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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上花

2011-09-27姜东霞

山花 2011年8期
关键词:疯子姐姐母亲

姜东霞

崖上花

姜东霞

7姜东霞,作家。著有短篇小说集《过去的日子》,长篇小说《无水之泳》。曾获第二届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五届金筑文艺奖一等奖。现供职于贵阳市艺术馆,副研究员,曾获市政府授予的学科带头人荣誉称号。

我们注定要在一段时间或一段场景里沉沦,正如花开在地里或是崖上,艳丽或是委靡都是不由分说的。这就好像一条弯曲的溪流,从峡谷中流出来,必然地要去经历沿途的沟渠、陡崖,当然包括和其他溪流的汇合,至于以什么样的姿态流泻似乎已不再重要。

农场,宽阔、荒疏而又逼仄的记忆。一个由不得我选择的地方,出生之后便如荒草一般在那儿长大,直到离开我都一直在寻找逃避它的方式,常常一个人走在陡峭的山上,看那些开在崖壁上的花,心随风飘渺,梦想着总有一天,能够离开且是用一种绽放的方式离开。那些异想天开的日子,慢慢地在时间里变得寂寞而没有尽头,原来想象中绽放的方式是没有的,于是心里便多了许多的忧惧、惶惑和惆怅。

可是无论怎样,它的宽阔、它的雄浑,甚至于它的逼仄和荒芜,都盘桓、绵延、如缕如丝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在时间里层层地穿越,渐老渐明。

1、一起战斗的岁月

在弗洛伊德的著述里有相当的篇幅谈到童年对一个人一生的影响。我想这或许是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那么潜伏在记忆中的那些色彩斑斓的野花,弯曲的道路与河流,还有繁杂人事就构造了我的童年,类似于荒郊中的一条小道,隐含着的不易觉察的野性或者忧郁,虽然不易觉察却如同潜流一般汹涌,那样深切地牵引着一个人的经历。

很多年前我的回忆里出现得最多的,是父亲从部队来到地方时,居住的几处房子。先是在金华农场的王家院(金阳建新区之前曾更名为果科所),后转调到四大队。四大队两排长溜溜的平房挤着,中间形成一个长方形的院子,每排房子前后开门,大概能住上七八户人家,其中一排房子靠山,几棵果树隔离出房子与山的距离。我们家、胖子哥家和光敏家,还有建英家,就住靠近山的那一排。卢阿姨家住在对面,房子大概要比我们这边好一些。

山其实也不大,从城里来家里的母亲“老乡”的孩子愣说他在一天夜里带四妹蹲在一棵苹果树下小便时,看见了一双绿茵茵的眼睛。他说得有声有色,不由得我们不相信。信的结果是胆子基本被吓破了一半。

我家后山上有狼!我们的胆子本就不大,被“老乡”的孩子吓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又是被母亲吓掉的,这样看来便没有了胆子。母亲的故事说的只是个场面:一个风高夜黑的晚上,一个陌生的男人提着一个女人丈夫的人头,站在墙的拐角处,在沉沉夜色中脱下鞋反过来扣在房头,敲开女人家的门,再将那个大大的包陡然放在女人的面前——留在我们心里的对那个头的惊悚,远不如那个神秘可怖的人来得刺激。或许那个头也只是个结果,然而最让人难以释怀的还是那些曲曲扭扭的枝蔓。

而我们家的邻居胖子哥,偏又总是提着一个小桶远远地站在房角,如同故事中那个可怖的人。所以这一切落在记忆里便定下了那黯然的色调。时间过去二十多年,我见到了胖子哥,说起那样的情景和故事,他只是笑。他的父亲已经在几年前因意外去世。其实那时候,他父亲天天挨批斗,有一天夜里他实在不堪忍受(或者说这样的念想绝不是一天夜里就形成了),他经过漫长的思想斗争后,终于选择了在一个姓李的老头值班时,试图嫁祸于人。深夜里他拿着一只手电筒将标语上的“毛主席万岁”后面的惊叹号,改成了一个问号。在人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时代,我们不难想象四大队乃至整个农场出现的情景。

有没有“石破惊天”样的震荡我无法知道。但那些日子母亲每天回家很晚,总是很疲惫。有一天她终于不无哀叹地说,事情正如卢阿姨所预料的那样,是胖子哥的爸爸干的。胖子哥的母亲肺部结核,常常咳血不止,这样一来病情加重,加速了她的死亡。事情又过去了将近十多年,胖子哥也因身患绝症走了。他们一家人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偶有回忆还是胖子哥提着桶站在房角的样子,那可怖的阴影中多了份难以言传的“人死如灯灭”般的不安和幻灭感。

