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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二题

2011-08-15半岛

青春 2011年3期
关键词:小号表哥

◎半岛

短篇二题

◎半岛

前世今生

整整半年了,我这个具有专业水平的业余小号手没有吹奏我心爱的乐器了。

那一年,天灾人祸对我特别青睐,先是一场瘟疫毁掉了我承包的渔场,接着是冷战几年的婚姻解体。我除了留下在渔场水库荒岛上擅自吹小号的名声,就是一无所有了。

是这样的,我这人也真是的,运气不佳,仕途落败,又有需要“补肾”的病。好不容易东挪西借筹款承包了古镇水库的渔场,以为自己是基督山伯爵,是岛国的国王,竟然把管理渔场的基地搬到荒凉的湖心小岛上,在那里建了一所“杜甫草堂”。每天闲下来站在那里吹小号,从《蓝色多瑙河》《小夜曲》到《梁祝》《春江花月夜》等等。而最令我沉迷的是《海的协奏曲》,反复咏叹的音符,忽然冒出悠扬亮丽的旋律,给人希望,给人遐想。

不时有人划船、游泳到小岛上来,渐渐地,这里成了家喻户晓的绿洲。新闻记者捷足先登,地方官员握手勉励,商人和文人也来凑热闹,可是我并没有干出什么名堂,很快一阵风过去,我的绿洲归于沉寂。倒是我的身高1.82的表哥经常划船上来,与我在小绿洲饮酒喝茶抽烟谈天。他是一个诗人,可是从来不谈诗,我知晓他多年的苦衷,谈话中也绝对不提任何与诗歌有关的话题。我们都在小心翼翼却又很老练地回避着诗歌。

很久以前,一个男青年病危弥留之际,最后的愿望是听纪弦的诗歌《风流之歌》。没想到,跨越新世纪,一个少妇病中居然要听被她抛弃的诗人的作品。此时诗人早已“抛弃”了诗歌,变成证券市场失败的经营者,在人祸中损失数十万元,婚姻也解体了。当年他给姑娘写了几十首情诗,姑娘说等到你写完100首,就嫁给你。然而,这个创作任务还没完成,她就在家人组成的反对派的强行干预下,离开了他。他就是我的表哥。

少妇的姐夫是当年反对派的头头,亲自指挥了那场“分离主义”战役。这时,他代表女方找到诗人,阐明原委。原来,姑娘后来嫁给他介绍的税务官,当初比较幸福,可是世事难测,丈夫在“色情消费”的宾馆落网。现在她患了抑郁症,整天想寻死。她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叠泛黄的信纸,一看半天。那上面有诗人十几年前的笔迹,全是诗歌。她以泪洗面,念叨着要听诗人朗诵这些诗歌。他们全家合计这回非请我表哥“出山”不行,说只有表哥才能控制她的病情,否则后果难料。说完,他拿出一叠钞票说:“这是预付款,她病好了还有更多的。”诗人表哥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扔了人民币。

不久,少妇大哥再次出面,请求失败后,提出了一个新要求:“你当年和你表弟合制给她的录音带,我们毁了。那上面有你朗诵的诗歌,还有一些好听的乐曲。想必你这里保留一份,她现在听了可能有些安抚作用……”表哥想起来了,当年两人分居两地,他和我在一个深夜联合制作了一盘录音带,除了朗诵诗歌,还配置《送别》《春夏秋冬》《秋蝉》等十分动听的乐曲。“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送别》的歌曲恍然响起,他黯然神伤。

表哥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岂料少妇听到这些过去的、久违的音响后,经过短暂的镇定,忽然发作起来:“我要见他,要他来看我!……”她的白发苍苍的母亲终于露面恳求:“我女儿爸爸死得早,她那时有恋父情结,爱上了你。都怪我们,怪我不好,好好一对鸳鸯硬生生拆散了……”老母涕泪横流、对天长叹:作孽啊,当年生活苦,现在经济好了,房车都不缺,为啥人变成这样呢?是不是真的有因果报应啊!

