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犁耙的女人
2011-08-15张文慧
◆张文慧
扛犁耙的女人
◆张文慧
看着在厨房忙碌的妻子,我的心里暖意丛生。这个娇小、柔弱的女人,本该是让男人疼爱、呵护的,可她跟了我一辈子,却也苦了一辈子。每每想到这些总让我深感汗颜,对她的那份歉意总会在我的心底萦绕着,久久不散。
我与妻子相识于当年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在那些活跃的年轻人中,妻子总显得那样腼腆。她话不多,脸际常带着一种迷人的微笑,队长叫她做什么她绝无二话。半年的相处,经过媒妁之言,她成了我屋里的女主人。
妻子进入我家的第五个年头,生产队划分为生产互助组。在我们那儿,互助组就是相互找几户合心的搭配在一起干农活。那时我在我们村子里教书,只能下午放学后才能帮上妻子,作为女流之辈的妻子,开始谁家也不愿跟她组合,说她做的农活无可挑剔,可就是我家不能出个掌犁耙的人。妻子一听,笑了,这有什么难的,她随手操起刚歇下来的一副犁具,甩响牛鞭,在大伙面前来回犁了几犁,大伙一看,眼睛瞪得老大,纷纷邀请妻子加入他们的互助组。从那时起,妻子成了我们村惟一一个扛犁扛耙的女人。
自从分成互助组后,妻子早出晚归,别人休息了,她还在那儿忙着,同组的人叫她休息一会儿,可她总是玩笑着说:你们休息吧,我再做会儿,我家只出一人,但不能因此而拖大家的后腿。大家叫她别那么认真,可妻子就是个看准了事儿就较真的人。对田地,每一犁每一耙她都是那样的一丝不苟,大家叫她“偷师学法”,可妻子不干。她认为,你不认真料理土地,等庄稼种进去了长不好那就哄到自己的肚皮了。犁田犁地是个讲究技巧的活儿,要想“偷师学法”那办法多的去了:可以把犁板拿掉,这样犁一犁盖一犁,再大的面积也能让时间减半;也可以把犁橼顶端与小弯担相连的小扣翻朝犁橼下方,那样犁沟浅,牛不累还快……妻子虽然知道“偷”的办法,但是她从来不“学”。她犁田地不仅要讲究犁得好,还要关照好牛,做到深耕细耙牛不累。妻子只要跨进地块,放下肩上的犁耙,把牛鼻绳放到牛背上,找来一些牛草让牛补充补充体力的同时,开始套犁具,整理结束,把牛牵来套上,一手扶着犁把手,一手扬起牛鞭,开始了一天的农活操作。这时,妻子不仅要掌握犁把手的方向,还得不时地左右摇摆犁身,这样不仅让土块在犁铧的翻动下迅速从犁板上哗哗往下翻落,乖乖地躺倒在一侧,还可以掌握犁沟深浅均匀,牛拖起犁来也就不觉得费劲。如果遇到土层浅的地方,妻子就会稍稍用劲往前下方压犁把手,这样犁铧进去的土层就会深点,不至于从表皮走过,要是这样犁铧进土层的深度还达不到妻子的要求的话,她就会走到犁的一侧,脚踩着刚翻犁过的土地,一手扶着犁把手,一手使劲往下按着犁橼的正中,慢慢地吆喝着牛,边按边摇动犁身,缓缓走过土层浅的地段,尔后才能轻松自如地又跟到犁的后面。犁完后,妻子就会换上耙。站在耙方上的妻子就如每天送来光明的女神一样,高扬着鞭子,在微风的轻拂下轻松自如地一耙接着一耙,她经过的地方,那细腻的土壤总会给小苗带去一片光明。在耙的过程中,遇到土块大的地方妻子还不时地移动着身躯,意在增加重量,让土块瞬间细碎。以前我还担心妻子的安全,怕她驾驭不了牛而被耙齿伤到,当我看到妻子娴熟的操作,才发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从那时起,每到年末评选劳动能手时,妻子总会被她的那党姊妹们拥上领奖台,村里天天撑犁掌耙的男人们对这一评选结果也觉得公正合理。
