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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鲤

2011-08-15甫跃辉

山花 2011年19期
关键词:河面小屋山坡

甫跃辉

我们被哭声惊醒了。睁开眼睛,木呆呆地盯着彼此的脸,月光照在脸上,好似仍残留着的梦的影子。哭声再次从远方传来,绵长的,夹杂着无尽的惊恐和悲戚。我们眨了眨眼睛,脸上的肉哆嗦了一下,猛然坐了起来。该来的总会来的,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应该是午夜时分,透过仅有的一扇窗子,月光铺在地上,宛若落了一地的细雪。那样薄,那样轻,很容易被惊醒的样子。我们匆匆忙忙又有条不紊地穿好衣服,穿好鞋袜,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整理好床铺和屋子——虽然没必要再整理——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该来的总会来的。默默地环顾这间小小的屋子,再没什么需要做的了,我们这才在床沿坐下。

我握住你的手,感觉到你在微微发抖,侧过脸看你,你也正抬起头看我。你紧绷着脸,忽然,笑了一下。

你说:“没事。”

我也笑了一下,说:“嗯。”

我们在等待着。

会有一个人出现,给我们带来确切的消息。

哭声又一次传来,比上一次更近了。你痉挛般地攥紧了我的手。我知道你紧张,又冲你笑了一下,低声说:“没事的。”你飞快地瞥我一眼,低声说:“嗯。”你瞅着自己的手,努力让它放松开来。你的手真漂亮,它们像十束月光,彼此缠绕在一起。

等待的时间真是漫长。

不约而同的,我们仔细地检视着这十来平方米大小的小屋。小屋是我们一手建造起来的,一砖,一瓦,都是。是两年前吧?端午节那天,我们走过一个村子,走过一座独木桥,来到这片山坡。那天,风很好,阳光也很好,我们都喝了一点雄黄酒,你的脸红红的,我的脸映在你眼睛里,也是红红的。那时候我们还有些陌生,隔着一臂的距离,在草地上坐下来,手和手默默地搁在两个人中间,怯生生的,小动物似的静默着。草地真舒服呵!那年夏天来得迟,草还在长,满耳都是唧唧唧的声音,草芽像是刚出壳的小鸡用尖尖的喙啄着手心。我看到你兴奋得脸愈加红了,呀呀地哼着一首歌。

歌声婉转。

我只粗略地听得懂,歌词里有黄河,有白杨树,有太阳。

我放平了身子,让整个身子感受着身下青草的勃勃生长。斜着眼,觑着山坡下的小河,河水亮闪闪的,阳光下扯开的一条绸布似的。

就在这个下午,我们决定停止奔波,安顿下来,在这儿盖一间小屋,开几亩荒地。几乎没经过争执,我们就决定了小屋的朝向、位置、大小。砖瓦木料可以从附近村子里购买,至于人力,我们自己来。不过,我忽然提出,村人会容许我们在这儿盖房么?没准儿,这山坡也许是谁家的。你对我的忧虑不以为然,认定了山坡哪怕是村人的,他们也会乐意让我们盖房子。你的乐观让我怀疑,但我不想去戳破。我们重新走过那座独木桥,回到村里去。不料,村人许久听不懂我们说什么,总算听懂了,他们却非常困惑地瞅着我们,一个五十多岁、下巴蓄一撮小胡子、枣红色的脸膛刻满皱纹的村人说:“天是天自己的,山坡也是山坡自己的,你们觉得那片山坡好,就在那儿盖房子好了,怎么会跑来问我们同不同意呢?”说到向他们购买砖瓦木料,终于,枣红脸的村人连连摆着手,气呼呼地说:“谁要你们的钱?砖瓦都是河边的泥巴做的,木料都是从山林取的,本就不是我们的,难道你们就不能拿去用么?”我们只能向他道歉,同意接受赠与。这样,他才咧开嘴笑了,露出满嘴黑黑的牙齿。在我们身边,村人站了一圈,如同笨拙的向日葵。

村里人留我们吃了饭,喝了鸡汤,还饮了不少雄黄酒。趁着酒兴,村人依依呀呀地唱起了歌。那歌是我听不懂的,你听了一会儿,却随着他们唱起来。从你的歌声里,我依稀听得出,有河水,有村庄,还有月亮。

