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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羊

2011-08-15陈家桥

山花 2011年16期
关键词:姨父铁匠老头

陈家桥

可能是枫杨树,但我们那儿的人叫它枫桨树,似乎也叫得通。这棵枫桨树长在河南,从我有印象起就长在那,现在还在那。那里是河滩,但每年只会在发水季节淹水,平时都是干的,是沙地和土混合着的。它在小界河的东边,在丰乐大河的北边,那是块夹角地,在它南边就是将军山的山沿儿。我看到过那树上拴了不少红带子,是有所求的人来拴的,于是这树常被称作大神树。不过年轻人都还是叫它枫桨树。在三十多年前,我觉得这棵树很大,那时拴带子的人毕竟不多,有人在树根那儿烧纸,也有人在那供东西,情况比较杂乱。我有时觉着它像一棵死树,有时我又真的当它是一棵死树。树皮干裂,树干发黑,即使在树木最茂盛的季节,它的枝叶也相当稀少,不过它绝不是没有枝叶,所以尽管你当它已经死去,它却是活着的。这样这棵树就更加神秘了,具有了法力。虽是沙和土混合,但地毕竟是松的,旁边的地多种的是花生,大水冲过,往往一片泥沙,再晒数日,才为干硬,花生也不会歉收。大树要是淹在水里,你能在山上看到它漂在上边的部分,十分坚定地立在那儿。那大树有一个洞,不过很少凑近去看,烟烧的也未尝不可,但始终不敢近看,我们那里流传的险恶之事不少,但落在实处的有危害的并不多。这棵大树,树龄不详,由于它所处的将军山一带,曾经在1958年修建过大型水利工程,听人说,那个地方的地理发生过一些变化,比如小路改过道,大河湾也挖过,因而这棵唯一的大树也就不大被追述它的来历。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它不会太久远,因为我总觉得它立在那儿始终有那么一点脆弱,总以为哪一次洪水会将其冲毁。我小时候在它旁边的山嘴子经常采一种叫作橡栗子的小果子,坚实、漂亮,能够在桌椅上旋转,因为这棵山下的大树不产这种橡栗子,所以我对它没有什么好感,以为它无用而已。后来人们都敬畏它,我却好像怠慢了它,有些害羞,更疏于靠近了。

母亲带我和前面的太太到大华山去,那时我跟前面的太太正在恋爱,关系很不错。我母亲对这个女孩很喜欢,她那天要带我们去云峰寺,不过她叫它为大华山庙,她借了辆自行车,家里那辆由我那位前边的太太骑,我骑那辆借来的,带着我母亲,我们去了大华山庙。路很远,只有一半是公路,另一半是山路,虽然也能骑车,但很费劲,过一道河,河上有石板桥,很惊险,那个地方的名字叫狮子屁股。过了狮子屁股就全是山路,后来我们到了庙前,庙前照例是种了许多竹子,环境还好,但人不多。在农村的庙,一般都如此,除非是菩萨的重要日子,一般人不多。我母亲是很信的。她很精神,领我们进了庙,管庙的人都是大华山那个挨庙最近的庄上的。由于建庙的钱是乡上和村子各方筹集的,庄上的人自然也就来管理这个庙。好像不用买票,但要买香,我们进去之后,我母亲领我们到前后的两个殿去,在最上边那个殿,母亲指着那个朝北的门说,这个门不能开,只要一开,六安就要失火。六安其实离这里有一百多里,而且隔着山山水水。母亲说,以前好像差点发生过危险,六安着了火,但只要这个大门一关,火也就灭了,至于大火是不是由于这道门打开引起的,我没有问。不过母亲这么一说,我也才知道,大华山的庙至少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只是在那时,庙可能很小,不像现在这样,修得比较宏伟。不过,就是那次去大华山,距现在也已经快二十年了。

看电影

父亲带我看的第一场电影叫《风雨下钟山》。父母骑自行车带我到长冲去,长冲离我家只有七华里,去那里好像是买什么东西,出门时讲的是去长冲就回来。到长冲之后,父亲又向东一转,去了张母桥。张母桥从小路离我家也只有八华里,但从长冲转过去,两边算起来要有十六七华里,走的是公路,不过那时公路,道班很认真,虽是沙子铺的,但路面平整,自行车轮胎在上边能吃上劲,只要不扭把,骑在上边很舒服的。不过我父亲带我去张母桥之后,为什么看电影我就不记得了,大概是由于他自己心血来潮吧。他骑自行车带我,并不是让我坐后边,而是让我斜坐在大梁上。我记得在我小时候,大人用这种方式骑车带小孩,好像是一种很流行的做法。

