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回家
2011-08-15辽宁
辽宁/润 土
苏北回家
辽宁/润 土
灰蒙蒙的天空飘着雪,仿佛上帝一不留神碰翻了纸屑抛洒人间。无风,却寒冷得刺骨。
天刚蒙蒙亮,一列火车极其疲惫地由北向南缓缓停靠在辽河南岸的庄阳火车站的月台边。很快,一个个同样疲惫和无精打采的人下了火车,走进这冰天雪地里,人们尽量地将自己的头深埋起来。
车站的另一端,一个黑影儿鬼祟地穿越几道铁轨,一闪便溜出了车站。让我们来跟踪一下这个不敢通过出站口的黑影儿:黑影手黑脸黑,脸被长长肮脏的须发遮掩着;一件破败的大衣和一顶斜压在眉前掉了半只耳朵的无沿棉帽也是黑的,整个人如一堆垃圾,一个魔鬼,更像刚从煤车上滚下来的一块煤。不,这不是一块煤,是个挖煤的,叫苏北。三年前的一个热季,也是在这个火车站,随着另外七条汉子,提着行李和包裹,混在如蚁的人流里和如蒸而恶浊的空气中,挤上了一列北去的火车,到东北的一个什么地方去挖煤。不想,被人骗了。挖了三年煤,没拿到一分钱。窑主还不让回家,用人看守,只让你活着、睡觉、下窑、流汗、流血,为窑主卖命。后终于寻机逃了出来……
在苏北看来,三年时光真如三百年,是那么的难熬!三年里他由一条壮汉变成了一个魔鬼;三年里,历尽艰辛、磨难,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过来的。仿佛是一场噩梦,不堪回首……
饥饿、寒冷、疲惫,就要击倒此刻的苏北,现在他的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想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再吃点东西,他真是饿坏了、冻坏了。
走出车站,这个魔鬼一样的人又想再进车站,不,准确地说,他想进车站的候车室,他知道,在这个季节里,那里应该是个暖和的地方,也会有吃的卖。他想,进去后,先找到水洗洗手,洗洗脸,然后就吃东西,如果再不吃,他感到他就要死了。那一刻他似乎感到什么都可以当食物,哪怕是身边有捧土也会吞几口。
走到候车室门口,两个警察挡住了他。苏北看到别人进去都要在警察面前出示车票,否则不可入内。苏北没有车票。苏北想,警察大概更多的是把他当流浪汉了,看样子如今这个车站是不容流浪汉了。三年前可不是这样。三年前这个车站没有这么好,流浪汉完全可以在车站的任何一个角落过夜,可现在,车站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房子带了拱,带了尖顶,还有广场周围的几幢楼,房顶也都尖的尖、圆的圆,加上这飘飘的飞雪,真有点俄罗斯的味道。在这块土地上立起了这样的东西,让苏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嗨,算了,苏北此刻没精力去想得太多,更没精力跟警察纠缠,只是用布满血丝的眼睛茫然地扫了一下便离开了。
天很亮了。苏北缩着头,勾着身子,把大衣紧裹裹,朝广场那儿走去。苏北的这种状态又怎能说不是个流浪汉呢?苏北属于这座小城,但他暂不想回家。苏北离家三载,与家三载无息,也未捎家分文。苏北觉得以这副模样闯进家门,非把家人吓坏不可。邻居们要是撞见,那会更糟。他想等会儿吃了东西,将自己简单收拾一下再说。至少他要理掉胡须剪短头发再洗净脸。
广场中心有个银色建筑,不锈钢的,苏北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高大而庞然,细细的尖顶,直刺苍穹。苏北在它的基座下停了一会儿,自己的颜色及高矮与之形成鲜明对比。苏北意识到了,便顷刻离开。苏北继续想找个暖和的地方,然后吃东西。
离开广场,转过一道街,又一道街,苏北终究不能找到暖和的地方。苏北进了几家饭店和小吃部,均被人家轰了出来。这副模样,谁会慷慨相留?最后在一个杂食铺子,不知费了多少口舌,终于混出一袋饼干,被人家推出门外。人家对他掏出的那张肮脏的票子深皱眉头。
苏北十分懊丧。 他懊丧人家都把他看成了叫花子。苏北在心里大声的跟人家喊,老子不是叫花子,老子仅仅是个受骗者。妈的,如今这是怎么了,怎么统统都是以貌取人?一会儿老子洗洗脸,理理发,再刮刮胡子,填包肚子,显出个满面红光,你们还敢这样看老子?
