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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美丽

2011-08-15赵灵芝

山花 2011年8期
关键词:小街邻家木匠

赵灵芝

轮椅上的美丽

赵灵芝

小街位于小城的偏巷,一条坑坑洼洼的窄烂土路,颇似一个破烂老头的一条烂裤带,绑连着割舍不开的十六家“土屋破烂户”。因它破落不堪,与小城的新市容不相协调,在繁华表象的背后易被人们淡漠地遗忘。

小街像个孤寡老人,冷清无生气,白天零散有人路过,夜晚少见人影。临土路北边有个树林子,草密枝深,野刺雀常出没,嘎嘎揪人心地怪叫。林子旁有一条积水的脏臭小渠,渠边扔满垃圾,遍长杂草。夏天的黄昏,青蛙破喉呱呱,倒是小孩常在渠边玩耍,下水里捉小青蛙比赛练胆。

听说政府几次设想拓路改街,都不了了之。据说这里的原住户都是所谓的“愚民”,屡次上访反对有关部门层层克扣拆迁赔偿金,终和政府达不成相关协议。所以,小街如“无价值的古董”被一度搁置。

小街最东头有一排五层楼,算是最豪华的建筑。楼下是临街的门面房,楼上是某单位的单元房。平时人们都走东头上大街,少走西边烂街,嫌寒碜。我却两头都走,喜听林子鸟鸣,爱和破烂户说话。

我选择在小街居住,图房租便宜,适应了单调的生活,和左邻右舍熟透了,发现他们都是热火人,常串门拉呱,互相帮忙。若人们一日不见,不说上几句话,心里会觉着空荡。总之,不管啥时回小街,只要一眼瞅见左邻右舍,身心就无比舒畅。尽管小街烂,但它是温馨的小家,不离不弃任何人,收留乞丐和流浪者白吃白住。久住的人们对小街深深依恋,这倒应了一句古语:日久生情。

有一个外地的小木匠,租了西头一户人家的前半个院,在门外用石棉瓦搭个户棚,开起个木工店。户棚吊盏灯,灯光昏黄,却整夜亮着。犯常,夜深了,小木匠支使像牛一样憨劳的电锯吱吱啦啦震天地响,似乎要向小城的人们证明小街事实上的完全存在。

别看小木匠是外地人,脑瓜挺灵活,手艺不错,木工棚前摆着新割的时兴小家具:小板凳、饭桌、大小案板、书柜、衣柜、席梦思床。目的无非是给小街人显手艺,先打出牌子,后卖名,为了多赚钱。

小木匠中等个头,胸前套个深蓝色的脏兮兮的半截护身罩,胳膊套蓝袖筒,耳朵上夹根烟,打着响亮的口哨,一手压拐尺,一手捏铅笔,在扯好的木板上细致地过线。若小街有人从木工棚前经过,他很敏感,机警地掉过头,暂停手中的活,挤一下精明鬼色的小眼睛,瘦黑脸上露出友好的笑,会说,大姨,上街呀;大伯,来坐坐喝杯茶,或大姐,上班去;大嫂,买菜唻。

小街人家里有啥零星木工活,偏爱请小木匠做,需要家具情愿买他现做的。人们和小木匠混熟了,知道他姓刘,老家在河南安阳,早年死了母亲,生计艰难,十五岁就辍学了,出来打工,漂泊流荡了十多年,跟师傅学成这行手艺,经人介绍,来小街开起这个木工店。一个人在异乡白手起家,想多挣钱,娶个好媳妇,安个暖和的家。

小木匠给人留下了好印象,左邻右舍说,小木匠娃好,人品正。人们乐意叫他小木匠,听起来顺口、亲切。

小街的老婆子们闲了没事就夸说小木匠,做事稳当,头脑有主见,替他物色大姑娘。

我每次从木工棚经过,见小木匠不是拿锤子钉钉子,就是用钢锯锯板角,但照例停下活,点头眯眼笑一下,亲切地叫一声,大姐,你好,和我打招呼。有了他热忱的问候,我心里一阵热乎,同样回他一个笑。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对小木匠渐怀好感,无形中,在小城熟人里也替他的家具做了宣传。

邻家老婆爱唠叨,却有一副热心肠。她老伴是政府办退休老干部,儿子现在政府要害部门干事,所以信息灵,经济状况好,穿戴不俗,住的门面房又是她自家买的,老两口只图个清静,最怕吵闹,以免犯高血压。