诗人终于辗转来到少妇病床前,见到昔日光鲜美丽的姑娘如今形色枯蒿,不禁顿生怜意。“你写的《流星》《爱我一次》《永不分离》,这些草稿我还偷偷保留着,没有被他们发现烧掉……”“你表弟的小号录音,也很好,他支持你跟我恋爱,一心想有个文化高的女教师当嫂子……感谢他,也感谢你……”表哥握住少妇洁白纤细、青筋暴露的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并不好,虽然少妇——我心目中曾经热望、自豪的“准嫂子”,和我那位早已告别诗坛的表兄见面后心情好了许多,眼看快康复了,可是忽然一天心脏病突发去世了。也许她生前有预感,所以在死神降临前几天交代家人:“不要叫他再来看我,我已经很知足了。”

一个悲伤的身影出现在初恋第一次约会的地方,一叠泛黄的诗稿被表哥颤抖着点燃,随着摇曳的火焰,青烟袅袅上升。表哥示意我吹小号,为昔日的姑娘最后送行。我问吹什么呢?他很爽快,说吹什么都行。我想此刻不能再吹安魂曲之类哀伤的,要吹有劲的,抒情的,充满回忆与希望的。我吹了悠扬的《海的协奏曲》。表哥听懂了我的想法,泪眼迷离,紧紧握着我的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今,表哥初恋的地方,水库不远的山野变成了防治传染病医院。两年前,我的小号声传进病区,院长找到我,说吹得很好。他交给我一本护士日记,我在小洲上就着日光细心拜读:

今天听到一支小号曲,我恍然想到10几年前的一次遭遇:一个身材结识、相貌坚定而平和的男青年路过我们村子,在这里住了一晚。他在晚会上吹了几首曲子,其中一首曲子深深吸引了我,我那时是个10岁不到的小丫头,不知为什么对这首曲子情有独钟,竟不知害羞地挤到前排问:“叔叔,这曲子真好听,你再吹一遍。”小号手满足了我的要求,末了告诉我这是外国名曲《海的协奏曲》。乡里人淳朴,也有开玩笑的,说小丫头你要喜欢就把他领家里去吧,天天吹给你听。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也很关心究竟怎样我才能听到他的曲子。有人起哄了,那你就当他的老婆吧。我虽然知道老婆是怎么回事,但是觉得给这样一个小号手做老婆,也不是坏事。当小号手快要离开的时候,我急了,冲着他说:“叔叔,我长大了给你做老婆……”叔叔笑了,抚摸着我的头,摇摇头说:“你这傻丫头,竟说傻话。”自从那次,我就再也没有看到叔叔了。

我猛然想起来了,多年前那次山村之行,搞社会调查,身边带着一把外婆花钱为我买的小号。确实有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姑娘说过傻话。我饶有兴致捧着日记继续看下去:

今天我临时抽调到这里值班已有月余,本来心情不错,山光水色,心旷神怡。可是,可怕的不是禽流感,不是病毒性肝炎、肺结核,而是老公的病。他竟然在外面乱来,不小心染上传染病,还传给了我。我是相信他的,当初我这个局长的女儿下嫁给他,一个朴素的农民的儿子,帮助他入党提干,心满意足,觉得很幸福。可是,现在我如雷轰顶,羞怒交加。一个护士长,自己成了住院病人,关在“牢笼”里,失去自由,心情更加郁闷。我几乎成天以泪洗面,目光呆滞,对未来失去信心。最亲近、最亲爱、最信任的伴侣,居然如此待我,我怎么能不绝望呢?我还有什么脸面出去见人呢?

这天下午,我躺在病床上,懵懵懂懂的,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小号声。哪来的?这里怎会有这种声音?我以为是幻听。可是,那悠远的号声不像是虚幻的,我听得真真切切。对了,这是一波三折的《回家》,是荡气回肠的《绿岛小夜曲》,是亲切婉转的《茉莉花》。啊,我盼望的那支曲子终于出现了,海的协奏曲……啊叔叔?是叔叔吗?是10几年前的那个小号手吗?我不敢确定。如果是,我们还会认出来吗?女孩儿变化大,他到了中年一定会保留青年时代基本模样吧?我真想叔叔啊,可是,假如见到他,我还会喊他一声叔叔吗我……我恐怕喊不出来……

表哥出现了,他知道了日记的事情。他一边喝青岛啤酒,一边拿过日记随便一瞥看到这样一段文字:

在病房里像坐牢,我书也看不进去了,就是想听他的小号声。而我每天都能听到,这是我每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候。小号响起,我的心也像太阳冉冉升起,号音萦绕,仿佛久违的朋友和亲人出现在我身边,给我关心,给我呵护,给我鼓励。虽然不能确定,但我宁愿相信是那个叔叔,他简直是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我的生命之神、感情之神。

院长是我的远房亲戚,他告诉我那个小号手是渔场主,近况不太好,好像各方面都不如意,以前差点当有实权的官,出版过两本民间故事集,是个才子。我更敬佩他了,也更想念他了。我真想看望他,可是深陷“囹圄”。窗外院墙很高,我看不到那边的水库和小岛,我找了一张椅子站上去,双手紧紧抓住铁窗,试图看到他所在的地方。终于我可以看见那个野草杂树丛生的小岛了。茅庐隐隐约约看不清楚,我想他一定住在里边。有一次,我因为走神大意,一下子从椅子上摔下来,脸也划破了。

我有些焦虑了,如果我这脸蛋留下伤痕,怎么能去见叔叔啊?