几个泥鳅一样的孩子在人群里窜来窜去,他们很快就喜欢上了你,拉着你的手,瞅着你的嘴巴唱歌。你说,你们都给我做儿子好么?他们嬉笑着,一个个泥鳅似的跑了。

房子很快盖好了。就矮矮一间小屋,窗户很高,正对着床。房子盖好这晚,我们请帮忙的村人和孩子喝酒。你的酒量并不大,却陪着喝了一碗又一碗。我几次劝你少喝,你不听。酒碗和酒碗碰在一起,叮当一响,有酒泼出来,在月光下一闪,恍若跃出水面的一条鱼。那些村里的野孩子们又拉住了你,噢噢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歌,你一点不恼,任凭他们拉拽着,也噢噢地唱着。你一定是醉了,你的脚步趔趔趄趄,你的声音飘飘忽忽。星星一个个灭尽了,村人才抱着他们睡熟的孩子离去。你一直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走过那座独木桥,我疲累地躺在床上,都快睡着了。

你竟一点儿不困,一个劲儿跟我说着那些泥鳅样的孩子。我感到眼皮沉甸甸地往下坠,渐渐地离你远去。

“醒来!醒来!”你推了推我,又掐了掐我。

我猛然睁开眼睛,望一眼墙上小小的窗,这会儿,那窗也像一只独眼,漠然地瞅着我。我强打起精神,继续听你说那些孩子。孩子,泥鳅一样在我眼前钻来钻去……

“醒来!醒来……”

我努力撑开眼皮,小窗更亮了,独眼似的瞅着我。

“醒来……”

我又一次撑开眼皮。整个屋子亮晃晃的,该不会天亮了吧?

“我想要个孩子呢。”你喃喃自语。

“现在这样,怎么要?!还让不让人睡了?!”

你被我突如其来的恼怒吓坏了,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大睁着眼睛望着我。

村里的孩子们常来拜访我们。他们总会带来一些小礼物,有青青的麦穗,有刚刚吐出火焰般花朵的石榴树枝,有装在小小的竹笼里的会叫的蟋蟀……你看到这些小玩意儿总是满心欢喜,很轻易地,就让他们从你手中换走了夜明珠、猫眼石,还有珊瑚枝。我暗自心疼,仅仅为了不让你扫兴,才装出一副笑脸,看着你一个个抱起那些肮脏的孩子,把脸贴在他们黑乎乎的脸蛋上。他们多像一群野蛮的小畜生啊,总是不愿在你的怀里安稳一小会儿,挣扎着,跳到地下,拿了你给的礼物便走。对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他们竟也像你一样,丝毫不懂得疼惜,拿了当做玻璃弹珠弹来弹去,有的掉进了河里,有的滚落在山坡。秋天的山坡单薄、焦黄,滚满了各种各样的宝石,犹如夜幕上挂满了星星。

你总是站在黄昏里,目送野孩子们咋咋呼呼地跑下山坡,蹦蹦跳跳地跑过独木桥,消失在河对岸的村庄里。村子上空的炊烟云朵似的,安静地伏着。

“我想要个孩子,”你望着那些懒洋洋的炊烟,喃喃自语,“我想要那样的烟火人生。”

我们的炊烟总是迟迟升起。我们对食物都有着丰沛的热情,那烟火缭绕,那细烹热炒,那香气四溢,都令我们痴迷不已。为此,也就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做准备。

烹煮食物,是我们每天里最盛大的节日。选择原料是关键的第一步,你喜欢孩子们带来的麦穗,喜欢屋后种下的土豆,喜欢带着露珠的大白菜,当然,也喜欢肉。我们吃得最多的肉,当然是鱼肉。鱼都是我从山坡下的小河里钓来的。

无论天气晴朗,或者阴霾,我都会带上一根钓竿到河边去。河水很清,又很浅,没有苲草的地方,看得到河底大个大个的鹅卵石,一窝窝鸡蛋似的卧着。有黑的、白的小鱼,筷子一般,在鹅卵石间倏忽地穿过来,又倏忽地穿过去,悄无声息,恍若一把把银亮的梭子在虚空之中迅速穿过。

我的钓鱼技术很一般,又不大坐得住,不是捡了石头打水漂,就是仰了头待看卷舒的云彩,常常让上了钩的鱼儿也挣扎了逃走。这样坐上一整天,只钓上几条二三指宽的小鱼,有草鱼、黑鱼、鲢鱼,还有叫不上名字的杂碎鱼儿。用一根草穿了鳃,像一串干瘦的蚂蚱似的拎回家去,你总是微笑着,接过我手里的鱼,说,今天又有肉吃了。

