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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方书屋

2011-08-15付大伟

西湖 2011年3期
关键词:德方书屋书店

付大伟

德方书屋

付大伟

通往城市的道路千万条,不是每条都看得见,真正走进城市心脏的是少数,剩下多半走进了城市的胆囊里。我不确定德方书屋怎么就卷进了市中心,也想不出它更适合的地理位置在哪里,反正它扎下根来,以一枚图钉的决心摁进这张地图长达六年。它也像个单纯的老实巴交的孩子莫名其妙地被推到了光怪陆离的成人世界,包围在一片华丽的喧嚣里。在我看来书店有点不太搭调,书店的老板更不搭调,后来转念一想,自己跟这座城市也是不搭调的。时间证明,两个不搭调的人在一座城市里迟早会邂逅的。我一度会意地想,这个书屋其实就是主人投下的饵,投缘之人愿者上钩矣。推理开去,我的编辑工作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身居孤立而高耸的大厦,却时常接待一些特立独行的民间写作者,他们认为自己曲高和寡,便找到我这儿来阔论高谈。我只消静静地听,并微笑以待,他们发泄完后竟激动得握住我的手,连称知己,让我哭笑不得。我经常从高处望着这些城市里流动的人群,他们像蜘蛛一样编织着精美绝伦的网,却把自己垂吊于孤独的中心。

城市里投其所好是件多么不易的事啊,投机的人们好比飞镖,扎中红心,也换来数次离谱的脱靶和远离红心的游弋。做不了体面的飞镖就充当一枚蹩脚的针,那些活跃的,提供并蚕食一切信息的底层在线上舞蹈,见缝插针。德方书屋提供的信息既不务实,也不直接,从它门前经过的学生、公务员、商人、农民、白领……看一眼店名就轻松判断它今天不能为自己带来些什么。的确,书屋甚至连块小黑板都没有,但一家朴素的文学书店,在这些忙碌的行人面前即使在胸前挂上块牌子又如何呢?那些文字下的精神,在当下中国人文化失重的水面,恐怕溅不起水花了,而言必称精神似的行为恐怕也让世人更加麻木和机械,这些本来诞生于日常生活的精神追求,不深入至生命细节,仅靠口号和大字报无异于饮鸩止渴,内心的荒漠就是这样一点点扩散的。

日常与我维系最紧密的文字、画面和书店,这些历久的图腾式的密码,日渐成为城市里漫不经心的角落。世界在文字的重击下支离破碎,失去重力,而我要不断适应失重的生活。这首先反映在人的精神层面上。我搬了几次家,海拔一次比一次高,不是我想住得高,是低地的住所不再允许撒欢,是个人需求与社会资源的貌合神离。高也有高的好处,我在低地是听不到自己的心声的,但在高处可以封闭一切,自言自语。我对自己说这个世界有多疯狂,自己就要有多冷静,这些都可以用文字去表达,萨特可以为我代劳:“我可以把我的絮叨和意识铸到铅字里,用不可磨灭的文字代替我生命的嘈杂。”我写过一些生命的嘈杂,但有时翻开看看竟也是陌生的——我不愿意面对这具肉体,这可怜的虚伪的肉体,只为某一时刻的天赋而存在。我也住过低地,健步在与我视线平行的大地上。溜达,迈着最随意的步子,意识是钓饵,我把身体回馈给生活,哼着小曲,幻觉丛生,好像里尔克的豹子重回自然。真相是后来被识破的,我很快就遇上了一只说方言俚语的豹子,它说我佝偻着背,全然没有豹子的自信和贵气,貌似闲庭信步却全副武装,他说我连口音都是北京式的,他说我的外形不是豹子,还是从哪来回哪儿去吧,否则会有性命之虞。一句话把我打回原形,重新回到栅栏里。“他因望穿栅栏,而变得视而不见。似有千条栅栏在前,世界不复存在。”(里尔克《豹》)世界就是这么死掉的,死在一个诗人的文字里,而这个诗人死于一朵玫瑰花的刺。

文字塑造了一切,包括我的肉体,文字指导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直到目送我们成为它们的一部分。我还在乐陶陶地讲述自己是如何津津有味地怪诞地生存在这个小城的,也许是因为某些机缘,我通过最实惠的方式——因生存的奔走而发现了德方书屋,从书屋老板口中我得知他的日子很不好过,只比广州的三联书店幸运一点。在他眼里,这个不足十平方米的世界时刻有倾覆之虞,摇摇欲坠。而我只是过客,不是他的救星,因为我一本书也没买,因为我那点微薄的工资,因为我的困难此时也成了他的困难。此刻,我觉得这个老板很亲切,仿佛我们都是无产者,具有天生的阶级情感;更重要的是,书店经营的是纯文学和纯艺术的图书,我甚至在其间欣喜地偶遇一本朋友的散文集,这更加深了我说话的欲望。可他不健谈,我的热情无处释放,悻悻离去。

