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 雪
2011-08-15李唐
李 唐
瑞 雪
李 唐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已经近在咫尺。今天是星期六,男孩不情愿地被闹钟叫醒。窗帘已经被拉开了,窗户也开着一条小缝儿。整个屋子里除了被褥已经找不到一块温暖的地方。暖气还没有供暖。它现在还是个冷冰冰的东西。
父亲是个古板的人,此时正在紧张地忙碌着。锅里摊的鸡蛋已经焦黄,微波炉里的牛奶已经热好。微波炉正发出“嘀嘀”的提示音。父亲一把打开炉子,小心翼翼地把牛奶放到客厅的餐桌上,与摊鸡蛋摆在一起。等这一切干完后,父亲搓了搓手,顺便把椅子拉了出来。
这时男孩睡眼朦胧地走到桌子前,坐下,几乎是闭着眼睛开始吃面包和鸡蛋。父亲看着他,说:“喝口牛奶。”男孩喝了口牛奶。父亲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吃。男孩嘴里塞满了东西,喝了一大口牛奶咽下去。他抬头看了看父亲,说:“爸,你别老看着我,我该吃不下去了。”
父亲转身走进厨房,开始收拾起来。收拾完,他又来到里屋,检查男孩带的文具。男孩回头看了看,继续吃。他扔下半块面包,“我吃不下了”。
父亲拉上书包的拉链,说:“多吃一点,要不中午就该饿了。”男孩又啃了几口,最后还是放弃了。父亲走出屋子,手里拿着男孩的外套。“赶快走吧,今天有些晚。”
男孩飞快地套上外套,穿好鞋子。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父亲转身进屋关上窗子,又走出来检查有没有关好煤气。父亲关上了客厅的灯,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象。
天空已经发亮。刮着风。不知在哪里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外面有很少的人和他们匆匆的脚步,间或几声短促的交谈。声音被风撕成一缕一缕。
穿好衣服,男孩打开门走了出去。父亲紧随其后,钥匙转动三下,锁好防盗门。父子二人默默无语走下楼梯。一阵寒风迎面而来。
男孩的英语是个大问题。为什么要学英语?因为考试永远回避不开这门学科。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门外语与一个中国学生的前途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这像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绑架。父亲在风中艰难地点燃了最后一根烟,回忆起自己的过去。
现在,父亲领着儿子走在宽敞的大街上。街上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热腾腾的早点总是很好闻。但父亲总是禁止儿子在外面吃那些摊位的早点。因为他觉得挨近马路实在无法保证其洁净。
道路两侧整齐地栽着树木。走几步就可以看见一棵。每棵树的下半截都刷上了白色的涂料。这是为了欺骗那些腐蚀树木的小虫子,让它们认为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难吃的白柱子。
这是去车站的路上。想要去车站就必须路过一个修车棚。那个修车的老头在男孩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就在这里了。他总是在那儿不停地修着,终日和他的棚子在一起。不像旁边的音像店,现在已经不是音像店,而是面包房了。他的手总是黑油油的,他把自行车的车胎浸到一盆脏水里。水脏是不怕的。只要车胎有漏洞,就会从漏洞里冒出些气泡。再小的洞也躲不过去。这时他就像是一个听诊的医生。被他诊过的自行车已经数不过来了。他现在年纪很大了,眼睛也花了,手总是在抖。没人知道他还能干几年。他的命和自行车牢牢地拴在了一起。
清晨。许多起大早的大爷大妈带着好精神和他们的狗。如果天气不是这么冷,他们还会带一副棋或者纸牌。那根绳子,一端攥在人的手里,一端套在小狗们的脖子上。宠物们脚步轻盈,仿佛正符合着冬天的节奏。有时它们还会冲人露出它们的牙齿。
父子俩走过一条马路,然后走下地下通道。在男孩小的时候——大概还没有上小学——他曾在这里奔跑过。那天他穿着红色的棉袄。摔倒时磕掉了一颗牙。那时他对某些字词的发音还很不标准。
现在,地下通道多了一个简易的帐篷。肯定有人会住在里面,但现在它的主人还没有回来。路过帐篷时男孩好奇地看了它好几眼。父亲低头看了看表。地下通道里很暗,只有阶梯口可以看见如同山洞般的光亮。父子俩顺着阶梯爬了上去。
到了车站,有稀稀落落的人在那里等车。他们如同清晨的麻雀那样低声交谈。父亲把手放到了男孩的书包上。男孩没有说话,把书包递给了父亲。
“好像比上次又沉了一些。”父亲掂了掂男孩的书包。
男孩点了点头,“这次带的东西多了点。”他身手准备拿过书包。父亲却把书包背到了左肩上,说:“我先帮你背会儿。”
上了车,车上没有空位。父子俩站在车厢的角落里,随着车身摇摇晃晃。车窗开着一道缝隙,不时有寒风吹到车里。父亲伸手拉上了车窗。这时书包稍微往下滑了一点儿,父亲耸耸肩,重新背好。
