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根》女性命运管窥
2011-08-15明洪慧
明洪慧
作为一位具有自觉女性意识的作家,徐坤对女性主义叙事的多元探索为女性写作开辟了一条独特的道路。戴锦华将徐坤定性为“对于女性及女性写作有着颇为清醒的认识”的女性学人。《野草根》以20世纪六七十年代知青上山下乡运动为背景,展示了20世纪后半叶中国历史上荒诞的一页。小说以生于底层、长于底层、挣扎于命运股掌之间的草根女性为叙事对象,以三个女人的情感生活为主线,用倒叙和追忆的方式,透视了她们为生活、为情感不懈挣扎的无奈与绝望,探究她们在无爱的婚姻里以不同的方式疯狂着的灵魂,在生命的绝望中阐释女性的悲剧命运。
谵妄岁月,苦难生活
起源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的上山下乡运动,在中华大地上绵延了20余年,其声势之浩大,在中国历史上旷古未有。“文革”期间,上山下乡运动与“文化大革命”运动相结合,逐步演变成一场知识青年“改造思想”、“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和“反修防修”的大规模群众性运动。这是一场奔腾不息的洪流。裹挟其中的,不仅有数以百万计的学生,还有大量的社会青年和城市居民。在成千上万的插队下乡人群中,有一对出身贫民、漂亮单纯、性格迥异的知青姐妹,姐姐于小顶文静秀气,聪明伶俐,在家庭学校都是宠儿;妹妹于小庄活泼热情,没心没肺,在哪儿都不受重视。姐妹俩虽然都被那个疯狂的时代卷入上山下乡的洪流,但心情却截然不同。本来有着美好前途的于小顶,突然到来的上山下乡运动,让她什么念想都没了,黯然神伤,忧心忡忡。而于小庄却因为在家里“处处遮盖在老大的阴影里,风头全被老大抢了去,到现在连一件出奇冒泡的风光事也没做成”,还不如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疯野去呢!姐妹俩积极投奔于广阔农村。却不料这一别,彼此的命运也在此分叉拐弯,甚至天各一方,阴阳两隔。
姐姐于小顶落户于王家公社向阳大队后,“受着寄人篱下、前途无望、改变命运成泡影的煎熬”,不仅要饱尝寄人篱下的艰辛,而且还要忍受生产队长的歧视、傲慢,甚至骚扰。无奈,为出人头地,她拼命表现,玩命干活,“夏天插秧,她早出工晚收工,比别人干得多,插得好,双腿水肿,腰弯得要折断;冬天兴修水利,修建农田大坝,她挑土挑得往返次数多,被冻得手脚皲裂,满脸吹开口子,肩膀头肿起老高。”晚上还要就着昏暗的灯光学习毛著。皇天不负有心人,经过不懈努力,于小顶一步一步当上了知青 “点长”,后来又成为扎根典型,到处巡回演讲,红遍半边天,成为那个年代的“超女”,扎根农村的典型,众人仰慕。但也因此将自己的青春和情感永远地埋葬在了农村,埋葬在了那段疯狂的岁月中和男权社会的礼教宿命里。于小顶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了女人的名字不叫弱者!但女人身上却有着致命的弱点,因而红尘中不乏女人永恒的悲凉。
与于小顶相比,妹妹于小庄虽然没没头没脑不溜丢,但她的知青生活却要幸运得多。房东一家“拿她当上宾看待”,房东大妈的一句“孩子”,一个“心疼”,让于小庄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在数百里之外的山间乡下,于小庄的心理得到了慰藉,心情享受了阳光,她更是如鱼得水,“找到了青春恣情旺长的土壤” ,不仅自己度过了青春的黄金期,而且还凭着一双桃花媚眼,从下放的新宾县偷运回原木、木耳、蘑菇、榛子、豆油等稀罕物品,给家里带来不少实惠。后来又通过二哥,二十出头就返城当了一名油田工人,并顺利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沈阳城,开始了自己轰轰烈烈并让人眼热羡慕的恋爱。如果没有于老太太对她“臭鳖犊子”的怒吼,没有“长柄笤帚疙瘩”的家法侍侯,她也许不会凑这份“热闹”。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在于小庄这里失去了它严肃的政治意义,从而淹没在民间价值取向的巨大海洋中,而且还具有了相当的反讽意味。而此时的于小顶,却从高峰跌至低谷,在农村和婚姻的火坑中苦苦挣扎。
无爱婚姻,悲剧人生
中国有句俗话,“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木铣抱着走。” 这是千百年来中国底层百姓的爱情观。“婚姻在一般老百姓眼里是什么?就是命。命好了,撞上大运,就一辈子享福;命不好,遇人不淑,结婚就等于进了深牢大狱,一辈子不得好。弄不好,就等于直接是进了火葬场。”[1]婚姻落到于小顶和于小庄身上真是“倒霉透顶”,于小顶“进了深牢大狱”,要“受苦受难一辈子”,于小庄则真的直接进了“火葬场”了。严酷无情的婚姻大战把这两个来自城市底层、在坎坷中艰难求生存的女人,推向了命运的两端。