只要我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进来,嘴像一台全天开着的收音机,给我汇报小城的各路消息,大到政府领导换届,公务员晋升工资;小到小街男女打情骂俏,连谁家小孩突发高烧几时挂针去了,她都弄得很清楚,并要一一叙说。似乎把我当成小街一个小领导,听完后还要个点评。否则,她会怨我没善心。有时,我懒得听她没完没了。但听了有些事情,反能解闷,排遣无聊。

今天,邻家老婆对我说,你看小木匠都快三十了,还没个媳妇。娃托我打听,我给他介绍了两个,如今女的心高,开口就要三金和单元房,问有无银行存款。人家嫌小木匠穷,没根底,没扶帮。我说小木匠有手艺。人家来小街背见,看这光景,就给了话,不愿意。唉,女的不愁嫁,男的没钱娶不下。小木匠娃好,单薄可怜的,没人给洗衣服,吃不上一顿热茶饭。你帮忙踏实,看哪里有合适的相。唉!我老了,不中用,给娃帮不上忙。邻家老婆手拍大腿,犯愁得皱起脸,自责自怨。.

看小木匠日夜忙碌,我也同情他,安慰邻家老婆说,要钱要房的女的没眼光,不识庐山真面目。小木匠有发展前途,等着看,不出几年天期,人家准成大器。

邻家老婆一听我说,转愁为喜高声说,你说得对,小木匠发财了,到时专挑黄花闺女!

我们不由朝木工棚望,期盼小木匠一切都好起来。

我回乡下一段时日,回来后听邻家老婆细说,咱这楼里来了个“轮椅女”,走不了路,人蛮好看,烫发头,租东头两间门面,卖珍珠奶茶,替人缝补衣服。我听了没在意,只当她说闲话呢。但她今天精神一反常态,有些喜得过了头,拿手直擦嘴角唾沫,依着我的门框不住地发出阵阵嬉笑声 ,说“轮椅女”这好那好,手拍大腿执意要我去看看。女人之间本来就易产生嫉妒心,何况又住在一排楼里。她又不厌其烦地在我面前夸“轮椅女”。我当然生气,硬装做不理会的样子,转身进卫生间洗衣服,出于无奈,便驳了一句,不就是个残疾人,有啥好看的!嗨!人家残疾,比正常人能行。邻家老婆看我半会儿没理她,嘟囔着,慢腾腾出去了。

因工作忙,我匆匆来回往返,没太留意“轮椅女”和她的小店。一天,骑自行车刚拐进街口,就意外地发现小街变了模样,不由下车停足观察,看到东边两间门面前,支撑起两个正方形的铁杆大绿伞,伞下两张台球桌,围了一圈青年人在打台球。一间门面房的绿门额上挂个天蓝色的大牌子,写着:“爱心修补店”大字样,下方一行小字:来料加工,修补破衣,换拉链,裁裤边,烫熨。方想到,这不就是邻家老婆夸说的“轮椅女”开的小店吗?只见绿门里,一张贴着奶茶单价表的桌后,立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正调配奶茶,端到自动机上封口。一个中学生模样的男娃帮忙收钱。这是两个正常人,没见个残疾女。单就小街今日的异样变化,我就想见到这个特殊女人,只能失望于自己的平时无心。

我每天骑自行车,从小街脏烂的面额上往返,若一天不走几趟,反觉心里不受活,不和邻家老婆说阵话,委实心慌。

这排楼里原先开了几家麻将馆,公安局不垂青破街烂巷,划不来为抓几个小民费神,又捞不到大油水。麻将馆挺火爆,闲杂人便多了,就常闹贼,住户大白天丢钱、手机和自行车。小街人就抱怨开麻将馆的,把贼招来了,弄得门前吵、脏、乱。

自从来了“轮椅女”,小街一天天活泛了,旧模样变了,人心也定稳了。她的小店前一天到晚干干净净,摆着五六盆旺花木,坐着拉闲话的老人,跑着嬉闹的小孩。拐进小街来往的人渐多了,打麻将的少了,转而打台球,喝奶茶聊天。小店的生意开始红火了。邻家老婆就夸“轮椅女”改变了小街的坏风气。

此后,我关注起小街富有新意的变化,更关注“轮椅女”。一天,又惊喜地发现,她的小店前多了几样新东西,一个冰柜。一个手推玻璃柜,里面放着香烟,口香糖,方便面,糖果等小货。更让人料想不到的是,她又开了一间“仁信书店”,门前多了一顶绿伞,一张桌子,几条板凳,几个人围桌坐看书报。这个新创意!使我从内心敬慕起“轮椅女”。