《风雨下钟山》很打,那时我们管战争片叫打,如果战争片里边文戏太多,我们是不高兴的,我们就喜欢看打,看那种血战,当然必须是解放军打得很英勇才行。不过,有些文戏也能接受,比如正面人物的生死离别等。《风雨下钟山》好像很过瘾,父亲大约猜我会高兴,所以我们从电影院出来,他自己也很兴奋。那时的张母桥电影院开在西街的一个小岗头上,说是电影院,其实没有座位,大家都站着看,地也不平整,泥巴地,要是下雨,肯定烂得不行,但有这样的电影院终归是天大的事。父亲和我往回赶,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我们当然是受到了母亲的激烈指责。那时没有现在的通信,说好去长冲就回,结果跑张母桥去了,还看了电影,母亲大为恼火。父亲没有争辩,我知道父亲为我好,不管怎样,总归是看了部电影的,而且很打。《风雨下钟山》是这样看的。后来我和我哥,还有几个小孩,在一个下雪天,赶到张母桥去看《少林寺》,那次是在小北街的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其实就是一个大房子,照样没有座位,许多人挤在一起,因为《少林寺》是另一种打法,跟打仗不一样,所以轰动的效果也不一样,我几乎没看到电影,因为人实在太多而且大人个高,我是在一些缝隙处看了几个地方,只记得里边的人穿的衣服是灰的。那次,我看见有人在里边撒尿,气味很差,因为根本很少有在电影院看电影的经验,所以出来时很不适应,以为一下子从黑天到了白天,茫然得不得了。我们往回赶时,吹得厉害,因为我个矮看得少,所以没什么可吹的,只能在那瞎起劲。他们也讲这个电影很打,但那已经不是那种战争片的打,他们的语气很轻,没有什么情感的力量,只是瞎吹,说打得太狠了,不过又因为打的是功夫,而且没有什么以往的印记,所以不知道这种打又是为了什么,好像打坏人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次《少林寺》让我不太愉快,北街上的这个电影院一直都在,好像不如前次看《风雨下钟山》那个西街岗头上的正规,但西街的那个很快就没有了。小北街市口好,我一直在那儿吃早点,我们全家上街的话,必然在那附近吃早点。后来,我去外地读书,回来在那儿吃过一次面,很不幸,吃到了一条蛆,和我同吃的便是我前边的太太,那时我们刚恋爱不久,本是想回味美好童年的,不料一条小白蛆完全毁了这个小小的好意。

书桌

毕业以后,我在南京的工厂上班,那时名义上是分在计划科,但要下到车间去锻炼,而车间并不管。厂在中央门后边的黄家维,那个地方在南京的小市。我骑车从福建路,经一条叫作什么阜的路,再到黑龙江路,然后拐中央门车站,就是玄武湖的那个嘴子,向北,能到我们厂。在厂里没什么事,于是我差不多十一点多就往回赶,这样来回骑车。在那个初秋,梧桐树叶还很浓密的季节,我倒也喜欢。后来我就想搞一张书桌,但一直搞不到,由于刚参加工作,工资只有几十块钱,所以根本想不到去买桌子,那时也没有家具这个概念。我住的地方是租的,别人家套房里的一间,大概就十多个平方,床是两块木板加两条凳子支出来的。桌子一直弄不到,我很着急。有一天,我骑车从黑龙江路下来,大概就是在那条应该叫作钟阜路的路上,我看到一个卖小吃的小摊子,那里有一张条桌,桌子很旧,但上边放了不少东西,估计桌子很结实。于是我就想,也许可以用这桌子作书桌,但是哪有这种桌子呢?我在那里吃过几次东西,终于在一个下午,我提前从厂里下班,骑车过这个小吃摊时,我跟那个卖东西的人说,这条桌卖给我吧。那人并没有吃惊,当然我问话时也没有觉得自己在乱讲,他问我,你用这个干什么?我说,我要一张书桌。那人说,这桌子脏。我说,无所谓,这桌子长,好放东西。那人看了我半天,也不答应,也不反对,他在卖吃的呢。我甚至没有下车,脚支在地上,捏着闸。这个地方是个下坡。他最后看我不走,就对我讲,五块钱。我讲,那好。于是他就马上把那些东西挪到两条长凳上去,放不下的就放在地上,然后我就把那桌子卡在我自行车后座上。我不能骑了,只好推着。现在想想,这桌子一定不大,否则我用自行车后座怎么能卡住它?