表哥告诉我,护士长关在传染病区,院长说病情很快会好转,只是发现了另一种头疼的病,需要长时治疗。不久,我因为“天灾人祸”离开了小岛,离开了破散的家庭,一年里忙于还债。我没有去医院看望她,再也没有那种爱情的浪漫了,当然我只是委托表哥送去我在小岛上捡来的一篮子野鸭蛋、清火消炎的鱼腥草。但是我这个死不悔改的“柏拉图”也没忘了顺便捎上一束绿洲上的野花。更糟糕的是,有一次我为了躲债和债权人发生冲突,不慎用小号把人打伤了。这样我进了看守所,小号也由艺术工具成为一件凶器。

这天我吃过“牢饭”,表哥前来看望我。他隔着铁窗告诉我,两本民间故事集出版社决定再版,要我“出去”修订补充,同时不知出于何因,一家大公司要我“出去”后当副总经理,经营水库,可能要搞什么水上娱乐城,那座绿洲已被改造成办公室、娱乐中心。我认为是天方夜谭,没有跟他多说什么。然而,一周后,警察喊我到嫌犯专属房间和妻子见面。我嘀咕老婆终究是老婆,虽然从前对我刻薄,可是还没有忘记我。可是,站在接待室透过铁窗看望我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的、俊美的少妇,她手里拿着一把镀金的小号,朝我亲切地微笑:“我给你带了好吃的,换洗衣物,放在值班室了。我跟他们商量,这把小号暂时让我带上,只是给你看到就行……”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四目相望,好像多年故旧,百年亲人,千年知己,内心空白一下子被一股热流填满了。我们就这样彼此站着,一言不发,深情端详着对方。终于,宝贵的探视时间在沉默中很快流失了。警察礼貌而坚定地喊道:“对不起,时间到了。”是分手的时候了,她忍不住问我:“你,你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我嗫嚅着,扑上前去,身体重重地撞在铁窗上,“哗”地一响。我从铁窗缝隙颤巍巍伸出手:“叔叔要对你说,你傻呀,你这个傻丫头……”

她微笑着一把握住我的手:“叔叔,你以后一定要为我吹《海的协奏曲》呀。”

我点点头,泪水如同断线风筝似的,总也收不住。

“你要为我一个人吹小号,我们还有几十年呢……”她依旧微笑着,俊俏的眼窝里噙满晶莹的泪珠儿。

三色旗

一扇沉重的铁门慢慢打开了,他步履蹒跚,拧着装有衣物、药品的皮箱,走进弥漫的风雪中。附近的山野银白了,却仍然那么熟悉。真是往事如梦啊。20年前的那场“英雄救美”,使那个叫绢子的、村里文化最高的姑娘看中了他,但是他出身干部家庭,住在20里外的热闹集镇上,尽管绢子是乡镇企业会计,职业还算体面,而且又是他创办的龙山文艺社骨干,相貌端庄,肤色白净,可是“传统等级”观念阻碍了他俩的结合。当时“分离”的公开理由似乎与社会观念没有太大关系,而是出于乡间的传闻:“她有癫痫,一年发作几次,吓死人了。”

对于这些,他这个民间社团的头子当然知道,也没有过多介意。因为上学时一个学识丰富、多才多艺、令人尊敬的老师,每年定时发作癫痫,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时间很短,不到十分钟就恢复正常。他高中毕业后一边在城里拖拉机厂工作,一边读电大,还创办了地区闻名的文艺社团。绢子就是向社团刊物投稿与他认识的。她生活在山乡,却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家乡的灵山秀水造出一个才貌俱佳的山村第一美人,不知多少小伙子追求她,打她的主意。即使癫痫之说没有绝迹,他们也没有放弃对她的追求。