一天,我特意走到她的店外,想见到她,不巧她上街去了。我要杯奶茶进了书店。在这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小房里,东西北三面立着三个旧书架,上面摆满了旧书。我随意翻看,见书杂而广,有中外名家小说,各种杂志,如海外文摘,有少儿读物,有关烹饪、织毛衣、医药和农林科技等书籍。报纸只有《华商报》和《环球时报》。不断有人进来翻看。出来时,才见绿门上贴着一张大白纸,写着:看书收费一元,租书每本押金5元。

听人们议论“轮椅女”,言谈态度里表现出敬重和折服。

当夜幕降临,绿伞下三盏明灯,照亮了大半个街面,并且一直亮到东方破晓,和西头小木匠木工棚里那盏小灯遥相呼应,彼此无言,默默守望。夜行人借两头的灯光,接受光散的热,倍感安全温暖,求得善始善终。

小街白天有新景气,夜晚灯光明。小木匠木工棚的灯亮闪闪,行人匆匆从灯影下走过。电锯声吱啦啦地穿越空寂的夜幕,分外响亮,宛如夏蝉齐鸣,劲猛气足,听之令人振奋,给人力量。接着是锯声,是小木匠粗壮的歌声: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我俩的情,我俩的爱,在纤绳上荡悠悠,荡悠悠……小木匠发自内心情感快乐自满地歌唱,使小街充实的深夜蕴涵着仁义和温情。

我沉郁时,夜间总爱站在门外,望从小木匠木工棚射出的灯光,听他豪爽的情歌,深切体察到小人物的努力和进取,身心随之愉悦,心态趋于平和。

盛夏的晌午,天上电闪雷鸣,突降大白雨。我推自行车刚走过小木匠的木工棚,车就推不动了,泥塞住了轮子,大雨淋透了衣服,焦急中手抓车把无可奈何。忽然,猛雨下小木匠出现了,举伞跑到我跟前,说,大姐,你打着伞,我来推车。来了救星,不容说什么,我接过伞,踩着泥泞,向前跑。小木匠推了几步,淤泥塞满前后轮子,实在推不动了。雨浸湿了小木匠的头和身,他急中生智,两手架起自行车,扛在肩上,往前跑。我俩刚跑到房前,暴怒的天公就狠摔着噼噼啪啪的电鞭,使人惊悸。我慌急得摸钥匙开门。小木匠把自行车撑到台阶上,用袖子擦把脸,说,大姐,我回去了。莫等我说声谢谢,小木匠举伞已跑进倾盆大雨里,脊背上粘满泥巴,踏着泥泞,头顶轰隆隆的闷雷进了木工棚。我感激涕零,鼻子酸涩,但心窝热乎。

我的小饭桌掉了一个腿,书柜架子也坏了,想拿到小木匠那儿修修,苦于饭桌面沉,没法弄去。邻家老婆建议把小木匠叫来,多出二三块钱,不容分说,就站在街心朝木工棚招手喊,小木匠,把工具拿来,修桌腿。

没等我把书挪出来,他俩已进来了。小木匠手拎装工具的油污污的粗布袋,亲切地叫我一声,大姐,就眯眼笑了。那笑意显然是说,原来是我家。想到上次小木匠帮我扛自行车,还欠他一份人情,这次正好补还上,随即转身取出一包好猫烟递给他抽。他捏出一支照例夹在耳上,开始仔细查看桌腿和书架。邻家老婆嘴不停地问小木匠这和那,他一一回答着。我拿个小凳给小木匠。小木匠沉稳地坐下,拉开油布袋,取出锤子,梅花起子,扳子,小刀铲,捡出大小螺丝钉和薄木片。他把饭桌面颠倒,放双膝上,全神贯注用小刀铲把钢管腿和面接茬处的烂窟窿刮平,很耐心地挤进一层胶,拿一个木片粘垫住,用尖锥子在木片中心锥一个小眼,取几个小钉子噙在唇边,然后把钢管腿接舌衔接住木片,拿眼紧盯住,举小锤子把含在唇上的四个小钉子顺接舌四角眼很准确地一一砸进木片里,顺接舌和木片合眼里塞进一个小螺丝,拿起子绱紧。小木匠小眼一眨,双手轻松一搓,小饭桌稳稳当当撑在地上。

小木匠认真干活时,我才有机会坐在旁边得以近距离细观察他的神貌。小木匠留着小分头,稍长干燥的发丝里粘满细木屑,举小锤的手皮粗关节硬大,脱皮的手背又脏又黑,但小锤落下时,稳而有力,带着节奏。噙钉子的嘴唇起了火泡,脚上的白球鞋已磨烂了面。他平时干的是脏活和苦活,周身肯定不体面,但他干起活来眼到心到手到,精工细作。难怪小街人都爱他。