1994年

我住的地方,房东姓殷,是个很本分的南京本地人,在居委会上班,人很热心。老头对我也很不错,我住的那间,其实跟他和老伴住的是一个大间的两部分,中间隔墙没砌到顶,所以两边说话听得很清楚。从我住的洪庙巷往中山路就一小点距离,骑车只要五六分钟,那儿好像以前是国民党的交通部,中山北路的路幅很宽,我常去那里散步。我的一举一动,这个姓殷的老头都看得很清楚。这人很好,我当时的女友(就是前边那个太太),每逢她过来,老头和老太太隔壁就很少说话,或者有时就跑了出去。

1994年,我们把房子退了,我跟老头说,我们要去昆明了。我们坐船先到重庆,再从重庆坐火车。老头在我们走的那天早上,特地骑自行车送我们。我说我们坐车去中山码头,老头说他自己骑车去中山码头,但他没说是送我们,他只是说他去玩玩。但我们到中山码头,没有见到他,或许他还没骑到吧。我们上了船,在三等舱,船上人很多,船逆水而上,离岸那一刻,我还在张望码头边的防浪墙。

洪庙巷

我在南京租住的那户姓殷的人家,比较好玩,一家人都非常好,非常和善,几乎没有什么缺点。我一直都记得他们的好,尽管他们和我其实也没什么深的交往。那个老头只有一个儿子,儿子在南京的汽车厂上班,那时那家厂效益并不好,刚有个叫跃进的车子出厂,但质量老是上不去。他儿子是个工人,晚班居多,所以白天睡觉,经常下午才起床,他老婆就是一个街坊的女儿,没有工作,一直穿着睡衣在院子里晃,人也特别好。由于不工作,所以时间特别多,偶尔也打麻将,但显然并不爱赌。我住的地方跟老头老太太在一块,他儿子那边是院子西边的房子,院里有树,那时洗脸刷牙水也就倒在树根下,树根那里是用方砖斜着围了一圈的,刚好可以把倒下去的水吸掉。那个儿子也常跟我开玩笑,但他比较老实,玩笑也开得相当生硬,这使他更像一个好人。老头的女儿有时也来,其中一个女儿好像嫁了个好人家,回来就带东西,但老头不太喜欢她。老头的小女儿在外国语学校,那个女儿是老头喜欢的,她一回来,老头就特别高兴,说话声音都要提高许多。但那小女儿不常回来。在我住的洪庙巷往福建路有一道小巷子,只容一个人通过,所以每次过那条巷,必须先驻足,看清楚有没有人从对边走来。有次,我站在那,看见对面也有一个人,但那人正扭头跟边上什么人讲话,我就不便走进去,等了三五分钟,后来他没进,我才走过去。住在洪庙巷,我从来没用过老头家的厕所,所有的问题都必须到福建路上的那个公厕解决,晚上也是,如果大解就很麻烦。我从没有去过他家的厕所,老头跟我在最早时就讲过,因为是平房,下水道不通畅,或者根本就不通,所以外人不能用他们家的厕所,反正在白天,即使是殷老头本人,也到外边公厕。只是他的那个儿媳,常常去那个厕所,穿着睡衣,一副悠闲的样子。老头的小女儿来时,很少到她哥哥那儿去,跟那个嫂子也几乎很少说话。我听见这个小女儿小声哭过,大概是为了她学校里的什么事情。那个老太太,头发灰白,人很温和,讲一口不那么本地化的江苏话,又像是苏南人,又像是其他什么地方,我一直没能听出她讲的到底是哪个地方的方言。

