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天空中闪光的黄金——弋舟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浅探
2011-08-15滕飞
滕 飞
弋舟的小说首先让我联想到长颈鹿。太长的脖子似乎并不是利于生存的武器,相反,除了一种傲然挺拔的姿态,剩下的是一种让人哀伤的美。《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弥漫着鬼狐之气的暧昧浓雾中,那被警察所无视的脆弱而奢侈的长脖子便悄然飘进了读者的心中。我无法想象没有被作品所打动的评论文字,于是我便不加掩饰对于弋舟作品的喜爱,它让我感到亲切,让我在阅读中变得柔软、谦卑,残酷的竞争和钢铁的世界中,让人柔软的小说如黄金。“请告诉我黄金何以获得最高价值?因为黄金不同寻常,没有用处,闪闪发光,光泽柔和。”[1]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道,《黄金》中毛萍对于黄金狂热的爱不正是因为绝望和无用的美吗?
《我们的底牌》是弋舟最近出版的小说集,11篇作品如金子般圆润闪光,色彩斑斓。对于弋舟小说的阅读经验,我仅限于这本小说集,所以,我对他小说的探讨也仅仅基于这部小说集的文本展开。
一、作品初步考察报告
先从我最喜欢的一篇作品谈起吧,《桥》。这个故事也许有背景,但它的美妙却来自纯粹的虚构。在这篇绝望的作品中,主人公是位青年军官,他毫无英雄气,多愁善感,软弱无力,沉于幻想,游离在现实之外;而他成功的父亲却希望通过残酷的战争迫使他“成熟”,能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有所作为;更荒谬的是,战争中他一直是被保护的对象,结果却偶然间卷入了战斗的核心,成为决定胜负的关键。美与现实的碰撞是弋舟喜爱的主题,结局自然是美令人伤感的破碎。故事似乎没有新意,但我认为整部小说集中《桥》最具艺术价值,最自然而完整。一个简单、乏味的故事,被弋舟讲述得温暖、柔和,满溢着诗意,由此可见弋舟的功底。故事最震撼的是,青年团长明知道水下有一座现成的桥,可以让自己的部队快速通过,可他宁愿费时费力地重新建造一座桥,仅仅因为从水下之桥通过不够美丽和高雅。元熙先生对他说:“当我通过它到达彼岸时,必定拖泥带水,沾上邪秽之气,所以我从来不会走它,我宁可多走几百里路,从另一座正大光明的桥上走过去。你会觉得目的大于一切吗?其实手段已经在最初决定了目的。”战争需要为了胜利不择手段,而元熙和青年团长却用失败去实践一种态度,这种奢侈决然的姿态显得不合时宜,恍如梦回春秋时期。当故事最后团长选择发起冲锋时,结局已经注定,毁灭和战斗本身成为目的,而他没脸的尸体却呈现出一种惆怅的表情。一篇光洁如玉的作品,其语言和节奏之美,完全值得朗读一遍。
再看看《我主持圆通寺一个下午》,又一篇我所钟爱的作品。作品中的“我”一开始就表现出一种孤独的超然姿态,他从沙尘天气中抽离出来,在山顶打量着一座城市。独化上山与这位孤独者聊天,狭小的空间中两个人开始探讨艺术,而“我”凭空要将一首诗兑现成一篇小说。因为独化年轻时一张照片,一个故事便涌现了出来,虚构开始流浪。小说中独化、“我”与虚构的故事之间相互交织,讲述与探讨之间互相推进,形成一种间隔感。虚构是一种力量,它聚集回忆和经验,并将其扩展和丰富。作品中虚构的那个故事很暧昧,一个飘然独立的故事悄悄切中读者隐秘的情感深处,于是我们记住了徐未,记住了那个“长而无当”的脖子,记住了宿命般脆弱的美。作家必须善于用语言捕捉到很多暧昧隐秘的经验,这正是弋舟的长项,也证明了作者对于小说命定的归属。其实,这篇作品根本算不上完整,里面有很多瑕疵,比如作者最后刻意拔高作品的沧桑感,显得不够节制和滥觞,一部完整的作品不需要作者强调其时空感和意义价值。但是我对这部作品情有独钟,我喜欢语言中弥漫的那种情绪,那种超然物外、沉迷忧伤的态度,那种散漫,那种无所事事,以及对于虚构的热爱;我喜欢小说叙述的腔调和语气,这是基于现代小说以来的阅读体验。布罗茨基说,诗首先是音响(味道),对于小说也许一样。