小木匠照例很认真地修好了书柜子。为了感谢小木匠,我化了一杯蜂糖水慰劳他,邻家老婆再三催他喝下去,他硬是不喝,说他不渴。看他收拾好布袋急着走,我赶紧拿出十元钱给他。他推开不收,说大姐,咱住一条街,都是邻家,以后有活,只管叫我。邻家老婆劝说,没个多,也收个少,算我把你叫来的手工费。小木匠直往外走,说不要,不要。我撵出门,追到土路上,把那包烟硬塞到他手里。这样一来,心里也好受些,不算亏了小木匠。

小街换了新颜,我猜想“轮椅女”是啥模样。邻家老婆提醒说,“轮椅女”针线活做得细。我才想到有几条裤子要裁边,被套拉链要换,决定马上拿去,目的是要看看这个残疾女是怎么个残疾样。

挑起绿帘子,我没出声,先察看这间裁缝店,一张双人床,门后一台缝纫机,一台锁边机,一架木板上放着蒸气熨斗、剪刀和待修补的衣服。我眼瞅里间,问有人吗?一个柔细的女声,是外地口音,回应道,来了,话音未落,只见一辆轮椅的两个大轮子在一双大手的拨动下缓缓移了出来。呀!惊讶使我心一颤,轮椅上竟端坐着一个面容俏丽的大姑娘,不觉暗自替她惋惜。矮我多半截儿的这个残疾女,一头微卷金黄的头发披散在肩后,上身一件宽大的绿色棉短袖,下半身完全残废了,死死地像钉在轮椅里,虽然用肥大的黑甩裤包裹着双腿,但能让人明显看出大腿下半截细得出奇,不禁使人产生不可名状的错觉:枯瘦如柴的恐惧。然而穿着绒布鞋的两只脚却很肥大,木木地搁在轮椅脚板上,与细腿不相称,这样全身上下的体态看起来很不协调。我不忍再看下去。她竟觉察到我怪异的眼神,像受了极大歧视,显得很窘,白润的圆脸涨得绯红。我赶忙调开视线,低头拿手从塑料袋里抓衣服,转笑说,衣服烂了要补,以遮掩自己失态的不恭对她已造成心理上的伤害。她拿手指把垂到脸前的一撮头发夹到耳后,低嗯一声,双手驱动轮椅,很迅捷地坐到缝纫机前,胸腔贴近缝纫机面。我随手把裤子和被套放上去。她很利索地展开裤子细心查看哪里要修补,转脸说,大姐,你先忙,留下电话,我裁好了,通知你。我怀着恻隐之心,看着她说,我就住在西边,随时来取。一听这话,她脸蛋上两个小酒窝一旋,露出和气的笑靥,说,俺们是邻家,往后能照应。这张充满生气和真诚的笑脸,促使我在内心坦白对她既怀敬慕又多少有些不认服的态度,专为看她的残疾而来,缝补衣服只是一个借口罢了。

她拿过软尺说要量我的裤长,调转轮椅接近我,把尺头等到我腰间,弯上身另一只手拉尺到脚面。这时,我端详她的模样,脸圆而平顺,白里透红,秀目含神,眉心有个米粒大的黑痣,似蹙非蹙的娥眉淡淡流露出抑郁之态。胸脯大而挺,拉尺的手掌大手指长,手背的皮像核桃面,十个手指上缠着白胶布,显然是烂了指头皮,可看出她平时的劳力。她拿划粉在裤面上麻利地记下尺寸。转椅时的举止,很干练利落。外面有人喊,租几本书,她答应着。看她要照应生意,我不愿耽搁她宝贵的时间,随即出门,听她在身后说,大姐,慢走,有空来坐。