方言

在我家隔着公路那个地方的土角上,有一间屋子,屋子很简易,几乎可以看做是个棚。那个屋子是用来打铁的,有个铁匠,他皮肤很黑,好像没有名字,至少没有一个特别能让人记住的名字,所以只说是个铁匠,个子很高,人很黑。说他是铁匠,其实也只是讲讲而已,没有人真的当他是铁匠,因为好像他没有打出像样的铁器来。我们那里的张母桥街,是个十分让人喜欢的地方,什么都可以买到,所以只要买锄子、白刀或者斧头、剪子,统统都会去张母桥,没有人会在铁匠那里买东西,因而他就更不算是个铁匠了。但是,他又确实在那里打铁,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打一些火剪之类,只有火剪好像最不讲究,只是在烧锅时用来夹柴禾而已,不过现在想来,火剪应该在中间有个跟剪刀一样的能旋转的铁轴,否则两根火剪的剪片如何开合呢,这样的技术铁匠又是如何做到的?不过,这只是沿袭一点最早的看法,以为这个铁匠什么都不会,而这误解很可能又由于铁匠的妈妈是个皮肤很黑的女人。在我们那个地方,这人被叫作黑老奶奶,黑老奶奶其实很能干,只是由于嘴碎,而且常占些小便宜,所以人家都不大看起她。她有个习惯,就是喜欢在发水季节在河里去捞河草,这在农村,好像有点忌讳,以为发水来的东西,还是不碰为好,因为冲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很有可能是某户人家的,人家不幸被大水冲走的东西,捞上来总是不对的。但黑老奶奶总是在发水时捞河草、浮物,自然让人记恨。铁匠的铺子是黑老奶奶为他弄的,黑老奶奶应该是很能干的,不过铁匠也是我们那个地方少有的到了年龄却还没有定亲的年轻人之一,他没定上亲的原因可能就在于他皮肤太黑,这种长相上的问题,往往在农村会是个很大的问题。不过,后来铁匠还是找到了媳妇,并且生了孩子,铁匠也不再打铁了。铁匠那时很喜欢我弟弟,经常到我们家这边跟我弟弟开玩笑,那时我弟弟大概也就五六岁吧,他总在那喊三牯牛。三牯牛是弟弟的小名,铁匠喊得起劲,我弟弟也喜欢跟他玩,常到铁匠铺子那儿瞎转,铁匠有时拿个什么黑乎乎的玩意给他擦着。我母亲对那个黑老奶奶很客气,因为这个黑老奶奶的大儿子一点也不黑,在农村,会篾匠活,娶了个我叔父这边的女儿,于是黑老奶奶跟我们家也算亲戚,她总是按她大儿子的口气称我妈为老妈,其实就是小婶的意思。黑老奶奶嗓门很大,讲话喜欢大声,并且有一种什么都要说出来的天生喧哗的本领。

父亲

我一直以为父亲没什么大的力气。这倒不是说父亲不干活,不用劲。相反,父亲在早些年是特别热衷于干活的。比如我家的菜园主要是我父亲在操作,不光是撒种子,培育菜秧,或者搭架,而是从开垦菜地开始,父亲就亲自动手。我母亲在这方面不如父亲有本事。父亲在挖地时很用劲,冒许多汗,我以前注意过他挖土的动作,一锹挖下去,把土翻过来,再切一下,很是讲究,而且这样重复许多次。有时一次能挖出半双地,一双地就是一条地的意思,总有个两米长,半米宽吧。父亲出身农村,后来考学上了中专,读的是农校,后来又去林业部门上班,之后再转入水利行业。农林水都很在行,但父亲却一直给我没有什么大力气的感觉。不过父亲有时也让我感到他其实有一种我不曾料想过的力。有一次,他和另一个人一起扛一棵树,大约是为了水利单位的护坡林被农民盗伐白杨树的缘故,父亲和另一人把这棵树扛回,而另外几个人要抱这棵树,父亲和这个人于是一边挣脱这些人,一边还要保持好平衡。现在回想起来,没有点力量是不可能做到的。还有一次,父亲跟我讲,他有个很要好的同事,是个参加过革命战争的人,这位同事已经快要退休,大概和父亲很是要好,父亲那时在水利单位做技术员,这位同事在快退休时不幸去世。我父亲在我们很小时就跟我们回忆他这位同事,说这人很不错,人都说他好,死了之后单位的人破例为他抬棺在渡槽里走了一趟。因为他是最早修渡槽的人之一。父亲说那天抬棺材在渡槽里,场面真是令人难忘。这位同事姓田,后来我父亲他们很照顾这位同事的女儿,直至他女儿在这个单位顶职参加工作又调离了为止。父亲在说到为这个老田抬棺时,好像就正在抬着那厚重的棺木一样。不知为什么,这也让我觉得父亲还是很有力气的。父亲在我高三毕业那年,从县城为我拖箱子回老家,他天不亮就问人借了板车,然后用板车拖着箱子去车站。那一次我觉得父亲好像也很有力气,尽管他不过是用板车拖了一只箱子。