可又一转念,自己现在到底不是那个样子。现在的自己是肮脏的、饥饿的,甚至连家都暂不能回,连熟人都不敢见,连肚子都没填上,连手脸都无处洗,连找个暖和的地方都不能够,还指望什么别的?此刻的苏北竟然连这些都难以做到,也就别怪人家给他打入流浪汉的行列。哎!算了,由他去吧,爱怎么看怎么看吧,老子现在快要死了,顾不了那么多了,不过老子终会有为自己证明那一天。
苏北怀着这样的屈辱和不甘与无奈,立即抠开那袋饼干,迅速往嘴里塞,一边在飘雪中继续寻找他的温暖。
苏北忽然看见两个熟悉的面孔迎面走来,他立刻躲开了。那两个人很快就过去了。可以断定,那两个人没有看见他。飘雪有点搅着人们的视线,况且他的那张肮脏的脸又深埋在须发中,对于一个这样的人,谁愿意往身上搭眼呢?苏北不知道这座小城有多少流浪汉,却知道这座小城的所有人,都会对流浪汉不屑一顾。哪怕你昨天还是皇亲国戚,哪怕你怀中揣着金子而对方不知道。苏北却认定了这两个人,这两个人的面孔苏北太熟悉了,尽管三年没有相见,他还是把他们一下子认出来了,因为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朋友子安,一个是他的老婆晴玫。他们穿得都很多,晴玫裹着围巾,子安把没戴帽子的头缩在立起的大衣领子里,没错,就是他们。别说看到了他们的正面,单是凭着背影,他也会把他们认出来。因为他实在对他们太熟悉了。苏北想跟他们说话,至少要招呼一声,但苏北被目前的处境难住了,自己的这副样子怎么好暴露给他们呢?实在是太惨了,哪怕是把手脸洗洗干净也好啊。可是苏北又多么想叫住他们和他们说话呀,那可是分别三年有余呀,多么想把这三年的思念转述给他们,多么想把这三年的遭遇告诉他们。三年前满怀热望而去,三年后能活着回来,算是幸运、捡着……十分矛盾的苏北转过身来,望着晴玫和子安渐去渐远的背影,心中渐升痛苦与悲哀。
看到这一幕,苏北停止了咀嚼,暂忘了腹空和倦意,寒冷似乎也无觉了,满脑子都是子安和晴玫的影子。子安子安子安、晴玫晴玫晴玫、晴玫晴玫晴玫、子安子安子安……忽然的这两个人的名字,这两个人的影子,让他吓了一跳,让他产生了另外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一经跳进他的脑子,他的心就有点乱,甚至还有点痛!他一个劲地问自己:他们能吗?能吗?能吗?子安可是他的好朋友,晴玫也始终忠情于他。苏北不再去找暖和的地方,也忘记了疲惫和饥饿,满脑子盘旋着晴玫和子安。
在这种可怕的念头的支配下,苏北有点魂不守舍信马由缰,不知不觉,一条小路把他引到了这座小城的码头。站在锈迹斑驳而粗糙的铁锭前,他看到那边港湾内停泊的几艘乌旧的破船,没有一点活气。大海铅样凝重,天空依然灰蒙蒙地抖着雪花,仿佛在为谁举行丧礼。
挖煤汉苏北想,怎么了,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怎么可能呢?三年前的好朋友,如今就成了我的情敌?三年前的妻子,就成了我如今的叛逆?不会的,不会的,无论如何也不会的。可是不会的,他们为什么又走在一起?难道是偶然的相遇?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竟让我撞见?子安可是三十大几了,为什么迟迟不找对象?为什么看一个吹一个?要知道,当年的子安也是晴玫的追求者,晴玫也不是没对子安动过心。但最终还是嫁给了他,是命运对他的偏爱?还是阴错阳差?难道如今就因为他三年音信皆无,而他们就重提旧事、再续前缘?晴玫是那种人吗?子安是那种人吗?雪花和着纷乱的思绪让苏北眼前迷茫了,苏北想起了一些往事。
苏北和子安两家是邻居,苏北大子安一岁。小时侯一起玩一起成长。弹弹珠,捉迷藏,摔“啪唧”,偷前院曹奶奶家的枣,叫野蜂蜇得直嚎。上学了,每天都一起走,路上若是遇到石子或纸盒之类,也必定你踢一气,我踢一气,直到学校门口。赶上雪天,课间在学校的操场上打雪仗、堆雪人、滚雪球、手脸都冻红了也不停手,是那样的快乐,那样的开心。那时各家的生活还很困难,一但家里弄好吃的,就互相带给对方。冬天生炉子,放学后两人经常去工厂的大门外,或火车站的货场边捡煤渣;春天,有时一起去郊外钓鱼、掏鸟窝。那回子安从树上掉下来,摔折了腿,是苏北把他背到医院的。也许就是从那时起,他们便真正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那时候,他们的父母都嫌他们的衣服穿得费。夏季滚铁环,有时一滚就滚到这码头上来了。