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失的村庄
2011-08-15张灵均
◎张灵均
走失的村庄
◎张灵均
一
一个小孩子走失了,可以在媒体上登个寻人启事,或许还能找回来。倘若一个村庄走失了,就永远找不回来。这似乎就是村庄的宿命,谁叫她小呢?在这个地球上毫不起眼,地图上根本没有属于她的坐标。
再小还能小过一个孩子么?
对于偌大的中国来说,一个村庄走失了,并不影响月亮的阴晴圆缺,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又从西边落下。地球照例按着自己的轨道运行,这个世界不曾改变什么?没有谁在乎一个村庄的走失。何况,连曾经辉煌的西夏帝国,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走失的。到底走到哪里去了,至今仍是一个千古谜团不曾破译。
可我却在乎一个走失的村庄。
因为这是生我养我的村庄,是我离开二十多年后,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我的村庄,你又能走到哪里去?
二
早年看过一部苏联故事片,片名已经记不得了,故事的大概内容却留在记忆的仓储里。就在我清理存放故乡的容器时,这个外国故事片先我的村庄跳出来,堵在我进入故乡的仓储通道,让我不得不打量它的来路,与我的村庄又有什么泥鸿爪印的关系呢?
只见一条河流穿过两个村庄。河流从什么时候穿过的,故事片里好像没有交代,却交代了以河为界,界碑立在南边的河岸上,有史书为凭。两个村落相安无事几百年,由于两个村庄距这条河流都有几里路远,谁也没有留意一条河流会在于无声处中向南改道了。若干年后,两个村庄的人起了纷争。北村的人指责南村的人,把界碑向北挪了几百米,移过了河到了北村这边来了。而南村的人死活不认,南村的土地无缘无故少了许多,成了一笔糊涂帐,从没有谁会想到河流也会改道,就说界碑本来就在北边,就有了扯不清、理还乱的麻纱,械斗时有发生。故事就这么展开了。后来这条河流干涸了,两岸的土地完全沙漠化了。当两村的人认识到这些年只在争夺土地而不断制造流血事件,完全忽略了对土地的保护和对河流的疏浚与治理,最终导致两村人不得不痛心含泪地背井离乡。这是个环保题材,主要反映了水土流失,造成河流改道,土地日益沙漠化,人类生存受到威胁。故事的结尾更是让人心里沉重,甚至是悲怆!
这个故事并非危言耸听,却是向人类敲响的警钟。甚至在我国的东北、西北地区,这样的故事也不是个案了。
虽说我的故乡在水草肥美的江南,在烟波浩渺的洞庭湖南岸的平原上,只要我每每忆起那个出生地我的心就在颤抖,甚至不敢去想像她不远的将来的模样,一个连我的想像也不敢去抵达的地方,是出于我对这块土地的一种无奈的钟爱,她会让我不自觉地想起苏联故事片中的那两个可怜的村庄。
这并不是我杞人忧天,青河村的走失是不争的事实,我更不愿意以鲜花和蜜糖的谎言来掩人耳目,因为事实是盖不住、掩埋不了的,总有大白于天下的一天,何况那种后果更加可怕。
先前,我的故乡河也是穿过南北两个村落,一分为二,滋养着依河生息的两岸人家。她和不远处的沉沙港平行,都是汨罗江的支流。在这个湘江和汨罗江尾闾的堤垸里,这样的水系还有许多,她们不是湘江的支流,便是汨罗江的支流,最终她们都汇入南洞庭,成为洞庭湖的源头之水。
然而,这条源头之水在好多年前就干涸了,完全可以说是一种非正常死亡。
三
我知道,有河流的地方,就有村庄。我的村庄就依附在青河的身边生息。只要春季来临,青河便开始涨水。水大的时候,会爬上河岸,把岸边的草根都刨出来洗得白白。
从小我就喜欢这种涨水的感觉。尤其是晚上,青河会把那种涨水的声音送过来,我能分辨出春雨从天而降的声音,河水漫溢的声音,是两种不同的韵律。我更喜欢听泛子的鲤鱼在浅滩的水草里弄出的声音。它能穿透你的心灵,激起水波一样的漪旎,让你一觉醒来就直朝河岸走去。
一夜之间,那恬静、清澈的河水盈满河床,像要临盆的孕妇,涨得两岸掩都掩不住了,那肚皮子一览无余。这个时候的村庄可热闹呢,大家都朝河岸上涌。男人们站在河岸上用扳罾捕鱼,常常一长串扳罾并排立着,像一道风景线。妇女们洗衣、淘米,有放鸭的船儿划过,鸭儿是欢快的。孩子们在河岸窜来窜去,打水漂的、放纸船的,那高兴劲儿不知从什么地方说起。还有牛儿家畜们都上来凑热闹了,一条条蚯蚓爬上岸,成为鸡的美食,草丛里的禾蚤子藏也藏不住,被狗儿逗弄得跳来跳去。
这个时候的空气是湿润的,柔和的。鸡鸣犬吠声也越来越密集。春天在我年少的眼里是绿色的。记得读初一时,我曾以《春天》为题,写下一篇自己十分得意的作文,受到语文老师的大加赞誉,并在课堂上作为范文朗诵了,这篇让我骄傲了许久的的作文至今还记得开头:
“几场春雨,把所有的绿意溶进了清澈的河水中。河水本来绿得青翠,加上两岸树木、花草的倒影,便绿得愈发诱人了。雨后的早晨,我照例去青河挑水。穿过屋后的那块菜花地,就到了青河码头。我挑着一担担河水,就像挑着一担担春天,盛满水缸。水缸满了,我也累了,倚在水缸边,我发现水缸里有小鱼,是才孵的鱼籽哩!”