单就我所观察到的,在居住的小城找到一家有共同信仰的书店是多么费劲,好在它离我的住处不远,而且毗邻一所大学,这让书店显得更有立场和归属,精神有了精神的名片,就可以与现实客客气气。书店袖珍,店名德方,叫出它的名字宛如在心底呼唤自家兄弟。这个坐落于共青团西路上的小书店像是专门为你准备的某种暗语,让你心领神会地为这个城市日渐缜密的谎言找到破绽。普通书店绝不懂那种暗语,因为那些整日架着二郎腿嗑着瓜子,或是网聊,或是魂不守舍地守着一个书窝如同守着草料场的人是不会将书店渗透出文化气场的,注意这里是渗透而不是设计。

德方书屋的老板在我眼里成为世界上最令人着迷的书商之一,这个纯粹的文字世界不仅延缓了他皮肤的衰老,还令他举手投足间有了一股无法道清的气味。他面庞清秀,皱纹难觅,却有一头迷惑人的岁月如织的灰发,四十岁的年龄被他玩弄于股掌间,似乎另一个班杰明·巴顿,正穿梭于一道不可跨越的时光之墙。另一个迷人处在于他固守着书店的清冷,并以此为生,这让我瞬间想到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成语:孤影青灯。

书店的名字也有点意思。“德方书屋”让我联想起与鲁迅先生交情甚笃的“内山书店”,我内心便希望德方的老板也如日本的那位内山完造一样,意识性格里充满了进步、友好、平等、和善等优良的文人品德。从另一方面来说,书店也应该是这个样子,并且永远与时代的快节奏保持着一定距离,书店应该像温吞的烟斗,而不是只有一次性寿命的二手卷烟,制造一颗颗黑黄的牙齿。

由内山我猜想书店的主人叫德方,名字也雅,值得尊敬。德方像位隐居者,终日不轻易言语,陇中诸葛一般,话不投机半句多,怕是要有心人去打动他的。我打动过他一次,话题很散,貌似是从一本新书的出版社开始,随后,他跟我讲三联书店是怎样倒掉的,就像讲论雷峰塔的倒掉那样传神,他的眼神里有种天然的无辜,嘴角向一侧微拱,表示出他的遗憾与不屑。从言谈可以看出他知识广博,境界清雅,这甚令我相形见拙,我只能报以微笑,静静地听,这是我最后的防线,一张气氛融洽的交流的面具。自此,走进这样一家书屋,让我充满一种压力,或者是一种渴望交流的紧张。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保持了良好的谈话和友谊,买书、聊天、争论,一气呵成。有些问题我故意不问,例如他的家庭、收入情况以及为何在此开店等等,那些都无关紧要了。但某日我竟破天荒地问他要QQ号,打算加他好友,以方便交流。他怔怔地摇头。

“没有。我极少上网,太闹了。只有到店里才觉得清静些,读书让人去躁。”

他说这话时的神态很像一个人,他们有稳如磐石般的原则和对一件事物的纯爱。他近乎天然得一尘不染。我乐于结交一些清醒的幻想家。这些人在我看来就像那恢弘建筑下特点鲜明而唯美的罗马古典柱式,有的是科林斯柱,有的是多立克柱,还有爱奥尼克式的……,皆有一种透气性和神性。我为自己贸然的要求感到红脸。德方也许不是坚守,可能更多源于热爱,也可能是自我的人格修养,但顷刻间,书店变成了圣殿,每一本书都那么合理而安详地躺在那里。德方是个守灵人,他自己却意识不到,守在这儿,那些在人类中瞑目的崇高的魂灵,“就有了再生和永存的价值”。德方感到了生存的压迫和无奈,我鼓励他坚持下去,他表示无所谓坚持,六年前书屋刚开张时想法很多,但现实是他无力承担,单纯守着就满足,他开玩笑说我是个不错的接替者,可以考虑开不下去时转给我。这话我假装没听见,一个看书的女孩把脸转向我。

我忽然有种欲望,强烈感到文字的力量,有必要将一个人重塑金身,哪怕他只是暂时的,却留下一丝精神气味。我知道我看不透这个人的底色,但他留守一天,就有一天的气场,哪怕有天唱了“空城计”,也能震撼一时。

零散的文字通常能垒筑坚固的时间城堡,其腹地犹如一个人暗藏的心事,区区几包烟和几瓶酒是套不出来的,就像德方,他的形象在我一遍遍光临和离去的时间里变成了腹稿,化为零散的文字付诸笔端,制造、毁迹,再制造,再毁迹,时间的残垣郁结于胸,不知今天写下的文字会不会再被销毁,我不想精神片段沦为现实的炮灰,也基于此,常常在别人的书中迷路,又浑然不知,但想想总比在一个偌大的城市里迷途来得好。精神世界凸显眼睛的盲与耳朵的聋,只能用心去交流。灵魂和精神写就的文字,像被贴上符咒的砖墙,充满抗争的能量。想到这,走进一部书就成了难事。德方书屋收纳诸多伟大的灵魂之书,它就完全可以从所在的物质世界中超拔出来,成为精神世界里高耸的山岗。

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竟制造了这个城市的心脏,它是用精神去交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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