卢阿姨留在我的记忆中的除了一副尖细的东北嗓音外,便是那张利如刀子的嘴巴,那张嘴一张一合的时候能将许多坚硬的东西剪出痕来,长的还是方的全在于她怎样去铺排了。母亲和卢阿姨当时都很年轻,在工作中充满激情。或许没有那样的激情也是不行的,你不斗争别人就会被别人斗争,既使你天天都在斗争别人,也保不准明天你就被别人斗争了。母亲祖辈为渔民,这一点卢阿姨奈何不了,可是因父亲是“小土地出租”这样一个身份,他虽扛过枪也还是让母亲在卢阿姨面前短了几分气。

在只有她们两个人时,就能看见她们相互斗争,这叫“明合暗斗”,直到几十年后,她们都不能如同朋友或者邻居般亲密地走动,倒不如光敏家,隔断几十年后,偶然地遇到了,便如同亲人一样往来。在我的记忆中卢阿姨与母亲的斗争,都是以母亲的失败而告终。她们从屋里走出来,常常看到的是我和卢阿姨的女儿海军揪打在一起的情景。海军每次都打不过我,其实依她的体力是远胜于我的,我想这与善良或者软弱的关系并不大,也许就是一个人的气场吧。母亲因为父亲而失去了这样的气场,我因为母亲而生出了超过我自身能力的气场,想来是有些匪夷所思。

紧邻我们有个“艳山红公社”,我最初在那个小学上学,记得老师上课教我们读两个拼音便下课了,而我并不知道那是在干什么。我想我读书上学一直都很懵。后我又转入七冶小学,现在叫铝厂吧。两个学校并不远,我们上学必走过一条长长的土路,两边是苹果林。春天开满了花,而冬天地里就种满了萝卜,凝冻后萝卜又脆又甜,轻轻用手就能拔出来,多半我们是用刀子,去皮后才开始分享。可是那天海军没有带刀子,她把我的借去,又很快地还了回来。我当时没有打开来看一下,当我们离开萝卜地时,我打开刀子,才发现我的刀子已经变成了两半。一阵寒风吹来,我那个心痛啊。或许那是能够被我记下来的人生初次的心痛和屈辱。我没有质问她,我知道一切的质问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她不会承认。我想只有寻找别的机会,弄断她的刀。我不知道一个人的战斗力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被人培养出来的?总之在那个战斗的时代、战斗的环境里,我是能够适应并茁壮成长的。

2、风和土路

明晃晃的太阳或许应该是我上学前全部的记忆。白天院子里看不见一个人,大人们都去搞运动去了,太阳明晃晃地照着,风总是把门摇得很响。我和海军不停地发生各种各样的战斗,有时候她会她叫上学的三个姐姐来帮忙。那时三妹跟四妹都很小,姐姐上学去了,妈妈就让我带着两个妹妹。四妹好像连路都走不稳,我抱着她,她从我身上滑下来,摔在墙棱上伤着了,那天无一例外地我又跟海军打了一架。

后来她的姐姐们推开我们家后门,直接闯了进来。当时我正领着妹妹们午睡,被一阵疼痛惊醒后,我睁开眼睛看见了海军,她仍然揪着我的头发。这次她显得理直气壮,我正要发作,她便朝我身后的窗子望去,我看见了她的姐姐们,顿时胆怯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她有没有如揪我一般伤害我的妹妹?这样的疑问一直让我很心痛,或者我对家人的那份义不容辞的责任感和愧疚感就源于那个时候。

那天风狂乱地吹着,在遭人袭击的忧惧中,鸡在远处叫着,它把声音扯到了超出它的长度,回荡在心里,心仿佛也被扯了去,随着那样漂浮的声音渐行渐远,拉出一道长长的让我成年之后仍然惧怕的口子。姐姐捶打门的声音混夹在风中,使我在几十年的光阴里都难以将之抹去,连同鸡叫的声音,形同破败的梦魇,缠绕在时间里让人欲退不能。那时我听清了声音,摸过去从门缝中看清了姐姐。她站在狂乱的风中,面色和头发都显出了横七竖八的狂乱。

面对她那险些被风吹破的样子,我没敢说出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告诉她四妹摔伤了。于是姐姐决定下午上学时,带着三妹以减轻我的负担。可是当她刚一将三妹带走,我便反悔了,我几乎能想象出三妹到学校后,受人欺打的情景。我很快的跑出家门,一直追到上学必经的那条弯曲的黄泥土路,她们已不见了踪影,望着弯弯曲曲的道路,我的心里生出许多悔恨和焦虑,尽管那时我只有五岁,尽管我根本不懂得徘徊,可是我的确在那里徘徊了许久。结果当然如我料想的一样,甚至于还要糟糕。