之后的好久一段日子,我每次都争着去挑水,不完全是要赢得父母的夸奖,而是要从河里挑回更多的鱼籽,让鱼籽在水缸里长大。我把米粒和青菜叶子悄悄放进水缸,放进我那年春天的期待和少年的幻想。一天因课文背诵得结结巴巴,被老师多留校了半个钟头,回家的路上,便感觉情形不对劲。往日的这个时候,正是各家各户的烟囱都冒着炊烟,屋前屋后总有一些大男人们在菜地里,或刨地,侍弄疏菜,或随意转转,等候家里的堂客把饭弄好了,出来喊吃饭才回家。而今天连贪玩的几个鬼崽子也没个影儿,村子像死绝人似的,异常寂静,显得有些恐怖,我轻轻推开门,母亲被我的神形吓了一跳。母亲说她到河边寻我和弟弟去了,也是刚进屋。我这才从母亲那儿得知,河里不知被谁投了农药,鱼都毒翻了,全村的人都去捞鱼去了。我拔腿就跑,像一个田径运动员冲刺一样,把母亲的阻止声落到后面好远。这条河流的情景,那真叫壮观,我至今还记忆犹新。连邻村的人也赶来了,简直把一条河流都弄翻了,河水变成死鱼和活人熬出来的泥汤了。我那次只赶了个尾场,还后悔得咬牙切齿,好些日子也不能平静下来。
打那以后,村子里吃水便成了一个大问题。井打不出水,地下水引不上来。即使有的井能冒出水来,那是什么水?厚厚的一层铁锈色的铀水,吃了要死人的。有人合计挖塘等老天下雨,可是雨下来了也留不住,不知到底从那儿泄漏出去了。大家只好到平常用来洗衣的沟渠里挑,有时沟渠两边的坝上被人垦荒出来,种上黄豆、芝麻、玉米或其它什么农作物,遭来虫子,洒上农药,只要下雨便洗涮入了沟渠里,又让人遭遇新的水殇。为吃水事件械斗时有发生。有人喊天,有人摇头,还叫人怎么活?
在户籍管理那么严格的年代里,有人家一夜之间卷起微薄的家当消失得无踪无影。不隔几天,又是一户人家跑了。村里派民兵夜晚巡查堵截,甚至把出村的路都挖断了,却还是有人家像躲温瘟一样上天入地了,找也找不着了。
没门路和胆怯的人家留在村庄里坚守。
我那时每天盼着下大雨,又特别害怕下大雨。大雨能让家里的大水缸接满雨水,却又让我上学的路泥泞深厚,不摔跤身上衣服也溅得像菜花一样黄斑点点,十足的泥腿子。我也就无心读书,好像读书只是为父母完成一项工作任务似的。
我家直熬到父亲右派平反才举家进城。
四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
故乡陌生得成了一个地理概念了。多少次,梦无厘头接来了故乡,又送走了故乡。我在一惊一乍中,常常神经恍惚,生出一种故乡恐惧症来。多少次,我是有机会回去的,而每次的这个时候,就有“近乡情更怯”的感觉,也至以各种理由回避了故乡。
责任编辑⊙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