见她的残疾状,我满腹疑团,大脑里悬着一个大问号:她下半截腿那么细,怎样使力给双脚?如何踏踩缝纫机?怀着这个未知的疑问,我几次试图接近她,却无机缘。

因要应付单位的事务,我竟忘了裁裤之事。几天后,邻家老婆转告说,“轮椅女”敲我门,来送裤子。我二话没说,拿出二十元,直朝东去。

很巧,“轮椅女”正坐在缝纫机前,机子咯嗒咯嗒响,胸前拥着一堆花棉布。见她忙着缝被套,我没出声,倚住门看。她觉察到了,调眼看是我,莞尔一笑,拿眼神示意我坐下等一时。我拉过凳子,坐在她身旁,仔细观察她的双腿如何鬼使神差地活动。原来,她的后脚跟稳住缝纫机的脚踏板不动,脚尖随着上身前驱后弓吃力地前后施压,压力带动缝纫机的皮条使小机轮飞快旋转,穿白线的机针噔噔噔噔在她四指紧捏的棉布面上密密地上下跳动,缝好的棉布旋即从她怀里向后滑去。我确切地看到机针快速扎进布的每一瞬间,她的肩膀像很疼痛的样子,一伸一缩,迫使她的胸腔磕碰到缝纫机的面棱上,使她不由得重喘气。她是把全身的力气都凝聚到两只脚上,与其说机针扎布,不如说机针穿透毛孔扎她身上的肉!她不是用脚踏缝纫机,分明是靠坚毅的精神意志支撑着一双“死而复活”的似乎注满魔力的大脚,用一个残疾人的炽热灵魂替人耐心缝补!

亲见她缝补的痛苦过程,我心口像被针刺了一下,神经尝到痛的滋味,周身却火热,莫非是她身上正燃烧着一团火,通过人与人的接触,传导给我——正常人的智能和毅力在某些方面不如一个残疾人。

我又痛心地发现,她的轮椅后背都磨掉了银漆皮,轮袋上补着个大补丁,显然她坐这把旧轮椅多年了。

当她叫大姐把裤子递过来,我才从思索生命另一种境界中醒悟,查看裤子和被套见她的针线活做得十分细密,牛仔裤的屁股后兜多了两个浅蓝色的V字形布贴和两道金丝线,好看又时尚,忙夸她手巧。她笑说裁裤边时发现裤兜铜纽子掉了,又磨出两个小窟窿,若用线缝住不雅观,就用布贴贴住。如今时兴用布贴补破衣,不管大人小孩的衣服,布贴贴到合适的位置美观又文明。我扭头见锁边机的那面墙上粘着几排色彩斑斓的花布贴,图案有卡通画,有喜羊羊与灰太狼,有花鸟虫鱼等。不禁惊叹社会高速发展刺激得各行各业都发生着千姿百态的变化。

看她手头没急活,我就和她闲聊。感于她的生活处境,我想了解她的家境。

你家是哪个省的?

在陕西南边。她口音柔和,似乎不大情愿说出老家,低头把被套放在双膝上叠齐整。

那个大姨和男娃是你……

是俺妈,我弟刚上高中,放学回来帮忙。

那你爸还在老家吗?人性最普遍的情感驱使我追问她。

早没了。她转过脸去,把叠好的被套连同裤子装进塑料袋,鼻子沉沉地抽翕了几下,似乎有些难过。

见她半晌无语,只拿手指缠白线,我暗自埋怨自己多嘴,不该像查户口一样追问人家的景况,勾起她伤心,同时心里也阴沉沉的。

我一时哑言。一阵沉默后,她拿核桃皮大手转过轮椅,把塑料袋递过来。我才意识到该付她钱了。想她的价肯定比市场上贵,再说一个残疾人,做活费工夫,就把两张十元递给她。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以揣度人的浅薄认识错了。她坚持只收我十元,说俺们是邻家,以后能照应。她比市场价少收了五元,这怎么行呢?正常人不能亏了残疾人,我把另一张十元硬塞到她手里,让她找。她执意推托,就是不肯收,再三说俺们是邻家。我塞她推的相持一会儿,见她还这么坚决,我有些生气,大声说,你腿不好,挣钱不容易,咋能让你吃亏。听这话,她突然变了神色,头一甩黄发,锋利的目光像锥子紧盯住我,如同受了无故侮辱极力要反抗的样子,连似蹙的娥眉似乎也在微微搏动,义愤地,冷冷地说,大姐,你咋小看俺,俺身残可心志没残,靠力气和手艺光明正大挣钱!愤愤说完后,猛转轮椅坐到案边抖开一匹布,铺平,手抓剪子要裁衣服。看她发脾气了,我没敢多说什么,抱着塑料袋,歉疚地跑回房子。

星期天,我爱睡懒觉,迟起开门扫地,不由朝东望,这已形成每天出门的惯例,知道“轮椅女”起得早,希望看一眼她在干什么。有时见她拿喷壶浇花,有时见她看书或织毛衣。今天,她小书店门前多了群附近的中小学生,一群妇女围着她学钩毛线包,拉呱嬉笑声很响地传来。阳光普照的小街充盈着勃勃生机。

