肉体的新生,露易莎从此冲破了压抑人性的传统礼教,通过肉体的接触实现了自我意识的突破。第二个顿悟发生在第十三节,露易莎渴望阿尔弗莱德接受她的爱,用一连串的问题迫使阿尔弗莱德表明心声,但后者迟疑不决、内心痛苦挣扎、沉默不答,露易莎在个性和自尊的驱使下痛苦地要起身离去,放弃对真爱的追求。“突然间,一阵剧痛有如电光从头通到脚,让她一时间失魂落魄。”她终于脱口而出“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p107)此时潜意识站在了意识之前,勇敢地为肉体的自我代言。接下来的顿悟发生在阿尔弗莱德紧拥露易莎时,他“感到天昏地暗了。待他们双双清醒,似乎是常睡初醒一般”。至此阿尔弗莱德才真正明确了露易莎的心,暂时忘却世俗偏见,服从了潜意识、非理性的自我。

三、陌生化

劳伦斯在描写《牧师的女儿们》中人物的心理活动时,不仅采用了“顿悟”的结构模式,而且采用了“陌生化”的艺术手法。“陌生化”(defam iliarization)一词由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提出,它是“使事物‘奇异化’的手法,是把形式艰深化,从而增加感受难度和时间的方法”。文学创作主体借助于陌生化手段引导接受主体在一种奇异新鲜的陌生化效果中感受到事物的本真状态。陌生化使事物变得陌生,使感知重新变得敏锐和深刻,因而营构陌生化的艺术氛围异常重要。

露易莎多次觉得阿尔弗莱德像个“陌生人”,“弄不懂他是个什么人”,甚至在紧紧拥抱之后,她抬头看到的是他“奇怪的眼神”;露易莎为阿尔弗莱德搓背时着迷于他的身体,觉得“他那让阳光晒红的脖子和耳朵则更有人的气息,让人感到好奇”。她觉得,“这一生中她只熟知一个人类,那就是姐姐玛丽,除此之外全是生人”。(p85)劳伦斯通过描写露易莎对爱人、家人不同于常人的陌生的感受,增强了本文的神秘性和新鲜感,激发了读者探究的好奇心。另一处典型场景是露易莎决定留下照顾临终的杜伦特太太,阿尔弗莱德为她向牧师家送信。他亲爱的母亲即将死去,他所爱的人露易莎就在他的家中,当他走出屋子,“又一个夜晚渐渐降临了,把他包围在夜色之中。他很怕,感觉几乎被黑暗湮没了。这弥漫的夜色是怎么一回事?他又是谁?他认不出自己,也认不出周围这一切。他不敢去想他的母亲,可她的身影又在他心中挥之不去,教他感到会发生什么。他无法从她身边逃脱,是她把他带进了一团无形未知的混沌之中的”。(p91)此处频繁交替出现的“她”是阿尔弗莱德的母亲,还是露易莎,“他”到底是谁?“这弥漫的夜色”是怎么回事?劳伦斯没有给出答案,因为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者和读者在这陌生的迷惑的氛围中尽可以天马行空地假设,情不自禁地走进人物复杂的内心深处。另外,劳伦斯将所有心理描写的时间背景都设置为冬日的夜晚,“黑暗”本身就充满了未知、神秘,模糊和不确定性,从而更加增强了文本的陌生氛围,为读者留下丰富的想象空间。

结语

《牧师的女儿们》在基本框架上仍然取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之长,具有连贯的故事情节、清晰的人物形象、有迹可寻的视角变换、合乎理性逻辑的时空切换;小说同时具备与非理性相联系的无逻辑、晦暗、幻觉、不确定性等现代主义文学特点。劳伦斯接受了现代主义的影响,注重对人物深层心理的真实的挖掘,对象征、顿悟、陌生化等现代主义文学叙事策略进行了大胆的尝试,故事虽然简单,却在不简单的叙事中获得了多重的解读,读者在陌生化的叙事和强化的人物内心与外部背景的氛围营造中获得了全新的阅读体验,这是对传统小说的继承和超越,也体现出劳伦斯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的成功过渡。

[1]D.H.Law rence.D.H.劳伦斯书信集[M].海涅曼出版社,1962.王庆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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