你炖的鱼汤真鲜美啊。

你喝汤的样子,比鱼汤更让我欢喜。

乳白的鱼汤,浮着几段红辣椒,还有大葱、生姜、枸杞,安放在小屋里唯一的桌子上,腾腾地冒着热气。很快,肉香就在屋里弥漫开了。你尖着鼻子,凑上去,夸张地嗅着。

“真香!”你一笑,眼睛就湿漉漉的。

你先给我舀了一碗,又给自己舀了一碗,先把嘴凑在碗边,嘘嘘地吸了两口,又用小勺舀了两勺汤送进嘴里,让汤在嘴里停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下去,然后,啊地缓缓叹出一声,紧绷着的身体松弛下来,脸像孩子一般红扑扑的,眼里似乎有泪花儿在转。

我喜欢吃肉,但不像你那样喜欢吃鱼,我不喜欢那股泥腥味。

我钓到的鱼越来越少了,而且,钓到的大多是我们都不喜欢的黑鱼和鲢鱼,草鱼越来越少,鲤鱼更是从未钓到过。

有一天,你跟我说,你清早到河边散步,见到了一大群鲤鱼。

“红色的,像一大团云。”

你有些急促地喘着气,红润的脸色,让我想到那些未曾谋面的鲤鱼。

“它们贴着水面游,很悠闲地浮过来,又浮过去,像一个人喝醉了酒,摇摇晃晃的。”你的眼睛闪亮着,浮动着一小片红色的云。

“起初它们没发现我,我看了好一阵,蹑手蹑脚想走进去,倏地一下,它们就没了。水面只很浅地起了一圈涟漪,那些鲤鱼从未出现过似的。我现在都在怀疑,是不是我看花眼了?”你流露出无尽的懊丧,眼里那片红云消失了。

“没准儿就是你看错了。”我懒懒地说,莫名地有些失落。为什么我看不到那些红鲤鱼?

“那怎么可能?”你孩子似的瞪大了眼睛。

因为那些魅影般的鲤鱼,你几乎整日里魂不守舍。一大早醒来,你已经不在屋里了,我站在床上,透过小窗,远远的,看到你在河边徘徊,始终呆呆地望向雾气缭绕的河面。我到河边去钓鱼,你对我爱理不理,仍专注地往河面看。然而,只有红色的阳光在河面跃动着,没有红鲤鱼。这一天,我钓到的还是黑鱼和鲢鱼,它们滑腻腻的身体令我厌烦,我胡乱地将它们串在一起,心不在焉地拎回小屋,你没跟我一起回,兀自在小河边徘徊。“你一定是误把霞光当做了红鲤鱼了,这河里哪儿会有红鲤鱼呢?”你不听我的。傍晚,你才回来,身上粘着一两根草茎,那是你急匆匆地穿过草丛带上的。有那么一阵子,你看着我钓回的一串小鱼,呆呆地一言不发,我莫名地感到了羞赧和气愤。

晚饭时分,是寂静的,只听得见碗筷相碰的叮叮声,恍若细小的冰块,迅速融化在灼热的空气里。

夕阳正在下坠。山坡下的小河映照着落日,蜿蜒着,如一条紫色的带子。

我日复一日坐在河边,有时,忘记了是在钓鱼,忘记了身处何地,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会到这儿。水光一闪,看到了孩子们的影子,我才回过神来。孩子们正在过桥,他们随意地和我打了个招呼,径直往小屋找你去了。近些日子,他们来得少了。我想,他们一定是嫌这儿太冷清了吧。为了让他们经常来,来了多待一会儿,你使了很多小小的诡计,比如,用草茎折成栩栩如生的会跳的蚂蚱,用泥巴给每一个孩子塑像,还有,就是给他们做他们喜欢吃的鱼汤。我不愿戳穿这些小小的诡计,但你肯定知道,我对此了然于心,我只好在这样的时候远远避开,好不让你难堪。

为了孩子们,你不得不提起精神烹饪鱼汤。

“哎呀,他们真像一群鲤鱼!”