一到休礼拜,我就进她的书店,看书的时候,留心品察,发现原先爱打麻将的人,居然都改了行,打起了台球,喝奶茶的同时,拿起书报看。几家麻将馆都先后关门了。大街的人纷纷拐进小街光顾书店。她的小生意更红火了。门前的花木葱绿可爱。绿伞下的桌边坐着学生,少男少女,退休老干部。就连收烂货的老头,蹬人力车的乡下人,各道四处来小城打工的,也分聚在伞下看书休憩。人们聚在这里,八方为邻,评论时事,畅谈世事,发表各自观点,既充实了生活,又陶冶着情操,精神世界里少了惰性和庸俗观念,思想交流中拔高了人的自我意识。

人们高兴地发觉,小木匠抽空也来打台球,喝奶茶,看书,给“轮椅女”帮忙换灯泡,钉桌腿,修水管。两人还要甜蜜蜜地说一阵话。

倍尝生活酸甜苦辣悲喜六味,人在失落烦躁时,爱找雅静的去处,聊以慰藉忧郁的心灵。我心烦时喜欢去“轮椅女”的书店,看书喝奶茶,借以释放压抑,轻松身心,品味人生百态。听看书报的人们评论世事,看媳妇们围着“轮椅女”学织各种花型的毛衣,甚而和收破烂的老头说些四时节气农话,都是种精神境界的超越和实实在在的收获。

一个风雨天,我打伞提菜从市场出来,沿栽冬青的马路边走,以避开车辆,快些回家。大风卷雨一阵紧似一阵,伞面往上翻卷,纷乱的雨斜倾横飞,路面开始积水,疾驶的车辆溅起一波又一波泥水。没打伞的人双手捂头,直骂鬼天气变化无常。

为了挡住恣肆的风雨,我把伞盖拉底,遮住头,跨过积水小心地走。忽然间,在有限的目光前,离我几步外,一摊泥水里,挪动着半个轮子。我以为是前面堵车,有车坏了,在紧急抢修,为保证自身安全,我把伞举高,以便眼能清楚看到前方的空路。当我眯眼透过狂乱的雨线只见一辆轮椅的半截轮子泡在泥水里打滑,十分艰难像乌龟一样向前慢腾腾挪动时,顿时惊呆了。一个坏念头,在大脑里打旋:谁家狠心的主人,把一个残疾人孤零零抛弃在大街上,任凭风雨作贱,车辆挤压,真的不想让他活了。

大风雨中的这个残疾人,用红雨衣裹着身体,看不清他的脸面,无法得知是男是女,只能看到他端坐轮椅上的后背,和椅面形成直角,且纹丝不动,靠一双粗大的如锉子般的泥手奋力搓动轮子,踽踽独行。尽管轮子前进得慢,但像乌龟一样步步很稳,哪怕一分钟挪一步,却凸显出镇静和顽强。疾驶的车辆呼啸而过,大雨顺着残疾人的红雨衣飞流直下,轮椅下的泥水越积越多,他却毫不理睬,雨帽遮头始终凝视着前方,自如得仿佛一尊石头雕成的大红乌龟,傲视风雨,沿着路边,挨近冬青,泥手使力,椅轮在泥水里平稳地划着平行线,慢行在他认定的属于自己的生命线路上。

这个残疾人,轮椅后背小篮里的大肉,小青菜,豆腐,鸡蛋和磨菇,湿漉漉的。看来,他也去买菜,和我同路。我始终走在轮椅后面,以旁观者的姿态与己无碍地,看他如何中蹚过雨水,虽心生怜悯,但根本没有帮助他的“大众意识”。

风雨像有意和人作对,一时间天昏地暗,路边的冬青叶摇枝摆。“红乌龟”却傲然前进着。红雨衣的饱红色泽分外醒目感人,富有立体的动感,犹如盛开的九十九朵红玫瑰,紧紧簇拥,形成火炬,和无情的大风雨进行挑战。这幅动感的立体画面,在我迷惘梦幻般的视角里,单调得过于简单:四季苍翠的冬青,一把旧轮椅,一摊泥水,一片火红。但它组成小城一道无与伦比的奇特的景色,一幅催人奋进的人文画卷,内蕴的力和魂将镌刻进高雅艺术的宝库里。

哦!轮椅上的美丽。

想到小街的“轮椅女”,因思索的关系,我不觉间走进泥水里,湿了鞋袜,思考着是否去帮助急需要帮助的这个残疾人,只需快走一步。但我健康的双脚却未迈前一步,人性的普遍思维从未养成良好的人爱人的德行,小城的人也同样如此!倒觉得我和这个残疾人之间有一段不容言说的距离,心灵里很疏远,精神层面上难免有视而不见的冷漠,那就只好保持身体上的距离吧!人和人之间不是因有了距离感才产生了微妙的美感吗?不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嘛!干嘛易动爱心出手援助一个陌生的残疾人呢?何况人家不见得需要或认可别人的帮助。我犹豫不决,双脚下意识后退时又停住,等着“红乌龟”离自己远些。

我眼越过拥挤的车辆朝前望,呀!怎么?我和这个残疾人同时到了我们这条小街口,居住的那栋楼近在咫尺,莫非是她?!