也是那一次,我平生第一次做了“出卖”的事情。我还没有上学,可是我知道危险,海军的姐姐们笑里藏刀地站在我家水缸边,那意思是还不快投降,我们连人带缸地给你搞个花儿开。我被揪到她们面前,便说出了建英的名字,说一切都是她让我干的。她们冲到建英家屋前屋后地骂了一阵,建英始终没有出来。

建英的爸爸是队长,她长得如娇小姐一般,很少跟人往来。记得她妈妈大概也有肺病,到她哥哥家帮着带孩子,她哥哥住在城里,每次吃饭都要跟她妈妈隔碗筷,后来她妈妈便在一个大雨天上吊了。死之前她妈妈哭得很伤心,手绢都哭湿了好几条,蓝布褂子也哭湿了一大半。

建英的爸爸很快就又找了一个女人,也是城里的,自然地显出些那个年代少有的妖娆来。总也不跟人说话,见了别的女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样子,女人们也只有在细枝末节上去捕捉后母狠心的蛛丝马迹。终于,有一天大家都知道建英跑到她妈妈的坟上去了,一哭就是大半天。那坟正好在一个山垭上,她的声音循着风能飘出几十里,哭完了一个小女孩的眼泪,建英便做出没事的样子。那到底是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什么事都不往外泄露,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它既不走进你的生活,也不会轻易让你走进它的生活。那时我便知道了人死前是要斗争的,后母总是要伪装的,而一个孩子在失去妈妈后,总会寻个地方哭喊,人的感情原来是需要隐藏的。

那时如建英家这样的知识分子,还有一家。当然跟建英家相比她们就软弱了许多,原因我不太知道,只记得谁都可以臭骂她们家。那时我虽没有上学,也要学雷锋。住在我们家另一隔壁的光敏家,她爸爸跟胖子哥的爸爸一样,都是整天要被批斗的。母亲暗地里跟两家的关系都不错。在光敏家没有大人的时候,我就会去她家帮着扫地或洗碗。记得是一个有阳光、明晃晃的日子,我刚洗完碗,一只白色的鸡蹿了进来,因为海军家平日里养了很多鸡,我想当然地以为是她家的鸡过来送死了,关了门恶狠狠地抓了个鸡飞狗跳,那只鸡倒也软弱得很,只在地上笃了几下,便咽了气。我一看它死了,倒有些气馁,因为我并没有想将它弄死,只是想打它一顿,以此来泄掉对海军的仇恨;或者让她知道我打了她们家的鸡,让她为此生气。没想到鸡那么脆弱,我慌慌张张把它扔出门去,跑回家关了门。

心虽是忐忑却不会有更深的不安和责备,我还胆敢在稍做镇静之后,知道错打死了鸡,夹在人群中去看热闹。我当时真的自作聪明地想,如果我不去,势必会遭到怀疑。现在想来人家根本不用怀疑,就知道是我干的。当主人找到鸡的时候,鸡的身体还是热的,而且就在我们家的门口。只是那时她们那样的处境,不便说出事情的真相罢了。或许在那样的年月里,人的生命尚且都不能算作什么,何况一只鸡呢。死了便死了,只要不追踪出来这个天大的秘密就行。在岁月的流逝里,这样的情景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去,反而更加浓彩重抹地印于心中。

和海军终日地打斗,确乎也伤了和气,玩的时间自然地就少了许多。光敏就比较单纯,她除了脑子有点问题外,还有点邪乎,喜欢说些不着边际的下流话,一笑一个痴的样子。她经常和我一起走在通往厕所的苹果林里。那是春天,我在苹果树下说了一些关于雷锋的故事,我们知道听雷锋的故事流眼泪才是对的。光敏傻乎乎地真的就哭了起来,我哭不出来就使劲想妈妈平时一提到我的姥姥就哭的表情,当然我们常常是跟着哭的。这样倒也有些想哭的冲动。光敏干干地哭出几颗眼泪后,她突然就大笑不止。笑过之后,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将话转到了毛主席的身上。她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折了根葱当做烟,每抽一口就对着天吧嗒吐气,当然地就高声喊着毛主席,接下来的全都是些不着边际的下流话。我爬到了一棵苹果树上,光敏就站在树下两腿叉开,仰面朝天。那个样子真的是坏极了,可是那样的年龄她却是什么都不懂得的,她比我还小了一岁。

那时我虽知道是不能那样骂毛主席的,但却不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她骂得实在是很疯狂,我当然也跟着她笑。或许使她疯狂的是我附和的笑。到了晚上,我洗完脸脚坐在床上,那时我连花生的壳都无法用力剥开,我正使劲用牙咬着花生壳。卢阿姨风尘仆仆地闯进屋来,母亲紧随其后,卢阿姨总是人未到声音先到的,她还没进门就喊开我的名字了,进到门里她用两只小眼盯住我,急急地问光敏在苹果树林里的表演。

卢阿姨说,今天你跟光敏在一起玩了?

