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沙汀小说中的方言艺术
2011-08-15刘清伟
刘清伟
1919年新文学运动以来,白话文学取代了文言文。从事现当代文学创作的作家们来自全国各地,生活环境、文化背景、语言习惯等因素的差异造就了不同的文学创作面貌和风格。他们会选择通行的国语或当地的方言进行创作活动,于是在白话文学创作领域出现了分化,一个是国语文学,一个是方言文学,还有便是国语与方言杂糅的文学。
本文所指的国语,近似于现在的普通话,或者说是标准的书面语,即以北方方言为基础,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在全国范围内推广的语言体系。方言是语言的变体,是一个与国语(今称普通话)相对应的概念。经过前辈作家的尝试和努力,方言文学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沈从文的湘西小说,周立波的《山乡巨变》(湖南益阳方言)、《暴风骤雨》(东北方言),老舍京味十足的《骆驼祥子》,四川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和沙汀的《在其香居茶馆里》都是方言文学的代表作品。
沙汀出生于川西北的安县,少年时期经常出入于城镇乡间,谙熟地方军阀和毫绅们的腐败情形。自走上创作道路以来,发表了《丁跛公》、《在祠堂里》、《代理县长》、《在其香居茶馆里》,写出《淘金记》、《困兽记》、《还乡记》3部长篇以及其他作品,对四川城镇乡村社会进行了全面地描绘。从这些作品看,沙汀先生一直致力于将四川方言融入文学创作,为地域文学的发展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一、方言运用的双重考虑与成功的可能
沙汀的小说有一个特点:作者叙述语言(交代情节、环境)为国语,而人物语言是地道的四川方言。沙汀可以完全使用国语进行写作,也可以完全用方言。何以为之,原因有二:其一,作品的接受性。沙汀创作的就是反映四川当地社会的黑暗腐败、军阀混战,反映发生在四川土地上的那些人、那些事。面对全国各地的读者,使用通行的国语(书面语)成为必然选择,过多使用方言句式和词语,必然会给读者的阅读理解造成障碍。其二,作品的独特性。作品的独特性是作品的生命力,也是作家一直以来追求的目标。沙汀先生将创作的根牢牢深植于四川这片土地上,从中汲取营养,着力展现四川地域的独特性,创作出了《在其香居的茶馆里》等作品,获得巨大的成功。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四川人,沙汀从小就耳濡目染家乡的文化环境,身心都烙上了四川的痕迹,四川方言是四川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些成为他创作之中潜移默化的东西。沙汀先生的三部长篇小说《困兽记》、《还乡记》、《淘金记》,取材于四川当地,再现四川本地的人和事,这些人所做之事、所说之话,充分地展现了人与人之间善与恶,豪爽与狡诈。浓浓的四川方言精妙地传达四川文化中的特质,传神地刻画人物形象,展现人物性格,这些是普通话难以达到的。
沙汀既考虑了作品的接受性,又兼顾作品的艺术性,将它们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沙汀之所以做到了这一点,究其原因有三。第一,四川方言与国语同属于北方方言体系,语音接近,语法结构有相似之处,尽管两者的词汇有明显差别,但具有相通性,各地的读者可以由字面意思知道其大概的意思。这一重要前提保证了作品的广泛接受性。第二,沙汀注重作品语言通俗化。沙汀先生很重视语言的浅显易懂,作者叙述部分所使用词汇是国语和口语共有部分词汇,这样既避免语言的过度修饰,又同文本的地域背景、文化环境贴近起来。第三,沙汀对四川方言的提炼。阅读作品,我们可以看到,沙汀先生并不是对老百姓使用的方言词汇进行原生态的抄录,而是大大削减四川方言里的语气词,去掉了一些生僻的方言词汇,并将零散的生活语言连贯成符合语法规范的句子。