你站在桥边,目送孩子们手拉着手走过桥去。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斜斜地投在河面,河面波光潋滟,影子晃动如同鱼跃。

这天晚上,我发现你说梦话了。

“鲤鱼……鲤……鱼……”你喃喃说,“我看见那些鲤鱼了,真漂亮啊!”

我推了推你,你嗯了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不言语了。

“我想要个孩子。”过了一会儿,你又说了一句。

我不知道这句是不是梦话。

第二天,我把梦话重复给你听,你大睁了眼睛,似有迷茫的晨雾从你眼前经过。

就在当晚,我梦魇了。我非常清楚地看见,一群鲤鱼从窗户无声无息地游进屋。月光照得屋子透亮,把鲤鱼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和地板上。这些鲤鱼真让我惊恐,让我想要藏起自己。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深陷在梦里,我得醒过来,可不管我怎么挣扎,我仍旧被牢牢地吸附在梦的漩涡里,鲤鱼们仍旧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漫游,它们呆滞的目光仿佛锈蚀的宝剑,穿透布匹一样的月光刺到我身上,让我感到皮肤一阵阵发紧,心里的恐惧洪水一样直往上漫。

我咬紧牙关,使劲儿撑开眼睛。

身边的你静静地睡着。屋子被月光照亮,似有影子浮动。

我悄悄打开门,走到屋外站了一会儿。月光斜斜地挂在山顶,漾着一层昏黄的晕。月光笼罩的河流灰蒙蒙的,如一大条平整的青石板。

你看到的那些鲤鱼如今在什么地方?它们正聚成一团,恍若红色的影子,在河道里逡巡么?我眼前浮现出一团红色的影子,形状莫辨,动向不明。我感受得到它们湿淋淋的鳞片和嘴里吐出的带着腥气的泡泡,竭力想要固定住它们的存在和形状,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只得伸出手,胡乱向空中抓去,猛然醒悟过来,差点儿又梦魇了。

次日一大早,我就拿了钓竿到河边去。

我想看看那些鲤鱼,想钓上来一条鲤鱼,两条鲤鱼……想把全部鲤鱼钓光!

自打到河边钓鱼以来,我从没这么气势汹汹过。现在想来,河里的鱼看到我当时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一定会避得远远的,不敢再碰一下香甜的饵料了吧。你也发现了我的异常。那天,当我两手空空地回到家,你脸上的哀伤立刻告诉我,你什么都明白了。

“我知道的,你想钓到那些鲤鱼。”你毫不掩饰地说。

“你不是一直想看到它们么?我钓上来让你看!”

我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凶恶啊。

“我只想看看它们,并不想……吃它们。”你有点儿怯生生的。

“都一样,”我说,“吃了,也就看到了。”

“不一样!”你忽然提高声音。

你的嘴唇抖动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生这么大气。你从来都是温顺的,从来都没大声骂过谁。

“你是不是厌倦这种日子了?”你直直地瞅着我。

“不是……只是……”我心神慌乱,不知道说什么。

“我早就想到,你总有一天会厌烦的,总有一天,会抛下我一个人的。你说你想要安宁的日子,可真正过上安宁的日子了,你又宁愿到外面去,不管冒着多大的风险……”你自顾自说下去,眼泪汩汩地流出,很快滑过脸颊,挂在下巴,摇摇欲坠。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惊讶于你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精准,却仍旧辩驳着。

我费尽唇舌才劝住你,才和你重新靠墙坐在床上。头顶就是窗户,窗户透进月光,照亮整个小屋。对面墙上,映出窗栏的影子,中间是我们头顶的影子。

接连好几天,我都没到河边钓鱼。

我离开小屋那天,天气很好。有微风,少云彩,太阳还没醒来,薄雾横贯河面。

我事先并没计划过离开,那天我只是醒得早了些,你还在安睡,月光在你脸上薄薄地凝了一层。脑袋昏昏的,却再睡不着,就想到河边走走。兴许红鲤鱼这会儿正在河面游荡呢,只是,我肯定看不到。我有些自嘲地想。刚走到河边,一股清冷的水汽兜头袭来,心中顿时一片清明。不如就此离开?这念头鬼使神差般闪现,令我心头一热,便再也不肯轻易消失了。我回头望着小屋,小屋蹲在山坳里,那么安稳,那么无辜。片刻之前,它离我还很近,此时,它已然在千里万里之外了。