我说是的时候,一抬头便遇见了母亲的目光,卢阿姨也回过头,看了母亲一眼说,不要怕,好好给我说,没有关系的。

我彻底地感到一种惧怕,其实我也未能明白母亲的眼光。我只是怕,所以我便埋下头去,不肯再抬起来。卢阿姨失望地走出去之后,我听见她和母亲吵了几句。那天母亲回来得很晚,但她还是把我叫醒了,她先是表扬我聪明不乱说话,我听得一头雾水,后来母亲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今天发生的什么你都不知道,你能记住吗?我想我当时一定感到很茫然。在我成年后看过《党的女儿》,觉得与那天的情形很相像。至少与电影里那种自始至终的枪林弹雨般的灰暗,急迫,生死难料,还有未知的真相,留在那个女儿眼中的困扰和畏惧是类似的。一个小孩子哪里知道战斗的无情和残酷?

3、葡萄园防空洞和一个屁

除了果林就是在记忆中广阔得让人生出畏惧的葡萄园,密密层层挂满了葡萄。紫红色的叫“隆妍”,青里透出黄来的叫水晶葡萄。一开始我只知“隆妍”红紫紫的很扎眼,却不知这种紫红的葡萄只是好看却不好吃。

每次在葡萄收摘后,我们便成群结队地手拿一个大大的喝水的缸子,从围绕葡萄园的刺蓬子里钻进去,有时手和身上的皮肤会被刺划破。我们忍住疼痛,朝着园子的深处跑,进去之后我们各奔东西,我只按着“隆妍”摘。实际上我们历尽艰险,有时还要躲过看园人的追喊,进去摘葡萄是不被允许的,我们说是进去“鄯”,就是走进已经摘过的园子里,寻找一些被遗漏在藤条上的葡萄。“鄯”着“鄯”着我们就溜进了大片的还没有收摘的葡萄园。

葡萄园里还种了许多高耸入云的向日葵。那个季节向日葵花已开过,结出大朵的圆盘样的葵花籽来。太阳高高地照在空中,我们在密密的葡萄丛中穿梭。看园人发现了我们,我们就四处逃窜,躲在一道土坎下面,心怦怦地来回打在土坎和心壁上,头需仰在土坎上杂草的阴影里,太阳光直直地射下来,静静地躲在那里,听看园人从身边走过去,然后怀着满心的侥幸,哧溜一下奔向先前进来的那个“洞”,管不得衣服是不是会被划破,手会不会出血,都要一溜烟样地钻出去。只要出得了那个园子,便理直气壮起来,看园人也就奈何不得。

“鄯”葡萄的事是没上学的小孩干的,小屁孩胸无大志更不会知晓国内国际形势,干些鸡脚狗手样的偷盗之事,是情理之中的,算不得什么。大人们天天在外面搞运动,相互批斗废寝忘食,上学的孩子每天放下书包就去挖防空洞,说是“美帝苏修”要派飞机来轰炸我们的国土。这当然是一件好生了得的大事,家家户户的大孩子都行动起来。记得姐姐选择的地方开始的洞形还是父亲给她挖的。到如今我都没有弄清楚,那个防空洞是不是孩子们自发去挖的。只记得姐姐抱怨过我们家的“洞”进展很慢,别人家因为大孩子多,且有大男孩,而姐姐也不过才上小学三年级。听了姐姐的话我很难过,因为凭我当时的力量连锄头都难以举起。

后来姐姐患了肝炎,每天上学前都要去医务室打针,每天我都要陪她走一程。那一天她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苹果来奖赏我,并说,吃吧不会传染你,我是从包里拿出来的。我信了她的话吃了,结果第二天就发了病。我和姐姐一同住进了七冶医院,父母都没有时间照看我们,那情形类似于将我们丢进去,任其自生自灭吧。这样我们便忘记了防空洞,想着即使“美帝苏修”派了飞机来,也炸不着我们了,倒也生出几分庆幸。类似于上高中的女儿说,中国和日本如果打起来,让日本人先打掉我们学校吧。