老高

在我父亲单位,八十年代初,大概是八O年左右,调来一位退伍军人,据说在部队里很有威望,下到地方之后,他低调了许多。我见过几次,不仅不凶,好像还是个老好人。我那时就怀疑在部队里可能跟我们地方完全不一样的,我们都想,或者他们本来是要去打仗的,只是暂时停一停,以后终究还是会回去。这人下到我父亲单位,做了主任,是一把手,大家都很尊敬他,不是因为他有可能的威严,而是他这人很好,人品相当好。但这个人突然有一天就不行了,我父亲接到电话,是从县城打来的,不知什么人打来的,但是,通知父亲他们,说这位老高同志在县城去世了。原来老高因为小毛病到县城去看病,去了没有几天,却在县城医院里死去了。不过,也许是更严重的什么病,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而已。是下午来的电话,夜里车子就把尸体拉回来了,因为白天接到过电话,所以大家都在路口等着,车子在山弯拐过来,那时车子很少,一看到山弯那里有灯,就知道车子回来,众人就骚动,有人急着又往回跑。父亲当然是站在路口的,他是单位的技术员,是骨干。车子开得慢,在离路口还有几百米时几乎停了,夜很黑,接着过一会,就听到一声长号,原来是老高的儿子摸到了路口。他一哭,大家也都跟着不能自持,许多人在哭,接着车子才开过来,在路口没有停,开过漫水桥,向南边的山口开去,那儿是单位的大院,父亲他们是步行过去的。这位老高人很不错,记得就在他去世前两三年,有一次我弟弟忽然夜间肚疼,差点昏过去,父母十分担心。那次就是老高同志从县城安排的汽车接我弟弟去县城医治的。我父母一直记得老高的恩情。老高去世那阵子我父亲总是叹气,说老高人不错,正派,耿直,有本事,并且对人是真心的好。我现在记不得老高是什么样子了,或许脸是有点红,而且记得他很能喝酒,讲话有北方口音。

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羊

我们那里没有羊,这是我多年来一直在留意的事情,当然我也搞不清我为什么会对没有羊这件事有了这样绕不过去的认识。其实,羊在我们那个地方很少会具地的出现,我是说它即使在谈话中也很少被提及,更不用说作为一种事物被提出来。我们没有这样的机会来谈论羊,这就好比我们一大群人站在村口或者路口,大家聊着,也想着,甚至还争论着,但我们用不着提到羊,我们没有机会跟羊相遇。但是,总有这些偶然性,使我们还是会提到羊,这就是你必然要讲到它的时候,自然也捕捉不到具体是因为什么而提到羊的。作为动物,其实我们那里很可能什么都有,但确实没有羊,这个我敢确定,我们那个地方的所有人都可以确定,假如可能让每个人来谈论动物,估计没有人会首先讲到羊。然而,重要的是,如果我们绕不开羊,必然要讲到它的话,似乎并不是不懂,不知道。我们可以像讲牛或者猪一样的,讲讲羊,自然不必是我们的羊,或是别人的羊,我们只是可以讲,虽然我们那个地方没有羊,但我们可以讲。有时我在想,我们那个地方并不养羊,羊可能也并不适合在我们那个地方生活,如果说到草的话,我们那有,因为牛很多,如果说到坡地,我们那也有,虽然我不知道什么是羊所必需的,但我们应该并不缺少羊生存的条件,然而我们那个地方就是没有羊。不过大家仍能谈论它,况且对它并非是陌生的。那我就在想,我们那个地方至少是有人见过羊,跟羊很近地接触过,不然断不可能有那种谈话的条件,哪怕这个条件是最低限度的。我又因而想,无论往上回溯多少年,我们那个地方终归有人去过外地的,他们到外边就可以见到羊了,对羊有了认识,于是他们把羊的状况带了回来。我想说的是,在我们的传统中,对于羊,我们那个地方也有了经验。我这么说,其实你们可能会明白,在我们那个地方要想到别处去,那不是一件易事,可能原因在于我们处在一个闭塞之地,跟外界有许多阻隔。虽然有困难,但总有人会到外地,因而羊还是被掌握了。比如我记得小的时候,看到过一个穿胶鞋的人,他是司机,家就在我们那儿,但他因为参军,而留在外地工作,听说是蚌埠,也可能仅仅是县城,他把大货车开回来时,我们就掌握了大货车的状况,因而我们知道这个世界有大货车。至于羊,只是因为这个动物,可能对我更有一种特别的影响,所以我很早就注意到,在我们那个地方竟没有一只真实的羊!为这个问题,我其实还担心过,后来我才明白,每个地方都会有传统,凡是你觉得你可能缺乏的,在传统那里其实都已经尝试着在解决,并且至少在经验上,一般都已经解决掉了的,因而我们那个地方,即使没有羊,但众人对于羊,却并不陌生。