《天上的眼睛》让人有些不适,如一个巨大的泥沼,让人窒息、难受,没有同情和诗意,没有复仇和悲壮。当“我”在布料市场被黄老板的南方朋友殴打,被他们用拖鞋打脸出血,被保安冤枉,作者见证者般克制的态度显得残酷和压抑,像天上的眼睛一样飘渺而冰冷,甚至我怀疑作者在刻意渲染这让人悲愤的一幕画面,以达到惊悚的效果。主人公曾经有尊严的生活因为下岗而消失,他不会像有些聪明人那样去追求成功,也不甘于闭上眼睛而沉沦于麻木,一个无力的人却睁着雪亮的眼睛,在巨变的时代中显得惶恐和绝望,只有在悲伤、苦难和受罪中他才感到亲人般的温暖。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同,身份、年龄、成败把人们分割成决然不同的世界,只有受罪是唯一的,只有承受是真实的。最后,那个征服我们的竟然是被鄙夷的弱者,而非强者。
整部小说集各有特色,从中可以看出作者的文体意识和文本自觉,在此我难以一一分析。尽管有各种试验和突破,但小说集中的故事的主人公大多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行动的无力者,他们缺乏主动行动的能力,恍如流魂,沉迷自我,与世界格格不入。他的所有小说都在写不同处境、不同命运、不同生活方式下的梦中人。诗人不行动,只做梦,海德格尔如是说道。
二、作品整体考察报告
弋舟在小说中执著地去描写那些被欺凌和被侮辱者,展现那些无力者、绝望者和不正常者,这并不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另类。“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2]文学不仅是一种表达,更是一种精神;小说不仅是讲述故事,更是一种艺术。在一个强调成功学、强调竞争的世界里,弋舟固执于他的柔软,固守文学的基本要求。如果从人道主义的立场打量,我们也许可以说弋舟的小说中充满了同情和悲悯,但同情中总是暗藏着一种优越感,如同施舍,事实上弋舟的小说世界中有一种巨大的慈悲,是从神性而来的超越比较的爱。
“富足和好运者可以沉默不语,/没谁想知道他们的究竟。/但贫困者却需要表白,/需要说出,/他们必须歌唱。/上帝亲自来到并待了很久,/直到这些被割切的人使他忧伤。”[3]成功的人不需要表达,快乐的人不需要倾述,有权势者不需要歌唱,而来自耶利米的哀歌才令人震撼。弋舟曾十分欣赏村上春树在获耶路撒冷奖时说过的一句话:假如这里有坚固的高墙和撞墙破碎的鸡蛋,我总是站在鸡蛋一边。村上春树的这句话从表面上看很蛊惑人心,也很成问题,但它的鲜明和直接却受到当代作家的推崇,因为我们许多作家在写作中迷失了方向,丧失了基本的态度和尊严,我们的文学堕落为成功技巧和消遣读物。作家并不是某一类人的代言人,不能简单地站在某类人一边,也不是通过文学让人们去关注、同情和可怜那些受难者。恰恰是,苦难中充满了意义和力量,有成功者身上被遮蔽的真实。弋舟在小说中写出无力者在世界中的哀恸和卑微,更写出了他们身上的诗意以及尊严。弋舟小说中的诗意是克制的,常常有种“天地不仁”的残酷感,因为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看不到安慰,看不到人们习以为常的诗情画意,甚至连血淋淋的牺牲都没有,可光正悄然在暗夜中闪现。