那时的码头不像现在这么死气,港湾里的船只比现在多,呜呜的汽笛声常鸣;若遇上装船卸船,他们就站在码头边上观看,有时一直陪着人家弄完,直到夕阳把繁忙的港湾镀上一片金色才想起回家,有时回家晚了就吃不上饭……后来,都渐渐长大了。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他们的友谊日益深厚,什么事都坦诚相见,率真挚笃,无所不言,密不可分,心心相连。日常生活里,总是互相尊重,互相理解,情投意合,此唱彼和,心地朗白,趣味和爱好也比较相近。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争执,也没闹过什么别扭。直到三年前苏北从一家国有中小型企业下岗后,找到子安,说,我要出去挖煤,家中的老婆孩子就拜托你多关照了。那时子安在一家大型国有耐火材料行业搞技术,单身。说,苏北这事你想好了吗?不能冲动,也不能蛮干,三思而后行。
苏北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你知道,前几年我干的几件事都没成功,赔了钱。如今也只好出去一闯了。输赢听天由命吧,愿上帝不负我诚。子安再三劝阻也未奏效,只好由他。临行,子安给他拿足了上路的钱……可是,可是仅仅三年时光,子安就能和她……他宁可不相信那会是事实。然而不相信,他们却又肩并肩膀挨膀地一同闯进了他的眼睛,堵他的心。不过苏北又想,仅就这一个镜头还不足为凭,还不能下最后的结论,万一误会,就冤了他们。哎,算了,等回家见了面进一步观察后再说。
苏北离开码头时几乎冻僵了,雪依然飘着,为了取暖,苏北跑起来。可是他胃里很空,加上困乏,他感到他的身子简直要散了,头和脚步都是那么沉重,像绑了石头,只跑几步就缓了下来。到哪里去呢?他没有方向。偌大的城市,却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他感到更加悲凉。加上刚才那一幕,他已吃不下东西。忽然觉得人活着没有什么意思,至少他开始后悔回到本城来。但不回本城还能到哪里去呢?这里有他的老婆孩子有他的家,有他的念想,有他的哥们他的朋友,有诸多与他有关的牵连……可是那一幕,那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和子安的友谊实在太根深蒂固了,他还是不相信子安真的会做出那种事来,妻子晴玫真的会背叛他。却又一转念,三年的时光也不算短,三年里又没给家里任何消息。人心本就难测,世事本就难料,特别现在,人心不古,物欲横流,今天还是朋友,为了利益,一夜之间就可能成为仇人,何况那又是三年的时光。苏北深深陷入了这种走不出的圈子,反复着、徘徊着、闹心着、害怕着,最后甚至都有点疯疯颠颠的感觉了。他知道这种精神的困扰,对于此刻的他非常不利,却又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这是他这次逃出虎口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不过这仅仅是他的猜想,事实到底会怎么样,还是得等到回家之后。于是他离开码头开始寻找理发店。
空冷衰竭的他进了几家理发店,均被推了出来。寒冷和饥饿压迫得他就要倒地了。忽然不知怎么脑中就闪了一下本城客运站的念头。于是他像一只受伤害冻的老鼠,用大衣裹着脑袋,十分艰难地向那里蹿去了,他想到那里碰碰运气,暖一暖,再把这包饼干吃下去,等到天黑再回家。
不错,那里没人理他,那里也很温暖。他很高兴。他感到幸福。他想,不,他什么也没想,他倚在一个墙角,嘴里含着半块饼干,很快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苏北醒时天已经黑了。苏北是让人推醒的,客运站的人要下班。
苏北回到了自己的家。
尽管天黑,尽管离家三载,可是找自己的家还是轻车熟路。他的家在城北,这里的房屋依然是红砖青瓦,依然烧煤,就连那几栋楼房也是自己供暖。这里是太阳不愿意照的地方。三年前就是这个样子,三年后依然没有什么改变。无论贫富,无论劣优,无论是繁华的都市,还是荒僻的深山,家对于每一个人,都是最温暖的地方。
特别对于离家三载,如今惨烈而归的苏北,对家的感觉更深。可是此刻的苏北,内心却一片冰凉,因为一把老锁横在门上,真如一块寒石塞进了他的心,堵得他差点涌出泪来。他想,也许晴玫和孩子在外面还没有回来,也许她领着孩子回娘家了,要不就真的是和子安在一起。他想不出另外的可能。难道三年里子安依然没有自己的女人?