作者对于小顶这个知识女性有一种热爱和羡慕,她自强、自立、精明、干练,是女性奋斗和拼搏的榜样。但即便如此优秀的女性,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其情感、婚姻乃至命运,依然充满坎坷,甚至是悲惨。女性社会地位卑微是其悲惨命运深刻的社会根源。知青回城风潮的来袭,使于小顶“刚刚建立没几天的信仰,发生了动摇。”她的天真与傲骨,在残酷的现实中被消磨殆尽。 “上大学”是她的美梦,也是她的噩梦,更是她婚姻大战的导火索。法国女性主义学者波伏娃说过“一个人之为女人,与其说是‘天生’的,不如说是‘形成’的”[2],在几千年男性占统治地位的父权社会,女人没有自己的空间,家庭便是她的全部活动天地。恩格斯曾说过“母权制的颠覆,乃是女性的具有全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男子掌握了家中的管理权,而妇女失掉了荣誉地位,降为贱役,变成男子淫欲的奴婢,变成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3]正如西蒙·波伏瓦所指出的那样,女人被认为是“第二性”。面对公婆和丈夫千方百计的阻挠,于小顶背水一战,终以高分考上了省属重点高校,圆了多年的大学梦。为此,她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顶着世俗,抛夫弃子,独自回城上大学,终于成为一名国家干部,然而仕途的顺利却无法弥补感情的亏空。若干年后,报应来了,当她千方百计要回儿子的抚养权时,孩子在奶奶和爸爸的教唆下,对离他而去的母亲充满了仇恨,已不再认她这个妈了,这成了于小顶一生摆脱不了的旷日持久的钝痛。社会地位的改变,反而使她深深陷入精神的困境。
如果说姐姐于小顶的婚姻是“深牢大狱”,那么,对于妹妹于小庄而言,婚姻就更残酷了,直接进了“火葬场”了。尽管与解放军排长之间有过一段短暂的轰轰烈烈的让人眼热羡慕的恋爱,但都随着狂欢的“初夜”化为内心的剧痛,并因失去“处女”之身最终葬送了她的幸福与生命。在发现于小庄患了“哮喘病”后, 解放军排长惧怕了,逃跑了。美丽的爱情之花就此凋零。而于小庄却只能忍泪含悲,把一切愁苦使劲吞咽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同时在那里把爱情深深埋葬。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于小庄万念俱灰,形销骨立。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女性是作为第二性存在的,是被定义者。她们没有同男性一样的公共话语权,丧失了参与社会协作的权力和机会。在涉及情感选择时,女性被束缚于“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既定教条,并且这些传统的道德伦理成为女性难以摆脱的枷锁。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精神寒冬之后,于小庄迈上了漫长的被动相亲之路。她带着创伤,投入到虚假的欢欣里,迎接着新的创伤的到来。电工班长夏冬临的出现,不如说是他那座崭新的房子,“治好了于小庄的失恋抑郁症”。然而,等待她的依然是不测的命运,因为失去了处女之身而和丈夫陷入了婚姻大战,最终在二十九岁时,凄然离世,死在了中国男人千百年来的处女情结之下。男权社会的道德观使无数女性的身心遭受凌迟,他们嫉恨、鄙视女性的狐狼举止,并为此进行一次次的扼杀。
由于对待婚姻大战的态度和方式不同,决定了姐妹俩不同的命运轨迹。姐姐于小顶在婚姻大战中顽强抗争,勇往直前,化被动为主动,不断寻求新的人生目标。而妹妹于小庄在婚姻大战中处处被动,长期遭受丈夫疯狂的家庭暴力,不仅没有及时走出危险的婚姻困境,却采取自杀的消极抗争方式,以致最终葬送了生命。作者通过姐妹俩的不幸遭遇,深刻揭示了在那段泯灭人性的历史时期,女知青遭受了最野蛮的强权压迫,而且因为被强奸、被玷污、被骚扰而造成的无奈婚姻,为她们后来的人生命运徒增了很多艰辛与苦难,甚至是悲剧。这场悲剧虽是人为的,但处处都渗透着男权社会的影子。
时代变迁,命运轮回
从小就丧母失父的夏小禾,在一片掐架打骂声中长大成人,从此踏上了与大姨和母亲相似的命运。如其说是作者有意为之,不如说是女性悲剧命运的轮回,是千百年来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的真实再现。尽管历史的车轮已碾过那段疯狂的岁月,早已驶入21世纪,但作为新时代知识女性的夏小禾,在男权社会里,依然摆脱不了悲剧的命运。在她身上,处处可以见到大姨和母亲的影子。