车里仍然很冷。男孩扶着车里的铁制把手,不停地换手。父亲看到了,说:“下次应该戴手套了。”男孩“嗯”了一声。父亲低头看了看手表。
公共汽车路过一家家店铺,路过一栋栋楼。每到一站都零星地有几个人下车,又有基本等同的人上来。
在几步以外出现了一个空位。父亲对男孩喊道:“快,你快去坐。”
男孩一脸窘迫,说:“你去坐吧。”
“快点快点,快去坐。”父亲催促道。
男孩走过去,坐下,把脸扭向窗外。父亲仍站在那里,望着窗外。
路过天安门时,男孩醒了过来。外面变得喧闹。高大的宫殿在寒风中显得更加肃穆。毛主席一脸慈祥地看着广场上无所事事的人们。一个警察正检查一个外乡人的旅行箱。男孩注意到那个人并不焦虑,而是点着一颗烟,静静地抽着。男孩朝车厢里看了看,发现父亲仍站在原处,闭着眼睛。男孩用手轻轻地碰了碰父亲的胳膊。父亲睁开了眼睛。
“你来坐一会儿吧。”男孩说。
“没事,一会儿就到了……”父亲抬头看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景物。他用手摸了摸裤兜儿,突然想起兜里已经没有烟了。
“还有好几站呢,你坐吧。”男孩站起了身。
父亲没有再说什么,坐到了座位上,把书包放到了胸前。他开始活动自己的四肢。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己四肢骨骼发出的咔吧声。他看了看外面。很快他闭上了眼睛。
男孩低头看了一眼父亲,一眼就看见了父亲双鬓的白发。男孩连忙转开了视线,看着窗外。太阳已经出来了,但空气仍然很薄。人们已经穿起了厚重的衣服。路边的树木叶子已经掉落,没有掉的也已经枯黄,掉落只是早晚的问题。两边的高楼闪烁着青灰色的光芒,一闪一闪。男孩微微眯上了眼睛。
男孩突然想起他上小学时的情景。那时每天放学,都可以看见父亲手扶自行车,在门口等待。他记得那是古老的凤凰牌自行车,男式的,看上去有着金属的重感。父亲在自行车的后座加了一个软的垫子。为了可以让男孩坐上去。上车前,父亲总要嘱咐一句:“小心脚,别伸到轮子里。”
父亲在前面蹬着车,男孩坐在后面,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记得第一次坐自行车的时候,父亲每往前一步,男孩就害怕地喊:“停,停!”于是父亲就很缓慢地骑,一点一点地增加速度。直到车已骑得飞快,而男孩在后面兴奋地欢叫着。
如今父亲已经带不动他了。不知何时,父亲也开始不再骑车。以前停放在楼道里的凤凰牌自行车男孩一下楼就可以看见。但现在它已经送给了别人。楼道已经成了别人的车的天下。
父亲曾让男孩练过骑车。胆怯的男孩总要父亲在后面扶着。父亲在后面说:“蹬,蹬,往前蹬。”男孩就往前蹬着,直到他停下车回头,才看见父亲在很远的地方微笑着看着他。
男孩曾提出自己骑车上学。父亲想了想,最后说,你毕竟还小,那里交通太乱,还是我送你去吧。
目的地是一个叫“演乐胡同”的地方。胡同早已不知去向,大街上全是喧闹的店铺。还有一些名副其实用马匹拉来的水果摊。马匹悠闲地晃动着尾巴,躯赶着为数不多的、被季节逼进了死角的蚊蝇。小贩们吆喝着,嘴里不断冒出一股一股的白汽。离近了,马匹的臭味扑鼻而来。
男孩伸出手,接住了一粒飘落的雪花。“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哎。”男孩有些兴奋。父亲走到附近的小铺里买了一包烟。
往前走,雪花越飘越密。英语家教的家就在不远处的小区里。英语家教是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老头,在教一所中学。他喜欢看各类报纸。每次男孩去他家的时候,都会习惯性地瞥一眼凌乱地放在沙发上的报纸头条。
父子俩来到小区门口。雪已经下得很紧了。行人的头发上、双肩上都铺上了一层雪白。孩子们凑在一起唧唧喳喳,兴奋地期待着雪下得更大些。
男孩踩了踩落满积雪的一个破纸盒子。他记得在他小的时候,有一天,从晚上开始就下起了大雪。他拉开窗帘时被突然降临的银白世界惊呆了。他拉着父亲飞快地跑到了楼下。母亲正在厨房里熬粥。窗户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水汽。
天微微发亮,太阳还没有露出头来,只是试探性地伸出了几束如触角般的光线。天空仍挂着一轮冷清的月亮。父子俩跑到附近的公园里,四周静悄悄的,男孩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
开始动手。雪人很快就堆起来了。男孩的双手红通通的,但并不感觉到冷。在雪人圆满完成后,男孩突然想给它加上一个帽子。没错,它缺一个帽子。
男孩想起家里的那个红色塑料桶。他对父亲说:“咱们回去拿一个桶来给它当帽子吧。”
那时天仍然有些发暗,来往的汽车还在开着车灯。父子俩往家走去。路过一盏又一盏即将熄灭的路灯。不远处的雪地上被人泼了一盆水,在灯光下冒着白烟。
回来的时候,雪人不知何时被人破坏了。雪人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堆雪块。只有圆圆的头还依稀可辨。
红色的桶拿在男孩手里。现在,他该把它拿回去了。
走进小区,男孩对父亲说:“把书包给我吧。”父亲把书包递给了他,然后笑了笑,“今天还真是有些冷”。
二人并肩而行。男孩发现自己好像又长高了,虽然还是比父亲矮一些,但势头很猛。而父亲的腰身日益有些沉重。现在他们走在一起,留下四行弯弯曲曲的脚印。脚踩在雪上的声音很好听,咯吱咯吱,好像是在褶皱某种皮革。