记得那是一个夏天,他顺道去山村看望她,俩人在山里采集中草药,这是她提议的,一边游玩,一边采中草药卖出去为社团增加一点流动资金。姑娘想得真周到,那时就有了“以商养文”的经营意识。可是事有不测,一条土蛇袭击了她,朝她飞窜而去。他立刻把自己白汗衫撕成长条勒住她伤腿上部,延缓血液流速。然后背起她飞快奔向医疗站,又在找不到驾驶员情况下,亲自驾驶笨重的拖拉机带伤者去中心医院。绢子的命保住了,可是在村里“名声”却坏了,人们并不理解两个当代男女在山里转悠是一种正常的活动,更不相信他们不干那事。他连抱带背的相救行为,又被人们描绘的有声有色,好象他们是“老夫老妻”了。

后来她到城里来了,两人在月华皎洁的公园山亭举行了“告别仪式”:他把自己设计的文艺社的红绿蓝“三色旗”交给她,红,代表心血,绿,代表坚韧,蓝,代表关怀。“君哥,我明白你的心意,即便我们不在一起,如果一方有困难需要帮助,只要可能,我们都不会回避。”他点点头:“也许我们今天的这种想法很幼稚,不算什么郑重的承诺,但是,我们的分别必须要有这个近似虚拟的、美好的信念啊!”他俩在深夜的凉亭里拥抱在一起,久久才分开。

分手的时候,她朝她深深鞠了一个躬:“先生,我忘不了你……”

后来,他在政坛上出现了意外,一颗当地最年轻、最有才华的政治新星,随着一场惊心动魄的事变骤然陨落了。那些青睐他的姑娘转眼间离开他,有的唯恐避之不及。当然也有坚贞善良的姑娘没有放弃,但是他的身体又出现疾病,没有精力顾及“美妙的爱情”了。

婚姻是必须完成的一个任务,其实与真正牢靠的爱基本无关。多数人是这样,包括那些没有离婚的夫妻。爱,比较多的是一种美好的传说,结婚才是现实,当然,离婚也是现实。他的婚姻谈不上旷日持久,却也熬过抗日战争的八年,散了架。后来,在他度过漫长的隐居岁月之后,又一个长期心理变态、丧心病狂的女人搅乱他的生活,直至引发出一场血案。

风雪开始变小了,后来渐渐停了。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云霄山,那般熟悉。虽然经济大开发,山野“改朝换代”,早已面目全非:道路宽了,建筑多了,但是山脉的主要标志是“开发”不掉的。眼前的百草园依然散发着阵阵药香,门口的牌子引人注意:娟子中药种植基地。看门人是一个老妇女,她告诉他:娟子在镇上办了一个公司,在这里搞了个种植基地,还养了梅花鹿,鹿茸可以加工药材。生意不错,大小员工也有100人了。娟子早先被一个城里男青年抛弃了,不久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文盲。那文盲待她很好,两人看上去过得不错。自从丈夫惨遭车祸离她而去,她便带着女儿和积蓄回乡搞种植场,渐渐地发展成一个公司。

他对他嫁给文盲早有耳闻,也隐约听说她回乡办百草园之事,并以为只是一个个体户而已。但是,把公司办得这样成功,实在没有想到。她事业如日中天,而自己却江河日下,真是今非昔比。于是,当他想快快离开这里,忽然看到一棵大树上挂有一块小牌子,上面写着“君子树”三个字。正在不解其意之时,一个熟悉的女护士出现在面前,微笑着解释道:“是这样的,绢子做姑娘时被一个男青年救出蛇口,可是老天无情,俩人无缘相守,她悄悄在一棵小树上用小刀刻下‘君子’二字,据说是那个男青年的名字。也有人说她的丈夫名字中也有一个君,反正,她这辈子是离不开君的。百草园办起来后,她留下了这颗树……”

他深受震动,惶惶不安,更想尽快逃离这里。他觉得自己窝囊,不配享有这种精神的荣誉。老妇女察觉他的神色不对,连忙问道:“你认识绢子?”“不认识,只是听说她创业成功,顺道看看。”“你是从哪儿来的?”“我才出来……”“出来?你做了什么事?”“我,我杀了人……”

“啊……”老太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杀了一个逼婚的女人……”

“呃……”老妇女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嗫嚅道:“那么你,是从牢房里出来的?”

“也是,可不久转到精神病院。”

“你,从疯人院出来的?”

“也是,可后来又到了这里的肿瘤医院……”

老妇女纳闷:“你,你到底怎么回事?”