二、人物语言的地方特色
相对于京畿之地、沿海地区,四川偏居西部,经济相对落后,四川当地的人民群众整天同大自然亲密接触,他们习惯使用生活中最常见的、最能想到的东西去表达自己心中的想法,这样,四川当地的方言就与生活中常见的动物、植物等密切联系起来,抽象的道理能通俗明白地表达出来。
一是人物名字的形象化。在沙汀先生的作品中,生活的味道已经融进了人物的名字之中。与红楼梦里高雅富含诗意的名字不同的是,作品人物的名字并非一本正经,而是生活意味很浓。可分为三类。第一类名字可以告知读者此人的癖好和性格,“邢幺吵吵”说明此人性格急躁,芝麻一点的事情可能会闹得天翻地覆;“丁酒罐罐”突出此人嗜酒如命,行为夸张,做事有点疯疯癫癫; “季熨斗”此名表明此人就像烫平衣服的熨斗一样,喜欢当和事佬,化解人与人之间的纠纷;“周三扯皮”凸显此人做事不干脆,为人斤斤计较,拖拖拉拉。第二类名字与此人面貌特征联系起来,“塌鼻子”是说此人的鼻梁扁平,“幺跨子”是说此人的腿脚不便。第三类与此人的性别年龄有关,“何丘娃”强调此人为小男孩,“范老婆子”此人系女性长辈。对人的称呼,是民间的一种幽默,里面也有歧视的成分。有趣的名字本身就是一部书,一部反映当地风土人情、思维方式的百科书,有力地支撑作品的独特性。
二是日常词汇形象化。“塞炮眼”“砍脑壳”(《还乡记》),这是四川人用来咒骂某人不得善终。在军阀混战时期,四川当地盛行抓壮丁,壮丁是去当兵,理所当然有生命危险,有可能被砍掉脑袋(脑壳)、被大炮轰死,所以四川当地就自造“塞炮眼”“砍脑壳”等词语表达怨气;又如“刷把裤”,形容某人衣衫褴褛,破得不成样子。四川人刷锅用的工具就称“刷把”,由许多细小的长条竹签捆扎而成,后来引用过来,裤子破成碎布条,形同刷把,遂称“刷把裤”。 “惊风扯火”一词本意是指大风突然将火熄灭,用来形容某人一惊一乍,行动突然,毫无征兆,改变快速。“揎不动”的“揎”和“推”同意,“麻倒”字面意思让某人感到麻木,很快失去知觉倒下去,四川方言指的是欺骗某人。
三是谚语形象化。善于使用巴蜀民间谚语是沙汀小说的一大特点,如:
“投啥票呵!你我都是蚂蟥,生来只有听水响的。”
——《选灾》
“你难道一锄头就想挖个金娃娃么?哈哈……不要慌:久坐必有一禅!……”
——《代理县长》
蚂蟥是生活于水中的一种吸血的软体动物,无法在陆地上生存,此处用来说明当时情况下,老百姓始终是老百姓,是没有资格投票的。而坐禅是出家人修行的一种方式,“久坐必有一禅”是说只要一个有足够的耐心,终究会得到回报。
又如 “婆娘家,洗脚水,洗了一盆又一盆”意思是说女人家随时可以抛弃,没什么值得宝贵的,反映了当地群众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瘦狗还炼它三斤油”,“烂船也有三千钉”是说不要过分轻视别人,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本领。“卖灰面(即面粉——笔者注)遇到大风”是说运气不好,遇到了克星。“眉毛快给人剪光了”表示在人前失掉了脸面。这些句子里没有一生僻的字眼,读来通俗易懂。
在文本中还有很多民间谚语,这些谚语是群众智慧的结晶。看似浅显的句子,也突出地反映了当地的风土人情和地理环境,也反映了当地人独有的思维方式。
三、方言的借喻性和多义性
一是方言的借喻性。四川当地普通百姓本来文化程度就不高,他们不可能像一般的读书人那样,用深奥的语言表达个人经验教训,相反,他们总是喜欢用一种浅显的道理解释抽象深奥的道理,这就是方言的借喻性。试看以下的一段川味十足的对话:
“幺哥!我看这样呵:人不抓,已经抓了,横竖是为国家,……”
“这你才会说!”幺吵吵一下撑起来了,眯着眼睛问视学道,“这样会说,你那么一大堆,怎么不挑一个送起去呢?”
“好!我两个讲不通。”视学满脸通红,故意勾下脑袋喝茶去了。
“再多讲点就讲通了!”幺吵吵重又坐下来去,接着满脸怒气嚷道,“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今天怎么把好好先生遇到了呵:冬瓜做不得甑子?做得。蒸垮了呢?那是要垮呀——你个老哥子真是!”