《野草根》中的三位女性,都追求着美好的爱情,也有过昙花一现的恋情,但都“遇人不淑”,受到了深深的伤害,结局都很悲惨。正如黑格尔所说的“如果女子在爱情方面遭遇不幸,她就会像一道光焰被狂风吹熄掉。”[4]不管是辅导员龚继铭、解放军排长高积云,还是集团总裁武殿新,都是不敢负责任的男人。在突发事件面前,龚继铭和高积云害怕了,逃跑了,而武殿新却更绝,他不仅瞬间把她变成了一个女人,又变成了一个老人,而且只要求她做他的终生情人,其本质还是不愿对夏小禾负责,对夏小禾造成了更深的心灵伤害和更加痛楚的记忆。三个女人的婚姻都是不幸的、无爱的。大姨和母亲出于无奈,被迫接受了无爱的婚姻,作为总裁的终生情人,婚姻对夏小禾更是一种奢侈和空想,这一点武殿新已明白地告诉过她。夏小禾自己也清楚,尽管武殿新是假装开玩笑,但说的是事实,也的确是事实。母亲于小庄因失去贞节,二十九岁时凄然离世。女儿夏小禾做了老板的情人,同样在二十九岁时,她来到生母坟前洒泪而别,走上了人生茫茫,前途未卜之路。可以预见,她的结局与大姨和母亲没什么两样,依然是两代人悲剧命运的轮回。在男权社会中,女人总是处于被动状态,甚至连她们的行动、思想都不能属于自己,因为她们只能是弱势群体。这是男权社会下女性的悲哀。小说中的女性都是丧失了自身独立尊严的弱者,将自身依附于男权。尽管夏小禾是新式教育的女子,但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她追求理想爱情的愿望依然无法实现。
作者通过简明的语言、轮回的命运安排,深刻地揭露了在男性主导的社会里女性所遭遇的性别歧视。女性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接点上为自己寻找角色定位,更多地表现为女性自身内在的矛盾冲突,不满足于贤妻良母的角色,想要实现自我价值,却受到了来自社会、家庭方方面面的困扰以及为此而付出的沉重代价。“你将格外地不幸,因为你是女人。”在小说中,徐坤深刻思考了女性的角色困境,并以女作家特有的敏感道出了女性的困惑:为什么女性想要寻找自身的角色定位时,却要面临重重阻力和困扰?因为在男权社会中,一切都是按照男性规则来游戏。女性追求美好爱情与美满婚姻的理想,只能是被动的沉默,甚至于毁灭,“都被深深地钉在了千百年来中国人传统而隐秘的处女情结上。于小庄的生命终结于丈夫夏冬临的处女情结,夏小禾因圆了武殿新的处女情结梦,而从此困守于秘密情人的角色,上不得台面,见不得阳光。如果走出秘密情人,就会重蹈母亲死于丈夫处女情结的覆辙。虽然时代不同,但两代女人的悲剧命运却殊途同归”[5]。女性的命运和灵魂,经历了半个世纪,却只不过是完成了一个轮回。小说透视了近半个世纪残酷的女性命运法则。她们始终与爱无缘。在男权主导的社会里,爱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或者说已经被男权社会的权力所扭曲、遮蔽和挤占。正如戴锦华教授所说,“两千年父与子的权力循环中,女性是有生命而无历史的。[6]”应该说,徐坤笔下的《野草根》是女性悲惨命运的悲歌,在男权社会中传唱着另一种凄凉。小说通过对半个世纪中国女性生存文化处境的透视,深刻揭示了草根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反映了作者对女性生活环境和生存现实的深度焦虑。
[1]徐坤.野草根[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7.95.
[2] 〔法国〕西蒙•波伏娃著. 桑竹影,南珊译.第二性——女人[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23.
[3] 〔德国〕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52.
[4] 〔德国〕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327.
[5]董雪."第二性"的歌哭—— 从《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到《野草根》[J].信阳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8(6).
[6]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现代妇女文学研究[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