可是医院同病房的人也并不比“美帝苏修”更让人放心,母亲将我们托付给同病室的一个女人。那时住院除了男女不同病室,并没有分出儿科病房什么的。小孩在没有娘的情形下,跟成年女人住在一起,有多么可怕我虽不明白,却经历了她们的白眼、装模做样和人前人后的虚情假意。我和姐姐便是进出病房都要看人脸色,不能有声音,不能出去的久了,就连打开水都要循着时间迅速地回来。医生在我们手上打吊针用的全是实习的,她们总是在我的手上东一针西一针地乱扎,仿佛她们不用有意地去寻找血管,这样扎下去就总能遇上的。扎得我满手都是伤,她们自然难以看清血管,后来我都不知道痛了。有一天,一个医生在前一个没扎进去之后走到我的面前,她拿起我的手,好像也没有什么思索,一连在我的手上扎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她拔出针来,我的手便流出血来,她从容地从衣兜里掏出棉签按上去,然后她又拉过我的另一只手,这时一直坐在边上的母亲忍不住哭泣着说,你看看孩子的手被你们扎成什么样子了?你们自己不生孩子是吧?医生自知理亏,也不言语便走了出去。不一会又进来一个医生,见母亲还在抹泪,便小心地拿起我的手拍打了几下,一针扎下去,盐水便滴淌起来。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她们的确不该那样胡乱地扎我。

不久病房里又住进来另一个孩子,也是没有人照看,这便给我和姐姐死灰样的生活里带来了生趣。那小姑娘从不听别人的话,经常是抬了碗到处跑,蓬头垢面的样子,这便显出了我和姐姐的乖巧来。姐姐告诉我说,那个姑娘有点好玩,不信我逗她给你看。姐姐走过去对着她说了些话,她就跑到我跟前来问我说,她说的,一个人如果放屁时,用手比划一下,那个屁就会顺着手指流出来。我不置可否地说是的。过了一天,我看见姐姐径直朝那个小姑娘走去,她正抬着碗在吃饭,姐姐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伸出两个手指,比出枪的样子对准小姑娘很响地放了一个屁。小姑娘当即嚎啕大哭,紧随其后的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这件事情结束得肯定不会那么简单,我全忘了。仿佛一切战斗的岁月便停止在那样的时间里了。是时间确乎就止于那里,还是记忆止于那样的时间,全都模糊不清了,模糊不清的也许就是时间本身吧。

4、湍急的河水

我们家搬到了茶山,是一个煤矿,我上了小学二年级。茶山依然属于金华农场,却孤零零地夹在山旮旯里,出入全靠搭从城里来拉煤的车,那些车总是排着老长的队伍,一辆接一辆的,有时半夜里就有人来排队了。那些拉煤的车也不是说搭就能随便搭上的,要跟调度的人关系好,也还得碰上性情好的司机,往他的车上多装些煤,才能搭上车。

铺天盖地的黑和锈迹斑斑的黄,形成了我对茶山的全部记忆。只有到了春天,满山的杜鹃花,才使得那里多了些生动的东西。有杜鹃的地方出煤,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从眼前飞快流过的煤水里全是锈。那样的颜色在心里埋伏下了隐约的恐惧,有时刚好走到沟边,赶上放水,一股黄流喷涌而出,那样颜色的水总会淹没心中隐隐的希望。

上学要走上几十里路,到朱昌公社的小学。从家里出来先要走过煤场,高高的山上有铁轨,矿车将煤从那高处倒下,黑密密的一片真有点一泻千里的气概,突地挡了视线,时间久了还以为世界就是黑的了,当然也不必多想,无论黑白都得那样继续和延展,如同我们每日里必要通过一道弯曲的山路,飞跳过那道流淌着黄水的沟之后,才能踏上农田间的小路。

成年后读到陶渊明《桃花园记》里的“阡陌交错”,脑子里自然就会反映出小时候走过的那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还有就是常常款款而来的牛群,牛迎面过来,总是不管不顾地埋头一路寻着草,它才不会顾及你,躲闪不及时我们只好选择跳进有水的田里,即便是在冬天,湿着脚去学校,也总比被那庞然大物撞伤了好。

走过了阡陌交错的稻田,还需要过一条河,才能走上另一段路。记忆中河水总是湍急得很,无论刮风下雨还是下雪或下凝,那是一条必须通过的河。冬天水落下去,那些石墩鲜明地冒出头来,我们就可以轻快地跑过去了。记得最初那些日子,总是母亲将我们背过河去。我读到了四年级时,三妹四妹都上学了,我们可以手牵手过河,母亲便不再送我们。平日里我们能清楚地看见河里那些歪东倒西的石墩,脱了鞋踩踏上去,即使踩着了那松动了的石墩,我们也能敏捷地跳到另外的石墩上,而不至于掉进水里。