——《在其香居茶馆里》
这段对话内容是关于幺吵吵的儿子被抓壮丁的事情,视学觉得没必要大惊小怪,幺吵吵便借用 “没有生过娃娃当然会说生娃娃很舒服”的道理告诉视学:他无法体会孩子被抓壮丁时,作为父亲的感受。
再看下一句“冬瓜作不得甑子”,“甑子”是四川当地竹制的一种烹饪器具,用来蒸煮食物。而冬瓜是经不起蒸煮的,幺吵吵利用这个浅显的道理告诉对方,想和他斗,对方还嫩了点。读来诙谐幽默,也不失分量。这就是四川说话的借喻,用一个道理说明另外一个道理。
“你们快极完了啦?”他问,眼睛却在审视冯有义两父。
“呵哟,打草鞋才在坡鼻子呢!”陈国才大笑,正像听了一句趣话。
——《还乡记》
在这一段对话,徐烂狗问的是搬运树子的事,回答的却是打草鞋。四川人所穿的草鞋,制作起来是从缠鼻子开始的,答话借用草鞋的制作过程告诉徐烂狗,搬树子才开始。这里也是四川人说话的借喻。
“嘴尖吧”,队副解嘲地说,“我总要预备根大吹火筒给你做陪嫁嘛!……”
——《还乡记》
这是徐烂狗逗小女孩带娃子的一句话,其间也蕴含着四川人的风俗习尚。四川多竹,农村灶间的吹火筒,用一段竹子打通其间隔而成,每每又被婆母用做责打儿媳的用具。以吹火筒做陪嫁是绝然没有的事,这里的意思是好让其婆母责打她。这种玩笑似的逗弄,也是四川人惯用的说话方式之一。
二是四川方言多义性。“哪怕你把脚都哭麻了呢,我才獭得张你!”(见《还乡记》)这句话里的“哭”, 一字双意,谐音之趣,不仅仅指书中人物金大姐的哭泣,而且还有“蹲下”这个身体动作,故有脚麻之说。
“我肉皮子都麻了!”他连连呻吟说,“我快要钻土了!……”(《还乡记》) 这句话里的“麻”,既指人的生理反应上的迟钝,但更主要的是指人的心理反应上的麻木。
四、语言的“陌生化”美感与局限
方言与书面语之间的差异和转换就产生了陌生化的美感。
“陌生化”的概念是20世纪初由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代表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技巧的艺术》中提出来的,“艺术的技巧就是使对象陌生,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的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然设法延长。”后来这个理论也运用到了文学领域。笔者认为,人物语言以方言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本就是一个比较陌生事物,这样就延长了读者理解的时间,而读者在理解感受方言的过程,就是一个对语言及其背后文化的审美过程。借此来分析沙汀的代表作《在其香居茶馆里》中有这样一段描述:
他(方治国)又解嘲地继续道:“我的老先人,这个险我不敢冒。认真是我告了他的密都说得过去!”他佯笑着,而且装得很安静。
横线部分是方治国为自己强行辩解,系地道的方言土语。而前后是作者的叙述,为书面语。读者的思维在两种有差别的语言间不停变换,收获着语言上的新鲜感。而这种欣赏,需要时间,需要耐心,笔者认为只有陌生化才会带来新鲜感。刚才已经提到,四川方言与普通话在词汇上具有相通性。如“老先人”“打包票”,读者会很快理解,体会到其中所涵括的生活趣味,激发了读者阅读的兴致。
沙汀最有名的作品就是《在其香居茶馆里》《淘金记》等,与那些并不出名的作品相比,这些作品里的方言锤炼还需要加强。一些方言用语中的生僻词汇进入文本,如“车身就走”、“磨洋工”“跨杆”、“耍伸抖”、“揎”、“跑烂滩”。这些词汇会给读者造成很大的阅读障碍,给读者的阅读带来负担,降低读者的阅读兴趣。从长远看,对作品流通传播也有一定不利影响。如何对方言进行加工,不仅是老一辈作家面对的问题,也是当今作家们要处理好的问题。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方言对文本产生的效果不仅仅是积极,也有可能是消极的。是利还是弊,关键取决于作者对方言词汇的筛选提炼和加工,“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套用那句“民族的就是世界的”,笔者认为“地方的也是整个民族的”,作家试图通过方言的特殊性展示,挖掘那些生活于不同地区的人们心里普遍的想法、观点和情感。
[1] 沙汀.《沙汀选集》(第一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2]沙汀.《沙汀选集》(第二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3] 沙汀.《沙汀选集》(第三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4] 沙汀.《沙汀选集》(第四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5] 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6] 黄伯荣,廖序东主编.《现代汉语》[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
[7] 叶蜚声,徐通铿.《语言学纲要》[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
[8] 童庆炳.《文学理论教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9] 胡明扬主编.《语言学概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0年版.
[10] 张岱年,方克立主编.《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1] 楊铸.《文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