读过弋舟小说的人大多惊叹于他的语言,过于密集的意象和比喻,精炼如格言的句子,如散文诗般的想象力,以及对细微情感的掌控力,都将他的才华展露无遗。他小说的文字很干净,也很轻盈,虽然他的作品有强烈的精神追求,但这并没有使他的语言充满强加的负担。也许弋舟很自信这些优势,常常表现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自虐倾向,这也使得他小说的语言显得过于华丽。我们可以随处找到一些漂亮的句子,一些新鲜的比喻。从弋舟的叙述,我们可以想象作者对于生活的观察、体验,对于语言自由度的释放达到了怎样的程度。小说对于弋舟不仅是一种表达,而是他已活在了小说中,让自己的生命因虚构和想象而丰厚。“最终的信仰是信仰一个虚构。你知道除了虚构之外别无他物。知道是一种虚构而你又心甘情愿地信仰它,这是何等微妙的真理。”[4]“想象力愿意成为一种沉湎。”[5]虚构和想象力的重要性,以及文学体验的重要意义在于,文学语言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经验世界,从分散、支离、僵化的世界中发现意想不到的奇妙联系,边界延伸到伟大的地平线。
当然,我还遗漏了弋舟小说中一种宝贵的特质,那就是他诡异地挖掘出了生活中潜藏的幽默。他不愿用一种撕心裂肺般的悲壮方式去处理故事,而是用一种“可笑”的语调去描写小人物的处境和悲伤,如《时代医生》、《把我们挂在单杠上》、《我们的底牌》等作品。能幽默是一种品质,我们的时代实在太缺乏真正幽默的人(幽默也可能趋向油滑)。弋舟的小说读后也许不会哭泣,但会让人感到悲凉,一种月光如水般的伤感。
三、作品最后考察报告
我无法从中国当代文学的版图上来考察弋舟的位置,我也不知道在横向比较中他的成就处于何种地位,但他的小说有起码的艺术追求,在自觉继承现代小说以来的“教养”。我们可以认为弋舟的小说有些做作,结构上有些涣散,在很大程度上使他的小说显得刻意和不完整,这对于中短篇小说来说是危险的。但做作至少是一种姿态,是一种有精神追求的自我体现。《桥》的价值就在于作者做作得不着痕迹,流畅自然而不去刻意拔高或者滥觞情感,相比而言,《锦瑟》就显得做作痕迹较浓。弋舟是位才子作家,他的才气在作品中充斥着、弥漫着,几乎有些迫不及待地跃入读者的眼中。才华是一个作家最值得夸耀的地方,但弋舟的才华实在太露,甚至有些让人应接不暇,奢侈得有用力过猛之嫌。如果能够“克服”掉才华,让才华不是一种阻碍,而是一种必须,也许弋舟的小说就会趋于“平衡”。意象的宝贵和难得就在于必须精准,必须彻骨,否则繁杂的意象就会失去力量。
我们先不用去对弋舟小说的成就下判断,他已自觉投身于文学的宝贵传统之中,我们去追踪或者触摸他的小说世界,会发现作者用文字的软与世界的硬相对抗时的骄傲。作为一位有抱负的虚构者,弋舟正处于写小说的黄金年龄,他自觉地向着更高的文学标准努力迈进,而最关键的是他的小说有尊严,来自小说内部的尊严。《我们的底牌》作品集中弋舟做出了积极的探索和实验,力求每一篇作品都有所突破,这样的作家必然值得期待。作家只可能对自己负责,所有的评论和外在肯定都不会是真正作家的动力,但我相信,弋舟的创作不久将会面临一个重要的瓶颈期。希望弋舟兄不要倒在自己的才华之下。
注释:
[1]《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著,孙周兴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4月版93 页(略改)。
[2]《马太福音》5 章4 节,和合本。
[3]《里尔克诗选·声音》,陈敬蓉译,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年9月版176 页(略改)。
[4][5]《最高虚构笔记·徐缓篇》,斯蒂文斯著,张枣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3月版251、2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