互助组做了几年,就包产到了户。我松了口气,妻子总算可以不扛犁也不扛耙了,我每天利用下午放学后的时间就能把该犁的田地按计划给犁完耙完,再也不用担心犁晚了会拖谁的后腿。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两年,上面来了通知,要我到县城进修学校连续进修三年,那样我的文凭不但能提高,而且还可以把现有身份从民办转为公办。对于这个通知我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放弃。可妻子总是每晚在我的耳旁“唠叨”,我知道妻子心疼我,可我更心疼她。她不仅要对付强体力劳动,而且还要面对巨大的精神压力。我在家还能跟她说说笑笑,要是我不在,那她的日子该怎么打发?一想到这我就有些后怕,妻子怎么会明白我的心思呢?谁料,在一个明月星稀的夜晚,她把我的心思给读了出来:你别担心,放心的去进修,只要你有个好的前程,就是给这五个闺女作个好的榜样了。我相信,以后你好好的教她们,她们就不会风里来雨里去的两脚泥了,只要她们像你一样吃公家的饭,那她们再也不会让人小瞧。至于我嘛,你更不用担忧,对老人说的话、妯娌的讽刺我不会放在心上跟自己过不去的,只要看到你有好的前程,再大的委屈我都能受……
看着身体单薄的妻子,我的心针扎一样的痛,一个不识几个字的女人竟然有这等心胸。由于我的面下都是闺女,母亲总是在她面前指桑骂槐,怪妻子断了我的香火,妻子不但没顶撞过母亲,还依然尽着一个儿媳妇应有的本分。在母亲的辱骂下,几个妯娌也在妻子面前耀武扬威,她们不但不在农事上帮我们一把,反倒还要在精神上给妻子压力。有我在她们不敢说什么,只要我不在,她们总会欺负妻子,那一句句刻薄的话语总是在大闺女稚嫩而迷惘的眼神中向我询求答案。我批评过母亲,质问过嫂嫂、弟媳,可那在中国妇女头上压了几千年的大山不是我一两句批评、质问就能阻止得了的。阻止不了,我只能尽自己所能保护好妻小。现在,我怎么忍心丢下她们娘几个去读三年的书呢?可妻子的这番话,她的期望我又怎么能不去呢?在妻子的极力劝说下,我带着她的期望进入了进修班。
俗话说得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刚读小学四年级的大闺女看着她母亲每天晚睡早起,她不仅要照顾好几个妹妹,还要帮她母亲分担找猪食的任务。看着一天天长大而懂事的孩子,妻子总是乐呵呵的。
每到星期六早上我从县城赶到家时,空空的家也总会让我感到无比的温暖。妻子虽已带着孩子们上山,可她总会在锅里放着热乎乎的甑子,甑子一半是新鲜的米饭,另一半是装过小糕饭的痕迹,甑脚下面总会有一碗未曾动过筷子的香喷喷的腊肉,桌子上还盖着一小盆新鲜的米汤。我知道,就我家的现状,虽已解决温饱问题,可大米还是很稀罕的,要逢年过节才能吃上,肉呢就更别提了。看着甑子里未曾动过的米饭和那碗腊肉,我的心火辣辣地疼,眼眶顿时潮湿了起来。这一切,让我不难想象妻子与孩子们围坐桌子就着咸菜咀嚼着干燥的小糕饭的情景,想着孩子们望着白花花的米饭舔着干裂的嘴唇却始终把饭勺伸向小糕饭的样子,我有些不能自已。告诉妻子别老是这样给我开小灶,可妻子说:你在学校要动脑,伙食跟不上怎么有精力学习呢?我拧不过她,就悄悄把米饭和肉分给孩子们,有时孩子也被她教得委婉谢绝我给的米饭和肉,我干脆把小糕饭和米饭搅混在一起吃两掺饭,把她给我留的肉也都混入其它菜里,一看这阵势,妻子无奈地笑着叫孩子们也多吃一点。
好不容易熬过了进修的三年时光,我的心也总算落了地,想着以后再也不让妻子扛犁扛耙了。回来没半年,我转成了公办教师,全家人别提多高兴。但令我烦恼的事情又接踵而来,区政府下了调令,任命我为乡中心校的校长。乡中心校离我们村有十来公里,如果走小路的话要从我们村后的山梁翻过去,再连翻一座山才到,至少也要两个来小时。再说,在那儿大小是个领导,要管理二十来所小学,怎么可能照管得到家庭呢?我不假思索一口给回绝了。殊不知,第二天上午,我还上着课,区领导竟然亲临我家,他们以为是妻子不让我去,所以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做妻子的工作,他们哪知妻子一听这消息,高兴地对领导说:“放心,他马上就去,我们不会拖他后腿的。”等我放学回来,妻子责怪我为什么要回绝,领导看重自己,自己就好好干,不然去进修那几年有什么用呢!叫我别再犹豫,她已向领导打包票,说我下个星期就会去上任的……
