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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爵”与“人爵”的失落看李贺诗的“老”“死”意识

2011-08-15谭云华赵锦华

山花 2011年16期
关键词:李贺意象诗人

谭云华 赵锦华

从“天爵”与“人爵”的失落看李贺诗的“老”“死”意识

谭云华 赵锦华

李贺(790—816),字长吉,因其诗奇诡无端,后世冠以“鬼才”之名。杜牧于《李长吉歌诗叙》中评述李贺诗:“云烟绵连,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荒国奢殿,梗莽球垄,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1]P719李贺诗最显著的特征,便是神游人间、仙界与鬼域,天马行空,任意游走。当前学界对李贺的研究多局限在其身世境遇对诗歌的影响,或从其诗风的漂浮幽暗、各种意象来解读诗者内心生命境界,或李贺诗歌的死亡意识。但是,李贺的“老”“死”意识,不是简单的“社会背景”或是“生命悲剧”可以解释的,它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从传统文化的“道”“人”关系来看,人的存在其实是天道的彰显,即人的生存依据是由“道”来提供的。一旦“人”和“道”之间出现关系的割裂,生命的苦痛也就随之产生了。而李贺诗风的幽暗诡异,以及充满着对“老”“死”的亲近,与此不无关系。“天道”与“人”的合一,在社会中表现为“天爵”与“人爵”的平衡。李贺的生命,无“人爵”,也无“天爵”,正是这种关系失落的体现。催生了他诡异奇崛的诗歌,并充满着幽暗冷峭的“老”“死”意识。他在着力表达这种“老”“死”意识的过程中,一方面取得了精神的绝对自由,另一方面却自觉地陷入了生命的绝境。而这种“自由”和“陷入”,完整地体现了他对宇宙之大道融通的渴求。

一 、“人爵”与“天爵”在李贺生命中的失落

“天爵”与“人爵”的概念来自于孟子的思想体系。《孟子·告子上》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2]P530从孟子的意思来看,“人爵”就是个体的社会成就;而“天爵”是“仁义忠信,乐善不倦”,似乎纯粹是伦理层面的道德意识。但是,先秦儒家思想中的“德”实际上是“天道”在社会中的具体显现,“德”本身就具有形而上之“天道”的意思。此处的“天爵”,其实也是属于形而上天道的范畴。故而,孟子才说:“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忘而已矣。”[2]P530没有“天爵”作为本体意义上的支持,“人爵”是不会长久的。随着儒家思想的发展,生命的价值意义的重心被转移到社会的成就中,变成得不到“人爵”,自然也就丧失人生的意义了。其实这个简单的程式背后,暗含着人类对生命终极价值的追求。儒士认为,无法实现“人爵”,就无法达成最终的“天爵”。李贺的生命存在,即是“人爵”之“大志难酬”的悲剧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失落“人爵”之后,他始终也没有确证形而上“天爵”的存在。转而,其生命展现出了种种的极端失落的景象。

李贺理想生命的失衡,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体弱多病;二是无法实现功名,即“无人爵”;三是生命中没有终极的寄托,即“无天爵”。

据载,李贺自幼体弱多病,“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新唐书》)给人孱弱、病态之感。虽是皇族后裔,但不是嫡系。加之其父离世以后,因家道日渐衰落,诗人成年后在贫病交加中英年早逝。按医学逻辑来看,身体的孱弱病态必然会影响到他的心智与思想。忧思过甚则又摧毁着诗人年轻的生命,很多事物都被染上苦情的色彩。他的心是幽暗痛苦的,那么作为他生命显化之一的诗歌,必然有很多意象化作了“老”“死”。如“长安夜半秋,风前几人老!”[3]P157“火烧中潬城,颜郎身已老。”[3]P202“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3]P291这层原因,黄传祖在《昌谷集注序》中分析得非常准确,他说:“长吉多惧,惧则匿,则诡。肆与亢与祸近,匿与诡与祸远。”[3]P384

元和五年(810),李贺参加进士考试,但由于其父名为“晋肃”,李贺被指冲撞其父的名讳,最终被迫放弃考试。诗人成就“人爵”之路还没有迈出,便被无情斩断,其身心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打击。如果天生的孱弱,又功名不如意,再加上“天爵”的失落,其情之苦,可想而知。他的反应是“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3]P284,鬼至的阴寒之感,正是诗人“方领蕙带折角巾,杜若已老兰苕春”[3]P331的现状。他仍然自揽以儒士的社会责任,但这种不如意的对比却更加强烈。姚文燮在《昌谷诗注自序》中概括道:“故贺之为诗,其命辞、命意、命题,皆深刺当世之弊,切中当世之隐。倘不深自晦,则必至焚身。斯愈推愈远,愈入愈曲,愈微愈减,藏哀愤孤激之思于片章短什。”[3]P368他对“仁义忠信,乐善不倦”的“天爵”的理解,仍然只局限于社会伦理层面上。