苏北不敢惊动邻里。
苏北决定等一会儿。
苏北决定再等一会儿。
苏北决定再再等一会儿。
最后,苏北的心凉透了,苏北到底没有看到晴玫和孩子的影子。苏北越发感到晴玫和子安在一起的可能性很大。
晴玫是苏北的同学,也是子安的同学。
苏北追求晴玫,子安也追求过。
晴玫嫁给苏北,就没有想过嫁给子安?
苏北得到晴玫,并未影响子安与他的关系和友谊,相反越发深厚了。也许是子安的心思太深了,也许子安这些年来没找女人就是因为晴玫呢,或许,他还在暗暗等待机会,等待晴玫。苏北离家三载不正是机会吗?三载苏北音讯皆无,弄不好晴玫与子安还以为苏北已经死在外头了呢也说不定,于是他们就走到一起,顺理成章……那把老锁再次让苏北涌上这些念头,这些念头又让苏北的手再次去摸了那把老锁。最后,苏北想,反正这不是个好兆头。晴玫、子安,难道此刻你们真的……
夜越发的寒冷了!
苏北不能再等了,再等苏北就可能被冻死了。苏北裹紧大衣向黑暗的深处走去……
第二夜,仍如此。苏北依然不敢白天回家,因为他依然没有条件能让自己干净光鲜起来。
第三夜,依然。
俗语说,事不过三。到这会儿苏北应该明白,晴玫也许不属这个家了,也许和子安在一起已成定局,不然,她还会有什么路呢?不然怎么会连续三个晚上不回家呢?苏北,到此你应该知趣,你应该明白,在这个家你不会看到晴玫和孩子了。可是苏北并未死心,他还对晴玫、对孩子、对这个家抱一线希望。他决定再等第四夜。
第四夜来临前的那个白天,对于苏北可是最大的煎熬。他已经挨过几日了,那几日是晴玫和孩子在支撑他,要不然他知道他很难挨过。买了那袋饼干,他就几乎没有钱了,这几天他就靠那袋饼干度日。他不知道后边他将怎样度过?
经过这几日的煎熬,此刻的苏北更像一个魔鬼了:人更瘦了,也更轻了,更肮脏了。
苏北竖起大衣领子,勾着腰,沿着一条街,漫无目的地向前拉步,真像一只垂死的大鸟。
雪虽然停了,天空依然灰暗,白晃晃的街道十分冷清,积雪上布满纵横交错的轮痕。苏北无精打采又心不在焉拉着沉重的步子,缩颈勾首向前蹭着,迎面的一辆汽车差点把他撞了。司机猛一打轮,从车窗喷出一句恶骂:你他妈不想活了?!骂声飘进苏北的耳朵,却像没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又走了一段,他遇见了一个卖冰糖葫芦的老者。一个年轻男人和一个年轻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上前买了一串。这使他想起晴玫和孩子,他知道他的儿子苏林也爱吃冰糖葫芦。可是他们现在在哪里呢?苏北打了个寒战,继续向前走去。
转了一条街,苏北在一个商店的玻璃橱窗前站住了。窗内摆着各种玩具,他试着用袖子去擦玻璃,想把上面的水汽擦去。可是不能够,那水汽在里边。各种汽车,各式变形金刚,各种枪支……数不胜数,特别那支新式武器,洞着枪口在向他微笑,他看得发呆了,他想,里边任何一样东西要是买给儿子苏林一件,他该会多么高兴啊!这时一个保安从门那边走过来朝他挥手,苏北哑然,尴尬地走开。
在另一条街上,一个卖烤地瓜的老女人,袖着手,抱着怀,头藏在围巾里,脸色青紫。炉口冒着烟,周围摆了一圈烤熟的地瓜,等待着顾客。一个脸上挂着黑的小男孩,衣衫不整而肮脏,瘦骨嶙峋,靠过来,眼巴巴地望着那烤熟的地瓜出神。苏北在口袋里抠索了半天抠出一枚硬币,给了那男孩,然后走开。
在一个酒馆门前,两个人在杀一只羊。银色的刀子像一片柳叶飘进了那只羊的脖子里;两只羊角被一个窄脸薄鼻子的人死死地按住,羊眼瞪得溜圆,两颗泪滴冻在眼睑上;持刀的胖子,赤红着脸,赤红着疙瘩,一膝盖抵住羊身,一手抓住两只前腿,羊一痉挛,鲜红的血就喷到洁白的雪地上,立刻洇红一片。苏北觉得这么两个人对付一只羊,真如两只鹰对付一只小鸡,真的很容易呢。苏北拔腿离开。