母亲听说我被任命为乡校长后很高兴,特意为我做了一些可口的饭菜。但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后,她生气了,站起来就找妻子的麻烦。看到母亲一站起来,我连加阻止,可已来不及了,她还是向妻子发射了一梭梭不见血的子弹,“我告诉你老二媳妇,那些活计做得了就做,做不了就算,如果要做就把那些孩子叫回来,都是些丫头,读那么多书有哪样用,长大了还不是人家的人,你供了也是白供,可别为了供那些丫头读书而耽误了我儿子的前程……”
妻子没说什么,连忙带着俩孩子进了屋,我知道,妻子怕母亲再有伤孩子的话语出现,我不知道该怎样宽慰妻子,母亲伤她的心,可我既不能骂母亲更不能打她,毕竟她是长辈,她这一辈子养大我们哥几个不容易。
那天晚上,我想安慰妻子,可在心中酝酿了好久的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总觉得此时说那些话显得是何等的苍白无力,我不再酝酿也不想说,只是紧紧地搂着妻子,悄悄擦去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不多时,在我怀中的妻子幽幽地说:你也别难过了,老人嘛,她也是为了你好。妻子这话一出,我的心更是一阵阵地发酸,哽咽着一个劲地“嗯嗯”着,却把妻子搂得更紧了,嘴唇贴到妻子的额头上,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向妻子的眼角,帮她擦拭着苦涩的泪水,我想用自己这笨拙的动作赢得妻子的一丝宽慰。从第二天起,我利用剩余的几天时间把能犁的田地给犁了。在最后的期限,背上妻子为我准备的行囊,带着她的期望,捎上女儿们甜甜的道别走马上任了。妻子的几个好姊妹也来劝妻子,叫她把读初中的老大、老二叫回来帮忙,她们说:老姊妹,话丑理真,闺女迟早要嫁人,你背锅劳命苦一辈子,值吗?妻子笑了笑,叫姊妹们别再劝了,只要孩子们有本事,只要她们想读书,读到哪儿她都供下去。妻子没想过值与不值,她只知道让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吃公家粮,当国家干部,两腿不沾泥,那样她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我虽然离开了家,可妻子瘦弱忙碌的身影老在我的眼前闪现。一到周末,我就会脚底板翻天地往家的方向奔。那崎岖的小道不用多时就被我甩在身后,爬上山垭口,只见寨子前面的田块里布满了来来往往的人。在那众多的人群中,我总会极力搜寻那瘦弱而熟悉的身影,一经发现,我就会直冲而下,来到田边,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迅速脱掉鞋袜,却被妻子给强烈制止了:你跑得热乎乎的,先休息一下,不然容易生病。在妻子的“固执”下,我只得坐在田埂上稍作停留,看着妻子在田里来回的犁,她右手扶着犁把,手左摇右晃地掌握着深度,左手把牛鞭甩得特响,可就是不落在牛背上,泥块在犁铧的翻动下,哗哗往刚翻起来的同伴方向乖乖地躺着。感受着妻子与牛儿、犁、田块之间的默契,我既心疼又有几分醉意,这本是男人才能做得了的活儿,可在妻子手里却如此的轻巧……
现在我已退休,闺女们也一个个在城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可扛了一辈子犁耙的妻子却不舍离开跟她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土地,她总说那是她的根!妻子,这个外柔内刚的女人,用她的贤惠与善良赋予了我心底一分持久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