“人爵”与“天爵”的失落,导致李贺诗歌创作对“老”“死”意象的笃钟。

二、失落而生的幽暗冷峭之“老”“死”意识

本质上,李贺追求“人爵”是为认可自己的生命价值(天爵),但从中国文化传统来看,“人爵”属于外在的人生附属,并不足以真正确证自己的生命存在。李贺苦苦追求的,其实是“人爵”背后的具有终极意义的“天爵”。但是,他的追求不巧步入了幽暗冷峭的人生,这“也与诗人坎坷的人生之路、独特的心态密不可分”。[4]P55更导致了其诗歌的“鬼气”及“老”“死”意识。需要说明的是,这种“老”“死”意识并不只局限于提到“老”“死”的字眼,而是一切“鬼气”大盛的诗歌中,都暗含着这种意识。

在《苏小小墓》、《秋来》、《南山田中行》等“鬼歌”中,既有女鬼苏小小般的幽冷,也有“秋坟鬼唱鲍家诗”[3]P74的阴寒,还有“左魂右魂啼叽瘦”[3]P299的鬼泣,等等。对李贺来说,“鬼蜮”中森寒,妖惑的诡异之象就是自己的真实心境。“艺术家唯一工作,就是忠实表现自己的世界。”[5]P5李贺如实忠于的是自己陷入冷峭的心灵。即使在描写仙界的《梦天》中,也还是幽冷的。诗云:“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珮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3]P57

仙界虽有美景,却异常凄凉,无人观赏。随着视线的变更,还是看到了人间的“寒”。根源就在于诗人的心已冰冷。诗人对周围要出现在诗歌中的意象都做了一种创造性的把握,呈现出来的就是“处在主客体的联系中,兼有主体与客体双重性质的内在形象”[6]P120,而这种主体的根源,就是李贺着力描绘的“老”和“死”。

一般意义上,仙界代表的是生命的升华,鬼域代表的是生命的陨落。那么生与死便成为诗人诗歌中所纠结的主题。“在所有动人心弦的事情中,死亡恐惧首当其冲”。[7]P120对死亡的超越才是生命的最终升华。这些“老”“死”的意象是李贺最真实的心灵显现。王廷相在《与郭介夫学士论诗书》中就说:“夫诗贵意象透莹,不喜事实黏着。古谓水中之月,镜中之影,可以目睹,难以实求是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此诗之大致也。”[8]P2047-2048李贺就是借助这些诡奇的意象来描述自己对生死的观点。诗人无疑是痛苦的。其《苦昼短》云:“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后。惟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3]P221-222

李贺期望时光驻足,但这种渴望为他带来的是痛苦与绝望,也曾激起诗人的反抗,恨不得“斩龙足,嚼龙肉”。这种愤恨的心态投射于外,就必然使诗人“朝不得回,夜不得伏”,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都拼命通过诗歌与狂想来尝试逃离这种痛苦。但这种逃离又加剧了诗人对生命的宣泄和绝望。李贺生命的升华不仅没有得以实现,反而陷入了生命与死亡的等同中。所以,他本能希望这个世界可以“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表面上看,李贺的精神逍遥于鬼域、人间和天堂,但实际却是被“老”和“死”的牢笼局限。李贺渴望生命得以超越,实则是本能地想取得与“天爵”的统一,实现生命的终极意义。人发现了,生命还有一种超越生命现象的终极境界存在。人可以为自己坚守的人生意义、道德价值而献出生命。故而,“人爵”的丧失,在中国文化中,并不绝对影响“天爵”的实现。李贺诗歌中,其实也有突破生命局限,达到绝对永恒与自由的向往和可能。人们看到了他孱弱的身躯内,一种不灭的捍卫“仁义忠信”的铮铮傲骨。