轮椅人胳膊传力给双手调转轮子拐进小街,从红雨衣衣帽遮挡的面容侧面,我认出了她,我的邻家,是她!熟悉,亲切,美丽的身影。

我呆板的思维定格进冷酷的风雨中,大脑里灰蒙蒙一片昏暗,羞愧和内疚充斥着胸腔。想起她常说的我们是邻家,能互相照应,平日给我的好处,托邻家老婆送我毛线包和披肩,几次做活少收钱。她给小街带来了美,身上闪光的亮点激励着人们。我能给别人什么?无地自容,反省自己为什么这么心胸狭窄呢?便如小贼一样良心不安,慌忙抽身藏进小街口一家馍店,估摸她该到了小店里,就急慌慌逃进房子,关起门,因思虑过甚导致夜里失眠。

寒来暑往,时光匆匆如水流逝。“轮椅女”店前的随季节变换的旺花木摇曳着墨绿纯美的风姿,向人们传达四季更替,为小街改装换貌。

小木匠木工棚前常有货车来,买家具的和小木匠立在小街还价。他的木工店生意日渐兴旺。木工棚里的灯晚间更清亮,灯影下,“轮椅女”和小木匠手拉手说着情话。

“轮椅女”用钩针钩颜色奇异的毛线包和披肩,小学生装饭盒的毛线袋,挂在门前卖,还给人织毛衣,挣手工费。时常能看到,只要“轮椅女”刚坐到门前开始钩织毛衣,一群媳妇就围过去跟她学织花型,怎样搭配线。媳妇们学会了,一传十,十传百,传遍了小城。小城的女人们流行背精致的毛线包,穿旗袍和棉绸裙。你若见了,问起,这包洋气,哪里买的?她们会说,“轮椅女”钩的。你若说旗袍大气合身,她们会夸说,“轮椅女”做的。“轮椅女”真是把美带给了小街,带给了小城。

无须问“轮椅女”老家在哪里?不知她的身体如何致残。不晓得她缘何携母带弟流落小城?这些对小街人都不重要。人们只知道一个如玫瑰般鲜活的生命生活在这条破烂的小街,改变着一条小街的精神风貌。

中国一位学者说过,做乞丐的大多是残疾人,但残疾人不一定都是乞丐!它阐释了小人物生命依然闪光的哲理。

小街由群众集资,政府出资,在民众的呼声中改造修通了。柏油路亮堂又宽敞,日渐发展成一条商业街。在时代巨变环境遭到严重污染破坏面前,但它未失去人与自然的和谐,与泥土的相濡以沫。

林子和小渠保留着自然的原貌,清洁工的劳作使它保持着情意悠然。

林中的鸟鸣声清脆,小渠的蛙音悠扬,小街天空的白云似农田秋景里的棉花垛,饱满而丰腴。

秋风送爽,林子的树叶渐黄了,飘飘荡荡,一片黄叶落到我的脚面上,我弯身捡起,怜惜地放在手心里端详,叶面上纵横交错的细纹如春蚕吐出的丝线,阳光返照着闪着金光,叶面依然保持着微小生命由绿到黄的活力,尚未失却生命即将消逝后的最后一滴水分,轻盈的体态宛如美丽的蝴蝶,点缀了亮堂的小街。

虽然它是一片黄叶,但在生命的绿色时期,集合起无数片叶子,无时无刻都进行着光合作用,孜孜不倦地把阳光变成生命的乳汁,无私地奉献给大树,使大树枝繁叶茂,默默无闻为小城输送人们呼吸的氧气,使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小街是一棵大树,小城就是一片树林子,我们普通人不就是一片无名的绿叶子吗?