父亲看了看表,说:“好像有点早了,老师可能还没有起来。”男孩吐了吐舌头。
两人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好。父亲说:“你可要好好学英语啊,以后英语对你的未来很重要。”男孩点了点头。
有些干瘦的枝桠因为承受不住雪的重量而折断了,撒下一大把雪来。二人来到英语家教的楼道门前,并没有进去,而是接着往前走。
男孩用手捋了捋头发,捋下来的全是雪水。他看了看父亲的头发,也已经落满了雪。父亲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男孩顺着父亲的目光往前看,前面是一条马路,上面行驶的汽车因为下雪而变得小心翼翼。但能看得出,轮胎在某些时候仍然有些打滑。
父亲的目光似乎也像汽车的轮胎一样,在漫天飞雪中有些迷离。男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当然,父亲很可能什么也没想。
男孩低下头,默默地往前走。
“你知道了吗?你表姐姐过些时候就要结婚了。”父亲突然开口说。
“嗯,我知道。”男孩抬起头。
父亲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你表姐运气也真好,前几天竟然抽中了彩票,免费的欧洲七日游。”
“嗯,我也觉得他们很幸运,这是个好兆头。”男孩说。
“是啊,是啊。”父亲搓了搓手。“今天还真是有些冷。”
“该加点衣服了。”男孩一边说一边低头走路,不一会儿他发现自己超过了父亲几步,于是慢下来,等待父亲。
父亲却站住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往回走吧。”
父子俩往回走着。如果不知道他们二人此行目的的人,很可能会认为这父子俩是漫无目的的。二人的脚步都有些松散。
男孩突然说:“以前会不会有被冻死的人?在这个天气里?”
父亲愣了愣,“应该会有吧。以前的北京比现在还要冷一些”。
男孩不说话了,依旧往前走。
父亲看了看儿子。男孩的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头发被雪打湿了,贴在脸上。父亲在他小的时候总喜欢仔细观察男孩的脸,究竟哪一部分像自己?眼睛,鼻子,或是脸型?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太像,但不知怎么弄的,这些组合到一块,就真的有些像自己了。
这时父亲就会涌出一种幸福的感觉。他在雪中走着,这样的情景曾出现过无数次。小时候被男孩的爷爷打出家门。坐在火堆旁与兄弟们一起烤辣椒。在难过时自己跑到小餐馆里喝二锅头。在雪地里望着远去的初恋女孩的背影。与男孩的妈妈吵架,摔掉的碗碎了一地。多少伤心的事都发生在这样的天气里。而现在,他与自己长大的儿子走在一起。想到这里,父亲就流露出幸福的表情。
男孩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他记得也是在一个下雪的天气里,他头一次动了离家出走的念头。具体的事件他都忘记了。他只记得那时的自己,印象十分深刻。他看着飞旋的雪花,他突然就想到了电视里那些被冻死的人,只不过是换成了自己,被埋在雪中,无人理睬。
男孩看了看走在身边的父亲的脸。突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进到了鼻子里,他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
“你是不是感冒了?”父亲皱了皱眉。
“没事,没事。”男孩使劲吸了吸流出来的鼻涕。
两个人又来到了英语家教的楼道门口。楼道口黑漆漆的,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从楼道走出一个妇女,手里拿着一袋垃圾。她往父子俩这边望了望。
“好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你就上去吧。”父亲说。
男孩点了点头,“你也快回去吧,雪下得那么大,今天你就别接我了”。
父亲呼出了一团白雾,说:“好吧,那你回来时注意安全。”
“嗯。”
“过马路时看着点车,下雪有的车刹车不太灵。”
男孩点了点头。
扔垃圾的妇女扔完垃圾走回楼道。父亲等那位妇女上了楼,对男孩说:“你也快上去吧,我这就走了。”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
男孩一直看着父亲的背影。因为路滑,所以父亲走得有些慢。
父亲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发现男孩在看他。他笑了笑,冲他挥了挥手。然后点着一根烟,继续赶路。
男孩看到父亲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他突然想起坐父亲的自行车的情景。那时遇到上坡,他就牢牢地抱住父亲的腰。无论多陡的坡,父亲都会带着他使劲蹬上去。
他走进了楼道。他感觉就在他走进楼道的一刹那,一股热气进入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