我简单收拾了行李,轻轻推开门,一路跑下山坡。清冷的风猛地兜进我的怀里,衣服鼓荡开,飘飘然,如临深渊。我体会到一种危险的快乐。我明知这是对你的背叛,仍不能禁止自己去亲近和尝试。我张开双臂,迅疾地冲向河边。

在独木桥边,我有过霎那的犹疑,想起一年前我们一起走过独木桥,还想起了令你痴迷的那些鲤鱼。我下意识地往河里看去,黎明前的河面冷漠而平静,隐约看得见黑乎乎的水草沉在水底。没有红鲤鱼,什么鱼都没有。我回头望了一眼晨雾中的小屋,你仍在屋里安睡。没有我,你也能安睡。我朝桥上走去。

我没在村里停留,一直走到几十里外的一座市镇才落脚。

街上有人做买卖,有人卖艺,有人看热闹,有人不知道干嘛地走来走去。很久没看到这么多人了,我怀揣着莫名的兴奋,也在人群里走来走去,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挤。在人群的推搡、吵嚷、汗臭中,我一点一点地感觉到,身体里很多沉睡的部分正在迅速苏醒。过去的一年,它们似乎一直在沉睡。一个新的人在我身体里生长出来了。

一连几日,直到看得眼眶塞得满满当当了,再也看不进去东西了,我才心满意足地回到旅店。

旅店位于市镇边缘,干净,雅致,来往的人不多。属于我的屋子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足够了。在外面看了太多的东西,回来就不想看到多少东西了。

我渐渐熟识了市镇上的一些人,小官吏、卖茶叶的、卖字画的、算命测字的、唱歌跳舞的……他们不问我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只是和我在太阳底下坐下,随意地说说天气,说说生意,说说头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在人群中我认识了跳舞的洛。对她的舞蹈,我并不怎么理解,但这不妨碍我每天守在街口看她跳舞。和我一起看她跳舞的,还有镇上的不少男人。他们肆意地和她调笑,目光始终离不开她腰间露出的一截白色。说实话,我也偷偷看了几眼。我又体验到了那种危险的快乐,不禁又看了几眼。

后来,我有时会想,我和洛是怎么走到一块儿的?兴许就是那禁不住多看了的几眼?我很快赢得了镇上那些男人的羡慕,也有人悄悄告诉我,洛还曾经和镇上的谁谁有染。他们喜欢用这个词:有染。我被这个词弄得脸红耳赤。他们明显达到了目标,意味深长地笑了。

我原本以为我会喜欢上这样的生活,毕竟,我让那么多男人羡慕。不料过了没多久,我便心不在焉了。“你不喜欢我跳舞吗?”洛常常将脸凑近我,苦恼地问。我被她身上的香水味儿熏得昏昏欲睡。“喜欢啊。”我说。“你要是不喜欢我跳舞,我唱歌给你听好吗?”她的脸凑得更近了。“不用……不用!”我忽然慌张了。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么怕她唱歌。“我看你跳舞就够了。”我对她说。于是,洛常常为我一个人跳舞。在我租住的房间里,在昏暗的灯光下,她默默地跳着,手在舞动,腿在舞动,柔曼的身子在舞动,长长的头发飘了起来。我呆呆看着,脑海里却响起了歌声。那歌声湿漉漉的,雾气一样弥漫着。我想,她一定注意到我黯然神伤的样子了。她本来在转着圈儿的,一个又一个圈儿,突然,停住了。她瞅着我,好一会儿,泪水红蚯蚓似的爬满了她的脸。“你根本不喜欢看我跳舞。”她伤心欲绝地说。我心里歉疚,却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听凭她离去。

她一步一步走下木楼,空空的声音扩散开,尘灰般一次一次飘落。

这以后,洛仍在街口跳舞,她的舞蹈赢得了越来越多的赞美。我知道,有更多的男人去看她跳舞了,有的,甚至是从其他镇赶来的。我是再也不能去了。

这以后,大部分时间我都耗在一家小酒馆里。酒馆里常来一位落拓的画家,一身酸臭的衣服,胡子拉碴,穿一双开裂的大头皮鞋,脸上丝毫不见颓唐之色,成天笑嘻嘻的。他和我一样,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抛在小酒馆里。和他聊天,我常常想起一幅画里的一片烟云,或者那些灯火下无家可归的弯腰驼背的老人,再或者,想起某一天喝的一顿好茶,一片茶叶长久地嵌在齿间,从清香变为苦涩。但我从未看过他的画,画家是他自封的。终于有一天,我跟他说:“让我看看你的画。”他说:“好。”他沉思良久,伸出漆黑的手指蘸了蘸茶水,用积满泥垢的长长的指甲尖在桌面上缓慢地画了一些东西,是两条并在一起的曲线,中间横亘着短短一条直线。然后,他的手指凝在半空,久久不语。这日以后,我再没见过他。