时令进入秋季,我见“轮椅女”店前的两盆菊花缀满花苞,惹来小孩围观。邻家老婆报喜说,“轮椅女”和小木匠谈恋爱呢。时间长了。“轮椅女”给小木匠做了一身蓝西服,织了一身红毛衣。小木匠给“轮椅女”割了一个衣柜,买了个新轮椅。今中午“轮椅女”给小木匠送了一饭盒羊肉饺子。我听了真替小木匠高兴,又不大相信他俩能做夫妻,用现世的物欲利益观权衡这对外来男女。但小街人看见小木匠背着“轮椅女”去看病;“轮椅女”天天自转新轮椅给小木匠送饭。有人碰见,小木匠推着“轮椅女”在广场赏花,散步,还一起逛商场。

人们持肯定的态度带赞赏的语气议论着“轮椅女”和小木匠的爱情,说她俩般配,是一对牛郎织女,从心里认可了这个即将带给小街喜庆的事实。

过了几天,邻家老婆还是那个一惯的动作,手拍大腿,异常欣喜地报告我一个大好消息,小木匠和“轮椅女”马上要结婚了,都买了三金,领了结婚证,照了婚纱照。人们都吃了喜糖,只盼着行礼吃宴席。

怪不得我见“轮椅女”手腕上戴个金镯子,细长的脖颈缀个金项链,黄发在头后挽个髻,别个发卡,扑粉的脸饱满而润泽,坐在新轮椅上织毛衣时,手快得使竹签子碰得金镯子嘚嘚响。

小木匠提墨斗甩线,看起来胖了,尖下巴圆了,腰明显粗了。爱好了,头发油湿,皮鞋油亮,一身蓝衣服精干又稳练。

“轮椅女”和小木匠结婚?是我始料不及的,或许我拿世俗的偏见认知判断人和人之间的普遍情感是错误的。难道一个残疾人对美好的爱情就没有渴求吗?谁忍心阻挠和破坏一个残疾人爱与被爱的权利呢?“轮椅女”和小木匠超越了传统法则,在精神层面上达到相知、相爱到完美结合。

我是这对新人的邻家,祝福他俩的同时,送什么礼物才能表达作为“天涯若比邻”的倾慕心意呢?

春困秋乏,我却无睡意,立门外仰望夜空,寻找天上的明星,竟看不见一个。污浊的气体遮蔽了星的光芒,夜愈显黑暗,月亮也跳进银河洗身去了。但人间的,小街的,四盏灯亮闪闪,分明是天上四颗灿烂的星,默默守望,彼此无言,向人们传递光明、温暖、真情和爱。

邻家老婆天天盼喝喜酒,忙着剪窗花和大红双喜。我想到“轮椅女”给小街带来了福运,说她是“现代的黄道婆”。莫等我向邻家老婆解释元代的黄道婆传播先进的纺织技术对中国文明的贡献时,她就打断我的话头,在我肩上狠打一下,咬牙说,“轮椅女”好看又能行,你把人家比成黄道婆。唉!我愣住半会人无言,窃笑她“无知的可爱”。

一时听得孩子们在小街闹喊什么:

小木匠,手艺强。

娶了个好新娘。

当新郎。要吃糖。

不给糖,不像郎。

一伙孩子又围在书店前喊:

轮椅阿姨真美丽,

小街天天有生气,

穿上婚纱多洋气,

嫁个新郎有福气,

来年抱个胖弟弟!

孩子们的童谣表达了小街人祝福他俩终成眷属的心声。

一天傍晚,邻家老婆领小木匠推开我的房门。小木匠手里拎包糖果,蓝西装配红领带,精精干干。还是邻家老婆先开口,正式通知我,小木匠和“轮椅女”定于十月一日结婚,邀请小街人都去吃酒席。想小木匠帮过我忙,这次又专程来拜访,我十分感激,万分高兴,和小木匠聊了一会儿,说了些祝福的话,才得知“轮椅女”叫小香。说起“轮椅女”,小木匠异常兴奋,不断赞美的言辞里充满痴爱之情,今日特请我替他新房写对子。我满口答应下来,还说要送他“新婚夫妻”一幅字画,以表邻里之情。小木匠抱拳相谢,笑眯眯离去。

想起“轮椅女”小店前两盆傲霜吐蕊的黄、白菊花,我拟好四幅对子,请书画界的同仁写成行书,画了一幅秋菊图,并题上小诗:灵菊植幽崖,擢颖凌寒飙,春露不染色,秋霜不改条。装裱好后,托人一并送给小木匠,聊表我真诚的心意。

第二天,我搬出小街,定居进城市新区,永别了一对变苦难为美丽的新人。曾目睹了小街人平凡且扎实的生活,见证了小街由破落到繁华的转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时常在梦乡回到它温暖的怀抱,重见那片绿林子……

小街伴我走上人生遭遇坎坷而愈显殷实的一段旅程,在时代急剧蜕变的物欲横流中,它恒定的精神风貌将在我美好的记忆里永久留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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