遇上了雨天就不同了,特别是大雨,河水的浑浊加上它本身的湍急,就多了几分凶险,看不见了水里的石墩,我们就只有遁着一种方位上的感觉,伞是不能打的,手得留出来牵着别的手或平衡身体,卷了裤腿怀抱着雨具和鞋,手牵手歪歪扭扭地蹚到对岸。

那天水实在是太急了,放学又放得晚,路上已经没有别的孩子了,我一个人走到河中心时,突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包裹了,看看四周已无一人可喊叫,雨天的灰色里透出来的寂静是让人胆战心惊的。我停下来,退路是没有的,往前又看不见平时踩踏的石墩,只要一不小心失了足,就会被急流冲走,哭喊是没有人能听见的,河水的声音那么响。

水流已没过我的大腿,我的手里有把长长的雨伞,用那把伞在水中寻找石蹬,是唯一也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我的手那么一动,一只鞋便从手里滑到了水里,我记得我当时挣扎了一下,试图抓住那只鞋。但很快地我便意识到了我的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站在河的中央,鞋在急流中漂漂荡荡,那只黑色的刚盖住脚背的浅口雨胶鞋,很快地被急流卷进河岸的荆棘丛。

哭和喊叫一样没用,我只能目送着它远去,心里百般地纠结于沿岸的那些刺,仿佛那些刺扎在了我的心上,那样的痛至今还能清晰地印在记忆里。倒是忘了怎样地走过河去,又怎样地光着一只脚还走了四十多分钟的路回到家。

后来我曾无数次沿着河岸一路寻找,希望那只鞋被搁置在沿途的树丛或石缝里。再后来,统领茶山的教导员组织人架了一座水泥墩子桥,我们便脱离了那样的艰险,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也并不走那座桥,依然选择蹚水过河。不知不觉地我们都走在了桥上,河渐渐地远离了我们。过桥时别的孩子总是天马行空样飞奔,而我却总是喜欢独自趴在桥上,喜欢看湍急的水流经过桥墩时匆匆地交接,逢着涨水时,心里会生出许多的幸灾乐祸样的喜悦,流吧流吧,越急越好。记得样板戏《海港》中一个反面人物看见下大雨,就很是幸灾乐祸地说:下吧,下吧,下它七七四十九天我才高兴呢。那意思是不用我去搞破坏了,一切的灾难是与己无关的,便可高枕无忧地看那些风云变幻。

5、“敌敌畏”、“六六粉”和邻居

我们家住的是楼房,那时能有楼房住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当然是一栋不需要爬楼梯的楼房,楼房紧靠着山,然后从山腰上搭出个直接的廊桥来,独门独户。回家时要爬一个大大的坡,因为路长坡缓,也并不觉得不好走。刚住下时我们很兴奋,整天踩的漆了红漆的木地板嘭嘭地响,漆是暗红色的那种。母亲说这么好的屋子怎么不安排别人住?想着父亲这次调动是提调,好像就又不值得去怀疑了。

整个机修车间都对着我们家的房子,那样的热闹,几天下来,母亲就明白了好房子没有人住的原因。可声音对我们是没有影响的,我们常常在车间门口的一个机器转盘上疯玩,那转盘会转得天昏地暗,直到呕吐。

机修车间房子的最顶头,住着我们唯一的邻居,姓潘。跟我们家很相似,生了一大堆女孩子,终于在最后时生出一个男孩,她们也和我们一样,很不和群。所不同的是,我父亲的工资一直很高,母亲又心灵手巧,我们从头到脚穿的全是母亲一手缝制,所以我们家就显出了与别人家不同的阔绰来,我们总是穿得花姿绰绰的,当然特别是我。

邻居家孩子个个都穿着蓝布褂子,感觉是他们家一家人混穿一件衣服,而且有时她们的身上还会透出跟他们家屋子里一样的气味,那大概是尿的气味。邻居家的孩子头上长满了虱子,不用站在太阳光下,就能看见那些小东西爬出来,所以很快地我们的头上也长了那样的东西,满头都是,捉是捉不完了,只有采取消灭的方法。母亲在我们的头上洒下“敌敌畏”,然后用一块毛巾捂住,严严实实的,捂得我们昏天黑地,在外疯跑一阵回来,母亲先取了毛巾,想必那些虱子也不会那么命大,几分钟后才去洗净头发,母亲说要让它们死个彻底。然后母亲便开始在我们的头上仔细地寻找。