女护士这时走过来解释道:“大妈,你别慌,他可是好人哪。离异后,被一个坏女人纠缠不休,打得鼻青脸肿,浑身受伤,血迹斑斑,可是,他除了躲闪,始终没有还手。要知道,他可是一个业余拳击手哩!可是,最后一次被那个女人带着她所收买的几个吸毒分子、活闹鬼追打,眼看无处可逃,他被打得皮开肉绽,倒地爬行,还被拖了几十米。他被迫朝那个最近的手持木棍的地痞自卫还击,岂料那个活闹鬼机灵得很,闪身躲开。这样,他的铁拳,就不慎落到那个站在身后指挥混战的逼婚女人的头部……”

“哦哦,这么回事。我明白了,那个女鬼该死,该死。”老妇女在胸口划了个天主教徒的十字。女护士继续说:“他被警察抓走,过失杀人罪证据不足,被送到精神病院观察疗养,结果没这方面疾病,倒是体检发现肿瘤,在这里治疗,是良性的,已经治愈康复。我是接管他的护士。”

“感谢天主,我主耶稣……”老妇女虔诚地望着苍天。

他悄悄溜出百草园大门,听到身后传来女护士的声音:“大妈,你知道吗,这棵君子树就是为他留下来的。”

“天哪,真是上帝的安排!姑娘家,你不能不相信天主,无处不在的天主……”

风雪过后,天色逐渐放晴。他冷静地拧着陈旧的皮箱,下了车出了车站,拐了一个非常大的弯子,然后站在一条树木苍天、荒草残留的路口。再往里走,就是都市里的村庄,是他离婚后选择的隐居地。他一个人静静地踏着白雪走着,冬风在林梢间留下呜咽的声响。他看到自己那间八十年代建造的危房了,只见门窗紧闭,窗前的石榴树被大风折断了,寒鸦掠过,更觉凄凉。忽然,他看到门楣上贴着一面三色旗,红,绿,蓝,在苍白的冬季格外显眼耀目。他以为是幻觉,一场连梦中都不会出现的画面。可是,眼前的三色旗在寒风里微微飘动,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他怔住了,很快反映过来。啊,自己不配啊。他立刻改变进门的主意,转身就走。他要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城市,从她的视线里消失,永远消失。

他拧着皮箱,像个流浪汉似的匆匆往回走。岂料,在那条杂树丛生的幽静路口,停着一辆小车,车旁站着一个既熟悉又生疏的身影,两眼依然俊美,肤色更加白皙。他发现后,迅速低下头去,试图绕过车子,再次离开这里。这时,一个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鼓:“君,帮帮我……”她眼巴巴凝视着他,伸出一只手指着车里:“后座皮包里有一把车前草……”

他猛然一惊:少时学校多才多艺的男教师犯病时,就是用车前草塞进嘴里消炎缓解病情的。他感觉到她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时来不及多想,迅速钻进车里拿草。等他再回头,发现娟子(这位总经理不见了。他很快发现她)已经躺在路边的雪地上,两眼失神,双腿伸缩,鞋子的后跟不停地在雪地上有规律地蹬着,并且口吐白沫,喉咙里不断地发出吱吱的气若游丝的声音。他猛然扑了过去,将一把草药轻轻塞进她一张一合的嘴里。然后,他把她的头放在自己大腿上,脱下风衣盖在她身上,自己一屁股坐在泥雪混杂的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目睹她犯癫痫病。也就是这第一次,使他改变了逃走的想法。此刻,在他的怀里静静地躺着的不是女强人,不是企业家,而是自己多年前失散了的亲密伴侣,是将来需要彼此寒暄温暖的新生活的另一半。

一会儿,绢子安静下来,她用手拂弄自己散乱的黑发,又小心翼翼整理好自己的衣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你别过来。”她轻声唤道,向后退了两步,深深向他鞠了个躬,这才微笑道:“先生,你回来啦……”

他鼻子一阵发酸,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随后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一步向小车走去。

她微笑着闭上双眼,喃喃道:“君,我看到了……”

“绢,你看到了什么?”

“天晴了,彩虹在天上升起,红的,绿的,蓝的。”

责任编辑⊙青鸟

半岛,原名孙拥军,生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主要从事小说评论等文体写作,曾在《人民文学》《钟山》《雨花》《中国青年报》等报刊发表作品,多次荣获各种文学奖项。出版有长篇小说《中国外婆》、中短篇小说集《我和五朵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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