小旅店里那间房间,日益变得逼仄,行动不便。我很少再回去。很多时候,困了,就趴在小酒馆的桌上打个盹儿。画家走了,没人再跟我说话。

日子滑入了一段平静的水流。

有一天,我也用手指蘸了茶水,醉眼朦胧地在桌上画了几笔,依稀便是画家那幅画。我蓦地想到,那两条曲线是小河,那一条直线是独木桥。

我意识,自己泄露了秘密,也就是说,被人盯上了。

小镇上一个个人的脸在眼前滑过,我说不出是谁出卖了我。我急匆匆赶回小旅店,店老板对我已经笑得很诡异了。我必须尽快逃离。

我收拾好行囊,匆匆跨出小旅店的门,沿着一条小溪流急速奔走,陌生的风灌进衣服,鼓荡开,还是如临深渊的感觉。我又体会到了几个月前那种危险的快乐。这一刻,我又一次想起你。我离开那会儿,你还在安睡,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身热汗,走到小河边时,太阳正暖暖地卧在山顶。河面浮荡着暖湿的气流,波光粼粼,让我在一瞬间恍惚,似乎有大群红鲤游过。

你站在小屋前,不动声色地望着我走近,如同我仅仅离开了片刻。

你很快知悉了一切。

我该如何形容你的哀痛?

我从没见过你如此暴怒,你狠狠抽打我的脸,抽打自己的脸,怪我毁了我们平静的生活;你哭得噎住了,像要哽出过去的无尽岁月;你抓住我胸前的衣服,喃喃地说,这儿曾靠过你的脸……甚至有一小段时间,你完全魔怔了,笑嘻嘻地瞅着我,说你是谁呢?看那样子,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你让我离开,离得远远的。我只能躲到门外,偷偷看你仰面躺在床上,平静,呆滞,瞅着小小的窗口,唱起一支奇怪的歌——一支我从未听你唱过的歌——

奶奶带我过大河,

过河要到哪里去?

妈妈带我过大河,

过河要到哪里去?

姐姐带我过大河,

过河要到哪里去?

……

歌声雾气一样飘离小屋,雾气一样盘踞在远处紫色的河面。

痛苦,并不是空洞的形容词。事后你这么跟我说。那段日子,你浑身疼痛,肌肉痛,肋骨痛,手痛脚痛,站着痛,躺着痛,走着痛,只要呼吸就痛。苦呢,也是真苦。不管吃什么,你都觉着是苦的,清洁的河水、新鲜的蔬菜、鲜美的鱼汤,到了你嘴里,全是苦的。起初,你总是吃一口就要吐掉,两三天不吃东西了,也不觉得饿。你像个影子,飘乎乎地滑过草坡,到河边去,注目着河面上你的影子。我时刻盯着你,生怕你扑向自己的影子……孩子们偶尔来看你,你掐着腰,强忍着疼痛蹲在他们面前,听他们说话、嘻笑,他们渐渐发现你脸上诡异的笑容,渐渐害怕了,相互扯扯衣襟,便和你潦草地道别。你来不及挽留,他们已经跑到桥上去了。你掐着腰,慢慢直起身子,怅然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那一刻,我真是心如刀绞啊,孩子们也如我一般背叛了你。

但你的生命力远比我想象的顽强。我看到你强忍着痛苦,一口一口地喝水,一口一口地吞咽食物。食物和水,让你一点一点地恢复平静,如一只空空的蝉蜕,无欲无求。

这一天,你站到了我的跟前。我感觉得到你的分量,很轻很轻,恰是不能承受之轻。你对我说:“是你告诉我你想过安宁的生活,结果,也是你毁了我们安宁的生活。是你把我带到这里,必然,也会是你把我带离这里。这都是命定的。”