开始效果真的不错,虱子们死的死亡的亡,就连它们下的蛋也难以幸存。然而这并不会了结,就如同战争片里说的那样,敌人一定还会发起总攻,疯狂地扑向我军和人民。我们总跟潘家的孩子在一起玩,或者那就是一个生长虱子的年代,不久我们的头上就又长满了大大小小的东西。无奈又用同样的方式消灭,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敌敌畏”用过几次后,那些虱子们竟然有了抗体,想来它们的命真的是跟我们一样顽强,或许生长在乡间的生命也都一定顽强。

用过“敌敌畏”无效之后,不知又是哪个教给母亲改用“六六粉”,这次或许是母亲无师自通了。只知道这两样东西是毒药,却不知道它们真正的厉害。待长到能够明白的年龄时,一切都过去了,值得庆幸的是,我们的命要比那小小的虱子大许多。有一次我们站在太阳光下,一只虱子便从我的头发里爬了出来,三妹速度极快地按住它,生怕它逃了,硬是将它按死在我的头上,之后取下来给我看。后来看见猴子和猴子之间相互捉虱子的情景,就会涌出一种感同身受般的难堪。以为不停地包那些毒药,虱子自然就灭绝了,可是它还那么地猖狂。不停地长就不停地包药,最后连自己都会在头上洒上“六六粉”,胡乱地包上毛巾,然后就满地去“安”麻雀。

每天清晨太阳明晃晃地出来了,坝子里飞扑着成群结队的麻雀,潘家三个姑娘“安”麻雀的本领都很高,记忆中她们只跟自己玩,独来独往的,性格里透出她们褂子样的颜色。我也学着她们从床上一爬起来,就蓬头垢面地去“安”麻雀。先在地上挖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坑来,然后在周围洒上米,坑的旁边要多洒些,用一根系了长长的线的棍子撑住一个簸箕,然后跑得远远的,埋伏在地上等麻雀钻进去。往往是吃得最投入的麻雀被我们一拉线狠狠地扣住,它在簸箕里扑打出的声音刺激着我们的欢愉的声音。那个时候我们不会知道它是因为贪心才被扣住的,只是一味地想被扣住的就一定是最傻的,傻的肉一般要比聪明的多,也香。

那天早上其实是无数个相同的早上中的一个,我一大早就东奔西走地忙乎着,等到太阳火辣辣地照着时,我竟然连一只麻雀也没能“安”到。无意中我走到机修车间的玻璃窗前,一抬头,看见了一张满脸污秽不堪的脸,我朝四处看看,想着从前有人看见过我这副模样,全身立即涌过一阵热辣辣的感觉。这样的情形能够被我记住了那么多年,我想是它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羞愧难当的印记。这样的印记着实是很重要的,它使得我在今后的生活中,特别是成为女人之后的生活中,从来不敢露出蓬头垢面的样子。

我们家和潘家孤零零地住在半坡上,她们家妈妈生病住院时,每到天黑母亲就会将那些头上长满虱子的姑娘一一点了数,没吃饭的就在我们家吃,吃过了就回屋子里不准再出来。那时粮食很紧张,但是我们家女孩多,关键是饭量小,虽然潘家同样是姑娘多,但她们个个生龙活虎,能吃能玩,饭量大得跟小伙子似的,对粮食就格外地敏感,她们的爸爸因为孩子们要进出门,还得指望着母亲看着喊着,锁门是不太方便的,但是缸里装的那些米又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她们的爸爸就在米上划下痕迹,然后又用几根筷子交叉在上面,有点古时候结绳记事的意味。

那天母亲在她们家正张罗什么,忘了,就听到潘家三姑娘说,哪个把筷子丢进缸里了。我们家从不用缸装米,母亲以为是筷子掉进了水缸,一弯腰,一低头就看见以上描述的情形。母亲是山东人,是最要颜面的,她一定受不了如此的侮辱,从此便不再与潘家往来,连带着类似的人家也拒绝往来。我想母亲一生都对她身边的贵州人有看法,且是带了些许的轻视的,除了南北文化之间的差异,这也算是其中之一。

6、有关春天的歌

那支歌并无绝美的旋律,却总能从时间里盘绕而出,形成一个清冷寂寞的影子,不深也不浅地横在那里。唱歌的女人是个疯子,长得很胖,平时里倒也不是疯得厉害,只是一到春天,那股子疯劲就如同那样的季节一般按捺不住。

疯子是从一个村子里嫁到农场的,她的男人大概比她大上二十多岁,在我们小孩子的眼睛里已经是个老头了。他是个铁匠,姓胡,人很瘦却能干一手好铁匠活。疯子每天从铁工房出来,四处游荡,有时她会走得很远,走过我们上学的那条河,然后又顺着田埂一路寻了回去,当然也有走丢的时候,铁匠并不去找她,丢了便丢了,可她过了几天偏又回来了,只是一脸的污渍,蓬头垢面的。