如前所述,“人爵”的缺失,让李贺更加找不到“天爵”的存在。从孟子的本意来说,人爵缺失的根本原因是“天爵”的泯没,是人类之关注“人爵”本身的结果。但是,“天爵”本身作为形而上的“道”,即使没有显现在生命个体的“人爵”中,也并不能说明这个个体没有社会的“伦理道德”。而只是说,“道”和“人”,出于特殊的原因被分离了。只有“天爵”与“人爵”的合一,才得以使生命实现最终的价值回归。故而,因“人爵”的丧失而导致的生命悲剧,实则是“天爵”已经隐没。《孟子》云:“《章指》言:‘古修天爵,自乐之也。今求人爵,以诱时也。得人弃天,道之忌也。’”[2]P530李贺也明白这个道理,既然“不得人”,也不能“弃天”,所以他一直追求那种逍遥方外的精神世界。李贺的诗歌往来鬼人天三界,“只愿生存在用幻想构建的神仙世界,其实也是对死的另一种诠释,最终也是回到了精神世界的永生。”[11]P65他的确做到了精神上的绝对自由。然而,他终究没有最终把握到“天爵”的“乐善不倦”,最终也就把握不到生命的“天爵”了。

综述之,用孟子的话语体系中的“天爵”“人爵”范畴来阐释李贺诗歌中诡异奇崛,幽暗冷峭的“老”“死”意识,根源在于“人爵”与“天爵”的失落。这种失落,无穷无尽地催生着他表现“老”“死”意识 。而李贺对于鬼域、人间、仙界的着力描绘,一方面取得了绝对的精神自由,另一方面却自觉地陷入了生命的绝境。但是,作为一种生命的存在形式,他对生命终极境界的尝试追求,却也完整地体现了他对融通于宇宙之大道的渴望。

三 、“老”“死”意识中对融于“天爵”的尝试

综观李贺整个生命历程,不难发现,在那些阴冷诡异的意象下面,涌流着一股青春激昂的生命冲动,是他想绝对逍遥,融于大道的渴求,是对于“天爵”的实现的追寻。但他所展现出来的生命面貌,却布满了“老”与“死”的悲怆。“在李贺241首诗作中,‘死’出现20多次,‘老’出现了50多次,与此词义相同或相近的词汇就更多了。”[9]P30诗人眼之所触,死亡随处可见。在他短暂的生命中,历经三朝变更,经历安史之乱、藩镇割据的战争岁月,他更加深刻地发现了生命的生老病死,悲欢无常。例如“竹黄池冷芙蓉死”[3]P66,“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3]P52,“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3]P72。无论是他自身,还是各种景象,都变成了这种心理的沉重投射。

“老”与“死”的情感遍布在李贺的诗歌中,很多人将李贺的诗歌与“悲情”或“苦情”联系在一起。这是因为,这种“悲苦”与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心理产生了共鸣,他体会到了生命的悲与痛。李贺本身的生命形式是以痛苦的面目呈现的,但其中仍然充满了对生命细致体悟的一种真情。这也是从“老”“死”意识的深处透露出来的。梁启超认为这种情最终足以将个体与众生,众生和宇宙合为一体,实现生命的终极意义。他说:“情感的性质是本能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本能的境界;情感的性质是现在的,但他的力量,能引人到超现在的境界。我们想入到生命之奥,把我的思想行为和我的生命迸合为一;把我的生命和宇宙和众生迸合为一;除却通过情感这一个关门,别无他路。所以情感是宇宙间一种大秘密。”[10]P3921

从生命现象上讲,死亡是一个正常的过程,但是人之所以能够造出“天爵”与“人爵”的生命沟通程式,就是因为

[1]杜牧撰,何锡光校注.樊川文集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2007年.

[2](清)焦循撰.孟子正义[M].诸子集成[Z].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

[3](唐)李贺撰.(清)王琦等注.李贺诗歌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

[4]李宜.李贺诗歌意象的虚幻新奇及其成因[J].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

[5]李金发主编.美育[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7年.

[6]李春青.艺术直觉研究[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7年.

[7](美)恩斯特·贝克尔著,林和生译.拒斥死亡[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年.

[8]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Z].第2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

[9]蔡燕.论李贺诗歌三重境界中凸现的生命意识[J].曲靖师范学院学报,2006(5).

[10]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A].梁启超全集[M].第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

[11]沈文凡,赵丹.晚唐诗人李贺的生死观——兼论唐代诗人对生与死的理解与诠释[J].长春大学学报.2009(7).

谭云华(1965— )女,湖南祁东人,玉溪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典文学;民俗学。赵锦华(1972— )女,云南峨山人,硕士,玉溪师范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古代汉语;古典文献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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