你的脸那么平静,眼神里不起一丝波澜。

“我愿意和你度过眼前的难关,你还愿意再和我……”

你的眼神刚刚还平静如水,忽地就有一束火光燃起。

我忽然就怯懦了。

“不……”我说——我不敢相信自己在说什么——“我想,人总是独自的……”

“好……”你倒也不怎么失落。

我们在屋前坐了许久,直到夕光如冷却的血凝结在河面。天一层一层暗下来。

你变得越来越坚硬,我看到你吞咽泥土和石头,让自己空荡荡的身体日益充盈。我看到你独自在夜里行走,陨落的星星落在你眼里,让你的身体日益沉重。

一天一天过去,我认不出你来了。

你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你,沉静、坚硬、冰冷。你再不提说孩子,再不对事物抱有热情,你只对夜色痴迷,我感到你正一点一点,将自己融进夜色。

你需要的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至不再需要什么。

这些多少有些难以理解,我们从未如此远离,也从未如此靠近。我钓鱼,种地,清理门前的小路;你做饭,洗衣,维持小屋的整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什么都没发生过。但我们心知肚明,该来的总要来的,而且,快了。

四处都是哭声了。

我们等的人还没来。

该往哪儿逃?后山,这是我们首先想到的。后山山高林密,鲜有人迹,或许可以躲过追踪。然而,我们从未到过后山,谁又知道后山有没有陷阱?我们再不敢轻易相信什么了,哪儿都是罗网,哪儿都是阴谋。或者,顺流而上?据说那儿是冰川和沼泽,不适宜居住,甚至不适于居住。那么,顺流而下?据说那儿是炙热之地,生长着无边际的香蕉林和甘蔗林,也生长毒蛇和猛兽。权衡之下,似乎只有这小小的屋子,可以安全地容纳我们。

那人还没有来。

再不然,我们不逃了?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与其逃避,不如面对,有些东西,是逃不了的。但我们太知道面对的后果。我们了解敌人的强大,更了解自己的脆弱。我们只有逃避一途。当然,我们可以辩驳,将逃避说成放弃和寻找。可是,还能找到另一间小屋么?

毫无征兆的,急促的脚步声火一般烧近了。

我们倏地站起,你更紧地抓住我的手。啪啪两声,又啪啪两声,一个气喘吁吁的人在敲门。有人在敲门。谁在敲门?

我木头般杵着,在这关头,你迅速回复了镇静。这些日子,你一直这么镇静。

你说:“没事。”

我说:“嗯。”

你打开门。村里那位蓄一撮小胡子的中年人站在门外。他瞥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大口喘着气,又抬起头瞥我们一眼。

“逃不出去了。”他说,“往后山吧。”

“后山能逃走?”

“逃不了了……”他重复道,“到后山……自行了断吧……”

我们看着他跌跌撞撞往山坡下走,渐渐的,只剩下半截身子,只剩下脑袋,只剩下头发——他蓬乱的头发杂草一样浮在清晨蛋清色的雾气里。雾气太重,我们还未回过神,已经望不见他了。

他走到河边的独木桥头时,你突然冲了出去。

一束阳光穿破大雾,如一柄钢刀雪亮地斜劈入迷乱的梦境。

你自顾自沿山坡往下飞奔,茅草倒伏,虫鸟纷飞。

我喊你,声音贴着草地飞,你头也不回。

快跑到河边,大雾已然散开。我看到你呆立在河边,你的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河面。独木桥不见了。你听到我追上来,回头看我一眼,似笑非笑,转回头去,毅然冲进河里。

水声绚烂,水花轰鸣。

“你等等……”我喊你。随即,也冲入水里。“我要一个人在水里跑……”你的声音湿漉漉的。刹那间,水面声响大作,火光灼灼,一条,两条……许多条红鲤鱼破水而出,往上,再往上……冰凉的水珠落在我们眼里,冰凉的影子爬上我们的身体。两条,三条……更多的红鲤鱼不断跃出水面,迅速散开,扶摇直上,直飞冲天!你站住了,我也站住了,被一股极强的力量震慑着,我们不得不仰起脸,望着空荡得让人心尖儿发颤的天。五月清晨的阳光真耀眼哪!无数红鲤鱼沐着阳光,清冷如冰,灼热如铁,在我们眼中汇聚,分散。它们久久未曾落下,久久未曾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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