她顺着河一路走,一路高声地唱:打田栽秧排队排,一对秧鸡跑出来,秧鸡跟着秧鸡走,一路走到河水来……

我们跟在她的后面,学着她也一路这么唱着。秧苗长到快抽穗的时候,放学时太阳就不偏不正地落在田里,暧昧地映射在那些绿得粗壮的秧苗上,疯子的影子在那样的日光里,显得格外的模糊和游离,她手里有时竟然会拿一只秧鸡,且是活的,在她手心惊慌地挣扎着,她知道我们跟在身后,就把那支歌也唱出了几分颜色。

她能抓住一只秧鸡是最让我们心悦诚服的,所以整个初夏放学后我们都会跟在疯子的后面,四处寻找秧鸡。有一天我居然从疯子手里得到了一只秧鸡,她唱着“秧鸡跟着秧鸡走,一路走到河水来”,她的声音给我带来了无限的喜悦和想象,仿佛顺着河一路地走下去,就有无数的秧鸡悠游于岸,那样的情形是温暖而振奋的。

疯子也许是不认得人的,今天给了你一只秧鸡,明天见了你就跟不认得一般。她自顾自地唱她的歌,你自顾自地跟着,待看见秧鸡时,她有时会嗖地蹿进稻田里,有意地把那只秧鸡吓得四处逃奔,这样的时候她很得意,唱歌的声音也变了调,这时又会觉着她不疯。

不过只要春天一来,她的确就是个疯子了。她满坝子疯跑,见了小孩就追打。记得那一年的春天我已经上五年级,因为得到过疯子的秧鸡,对疯子有一种格外的感情。那天我们正玩得高兴,有人喊了声疯子来了,也许我们不疯跑,她也不会那么发疯地追我们。我跑得最快,她也追得飞快,在那种类似于亡命的奔跑里,我清晰地预感到了即将要发生的事。我迅速地跑进住区,希望事情能够停止。可是她很快地越过我身后的人,一掌将我打到那个一米多高的坎子下面,那是一道阴湿的类似于沟的泥地,惊恐万状的我发出的尖叫,我想一定是非常有穿透力的。

疯子并没有跳下坎子打我,而是继续向前奔跑,她比先前更加的疯狂。我尖叫之后从地上爬起来,满身污泥,浑身颤抖,余悸未消地往家走,待我走过那排长长的门紧挨着门的房屋,到房子的拐角处时,我看到了至今仍然让我备感不安的情形。一群男人围绕着疯子,她已经翻滚在地上,口吐白沫且身上已有人踢过的脚印,我心里明白,她是被人打翻在地的。我站在远处看见有人陪着父亲远远地走来,父亲手里抬着一个喝茶的大缸子,记得父亲什么话还没说的时候,疯子的男人也来了。他走过来将疯子抱了起来,疯子仍然闭着眼在抽搐。

疯子患有癫痫,也有人说她患的是母猪疯。她的男人几次想将她背到背上,她都滑了下来。那些男人都袖着手站在那里,直到父亲叫人动手帮忙,才有人伸出手去。我一直不敢追问是谁将她打翻在地,一直不能忘了那样的情景,心会惊胆会寒。

从此后疯子不再接近我,我放学时依然能在田间小路上看见她,一路走着寻着,只是再也不敢走近她,不是因为害怕她还会在我背上击上一掌,而是心里多了一种莫名的阴影和畏惧,尽管知道事情本与父亲无关,与己无关,却无法驱散如同阴霾样的记忆。

许多年后,记得有个朋友约我们到乡下去,说是山中有很多的珍奇之事可供记录和玩耍。朋友的朋友带了支猎枪,很现代的那种,傍晚时雾很大露水也很大,车行至山谷中的一段平地时,停了下来,沉沉雾霭中我们看见了一群秧鸡,两只大的四五只小的,估计是一家子吧,从马路这头的树丛中悠然地穿过马路,那个朋友举枪瞄准,我闭上眼不忍看见那样的惨绝的情形,它们一家好好地出来,突然在一瞬间就消散了,起码也是家破人亡的结果。可是那个朋友也只是瞄了又瞄,最终未能扣动扳机。

我松了一口长长的气,车又继续往山的深里前行,我的心里突地回荡起那首歌:打田栽秧排队排,一对秧鸡跑出来,秧鸡跟着秧鸡走,一直走到河水来……

多么生动辽阔的春天啊!

或许唱歌的人早已离去,或许那些情形日渐模糊,可是春天里的温情、温暖就这样铭刻在日子里,带着浅浅的伤痛,斑驳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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