在一个豪华气派的酒店门里,走出两个歪歪扭扭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胖,女的白,互相搀扶,他们都穿得很好,脸也都是红的。一个肮脏的老者跪着把一个同样肮脏的掉了皮的搪瓷缸举向他们,乞求施舍。两人理也没理,女人还发出一阵狂笑。便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只听得噗噗噗一阵轻响,伴着一溜白烟,载着这一男一女的车子滑走了。
苏北在自己那件肮脏而破败的大衣口袋里又抠索了半晌,终于有了一点收获,于是便朝那老者的搪瓷缸里丢去,只听得当啷一声,那个行乞的老者便在雪地上一个劲儿地叩头,苏北却早已没了踪影……
就这样,街道两旁的景象一一映入苏北的眼帘,直到天黑他才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这时,他忽听得腹中的肠军胃将拼命地发出轰响,来叩他的心门。他便像一个幽灵钻到一个点心铺子,可是不久他又钻出来,不,是被人家推出来的,因为到此,他身上一文不名。
不过没关系,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因为苏北尚未走近家门,就远远地看见自己家的灯亮了。苏北的心也一下子亮了。他想也许这是个好兆头,却差点让他放弃。也许晴玫和子安被他冤枉了。
苏北来到窗前,刚刚回升的一点温暖,一下子又凉下去,因为透过那温暖透明的窗玻璃,和那玻璃后面的浅色窗帘,苏北看到的屋内是一男一女的两个剪影,而且剪影一会相拥相抱,一会儿又滚到一起,一会儿又说又笑。只是门窗太隔音,辨不清语调和内容。苏北断定,男的就是子安,女的也定是晴玫。
轰,如遭了一颗炸弹,一时间苏北脑中一片空白。待稍微恢复一点神智,苏北便紧张的做着痛苦的抉择:是破门而入夺回晴玫,还是悄声隐退,就当他真的死在外头了,成全这一对儿野鸳鸯。好久以后,苏北决定闯进去。这时,屋里的灯却灭了。很快,屋里走出两个人来。苏北迅速闪到一个隐蔽处。出来的人锁了门,向院外走去。苏北突然说,站住!那两人猛地吓一跳。魔鬼般的苏北现出身,那两人更害怕了,说你是谁?女人甚至躲到男人怀里。听语声不像子安,也不像晴玫。细辨真的不是。苏北诧异,说对不起!我认错人了。那两个人说,神经病!又说你是干什么的?到我家干什么?闻此,苏北拔腿便逃……
带着一颗凉透而糊涂的心,苏北离开了那里,扑向了茫茫冰冷的黑夜。
来到大街上,楼群和街灯一样通明。苏北不知道小城的今夜怎么会这么明亮?然而他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痛苦都黑暗都糊涂。他不明白他的家里怎么竟然是两个陌生人?他失魂落魄又满腔狐疑带着空腹踉踉跄跄走过几条大街,看到一些店铺的窗子上喷绘着不同颜色的圣诞老人,逛街的人似乎也比以往多,钻店蹿巷,络绎不绝,气氛非比以往。难道今夜是圣诞夜?不,今夜是圣诞前的平安夜。
也是在这个不寻常的夜晚,苏北的妻子晴玫正在省城那所最大的医院里陪护着自己的儿子苏林。一月前,十岁的儿子苏林患了白血病住进了医院,需做骨髓移植手术。医生说,做这种手术至少要二十万。
为了筹钱,晴玫变卖了房子住进娘家。子安为她拿了三万元。当然不够。那天子安和晴玫冒雪同行,就是回小城继续为孩子筹钱。
此刻晴玫在儿子床边睡着了。儿子也在昏睡。
子安和他美丽的妻子走进来。
晴玫醒了。
晴玫把子安和他的妻子领出屋,来到走廊,说,医生说,依然没有找到相配的血型。晴玫已经泪堵。子安说,明天我去黑龙江找苏北,也许他的血型与孩子的相同。先找到配型的血,钱不够再说。晴玫说,黑龙江那么大的地方你到哪里去找他?
那也得找。子安说。
子安妻说,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嫂子,你千万不能急……
第二天是圣诞节。这个早晨,小城环卫工人操纵一只巨大的机械手,抓起一只很大的垃圾箱往车里倾倒。一个人样的东西连同覆在上面的一块肮脏的盖物,也给僵硬地倒了出去,砸得车箱咕咚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