三姨父

我的三姨父个子高,人瘦,主要面部特征是整张脸呈扁平的,甚至有点凹。他这种长相,如果你跟他相熟,会觉得有一种幽默,而且这幽默还是本分的。但如果是陌生人,会有点害怕,因为他这人似乎是往后缩着的。我七八岁时到他家去,他家在山弯,我三姨是个脾气很随意的人,只是他们家收拾得很差,极没有条理。前后两进房之间,搭了个披岔,就是那种有廊沿相连的半开着的天井,既可以采光。通风,又可以在那里做饭。他们家的厨房永远是肮脏的,有时我不敢吃他们家的菜。尽管三姨父一家不爱打理,但他们有山里人那种豪爽,比如什么都无所谓,他们在春季常有断粮的危险,别人家断粮都很急,但我三姨父好像根本不着急。我有次和几个表兄弟去三姨父家,晚上他让我们五六个孩子挤在一张床上,爆玉米给我们吃。在他们家,能听到狼叫。我三姨父有个缺点,就是爱蹭饭,他专挑中午时间到别人家去,名义上是送个东西或者带个口信,但一定会赖在那里吃饭,这个毛病他一直没改。我三姨父经常被人奚落,但他并不在意,他脸皮厚,经得住别人作践。三姨父大概在九几年就死了,死时也不过五十岁左右,听说是胃病死的。他家一直很穷,到九几年他死时仍然很穷,他没有过上好日子,这是绝对的,我指的是在物质上,至于在他自己的庄上,在山里他应该永远是快活的。不过,他死之前的几年,他唯一的儿子因为在玉米地里解手被另一个山头的猎人用铁铳子打了流弹,伤了腿,没有找到放枪人不说,还落下了终身残疾,跛足的表弟是个很像三姨父的小子,听说后来到浙江为工厂看管材料。不过,后来又听说,这个表弟爱赌,一晚输赢七八千。但这已经是比较靠新世纪的事了。前几年这个表弟依然没有娶亲,成了一个问题。我的三姨在三姨父去世后,嫁到一个比他家稍稍靠近畈上的小街,找了个屠夫,据说日子要好些。但三姨仍要下田干活,三姨眼睛有一只有一点歪斜,但三姨和三姨父一样是个乐观的人。三姨父死的时候,听我哥哥说,非常痛苦,因为什么也不能吃,没到医院去治,在家里活活地等死。

局外人

九四年夏天,昆明街头,应该是新迎小区那边的一家小馆子,有两个朋友和我一起吃饭。昆明的夏天,房子里温度不高,几乎要穿两件衣服,外边阳光强烈。昆明的小馆子永远是脏兮兮的,好像昆明人根本不在乎苍蝇、飞虫之类的,他们的菜一直是裸在厨灶边的,那天吃的有土豆,还有菌子,还有苦菜,还有咸菜烧肉,雪里蕻。一个朋友,谢了顶,看起来很像马克思,但他一直很不幸的样子,直到如今,恐怕还是那副模样。另一个朋友,是个很直率的女子,这人当然颇为讲究,只是我也一直不能懂她而已。那天在桌上他们谈论《局外人》,这就是我的《局外人》的起头。我第二天就找了《局外人》来读,我当然是喜欢极了,并且我认为自己找到了一种方法,不是写小说的方法,而是找到了一种对付世界的方法,我敢说我并不是从默尔索那里学来他的处世方法的,而是直接就觉得可以用这种办法来对付生活。不过,那时是认为无所谓,你无所谓了,你就什么问题都过去了,你都能够解决、处理。这是一个巨大的发现。但是,《局外人》却和那个吃饭的场景牢固地联系起来了,一方面是那两个朋友,一方面是那个雪里蕻,还有夏天昆明屋子里的那种寒意,与其说这是《局外人》,不如说这是一种环境,我是在这个环境里一下子就遇到了这个办法的,你可以自由地处理,可以用你的方式去处理你自己认为很重大的问题,这都是被允许的。况且,选择权也在自己手上。不过我依稀记得他们在谈到《局外人》时,看我的眼神,我应该表现得相当漠然,因为我没有看过,而且我完全不能估计这个东西会对我的世界有什么影响。但是,接触一个东西正是这样,它往往和它首要的环境之间有一种绝对的关联,因此我就老联想到那个昆明的小饭馆,不过我记不得是哪个具体的小饭馆,只是记住那个夏天昆明屋内的还有强烈的寒意,以及雪里蕻散出的某种呛人的酸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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