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着村庄瞭望
2011-08-15李万辉瑶族
◆李万辉(瑶族)
朝着村庄瞭望
◆李万辉(瑶族)
1
当大地沉静,无数的白天和夜晚轮回在四季的怀里时,时间从村庄身上走过,沙沙地响,平静和从容,就好像小猫小狗从沙滩上走过的声音,形成一串串无形的足迹。又仿佛是风声从树林中穿过,荡起一层层绿色的浪;从春夏吹到秋冬,初生的绿叶最终变得枯黄,缓慢而坚决地腐于泥土,土地却饱含生机。树林、草丛和水稻、小麦、苞谷、蔬菜等作物环环相接,层次分明地在村庄四周成长,春种秋收,田野里总是响起耕田犁地、撒秧收割的宏大的声音,春天的绿色和秋日的黄色是村庄的两种基本的颜色,总是把大地浸染得斑驳陆离。而巨大的原野上,山谷起伏,丘陵如乳,群峰如戟,日头如端到村庄嘴边的盘子,清澈阴凉的水从山中密林沟箐中流淌而下,也不知到底有多少条细细的支流,最终汇聚成流经村庄的那条二十多米宽的猛硐河,哗哗地流淌,泛着肥润的波光,吐纳着丰盛的水气,将村庄养育成南疆边土上的一个稻米之乡。
光阴似箭,一切都是美好的,而回忆却进入梦乡,就仿佛进入村庄深层的墓地,肃穆、感伤,而又前仆后继,连绵不断。旧梦,新梦,一个个,像孩子嘴里吹大的泡泡一样,不断地升起,不断地爆碎,留在我们心中,是心中潮湿的泡沫。总是梦到从前故乡的影子,那养育着我们的小小的摇篮般的村庄,在风雨中耸立或飘摇,在季节中成长,风采依旧,朴素、沉稳、宁静。伫立在那些熟悉的坡地和田野间,保持着与时光和大地一样平行的走势和角度,从山脚、谷地、到半山腰、山巅,坡地连绵之间,密林覆盖之间,金竹和绵竹飘逸之间,绿枝冒芽之间,枯叶凋萎之间,连绵的庄稼地之间,河水左拐右拐之间,泉水潺响之间,此岸和彼岸之间,一个个小小的村庄,东一座,西一座,南一座,北一座地坐落在大地之上,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朵朵茂盛生长的蘑菇。而村庄里,一间间矗立的房屋,不管是土屋,砖瓦屋,茅草屋,平房;不管新旧,不管贵贱,不管地势,不管朝向,不管距离的远近,都宁静地沐浴在悄然而逝的时光中。
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村庄,朝阳的房屋永远和阳光一样灿烂,总是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早晨打开的第一道门,总是身披着朝阳的色彩;背阴的房屋总是窝在山箐和谷地里,保持着秋天一样的阴凉,阴影总是多于阳光,一道道如刀一样的阴影将房屋划得斑痕累累,而从竹渠中流淌到院子边的渠水哗哗作响,水声四溅,永不断绝。分岔进入厨房滴入水缸中的泉水也比院子中的水清凉许多,煮饭炒菜的人往往随手就用瓢舀一大瓢水就掺进冒烟的油锅里,立刻满厨房的飘香。旁边茂盛生长的竹林、芭蕉林已经绿得不成样子,这是因为,它们根须下凝聚的地水实在是过于丰富饱满,以至于环绕着房屋的竹篱已经过早地长出青苔或苔藓,有一嘴无一嘴的鸡群总是在院子周边巡视,稀泥巴的院地上不知留下多少鸡鸭斑驳的爪印。有时候,不经意间,抬头会看见竹篱上爬满的牵牛花鲜艳的花骨朵,就像天空中骄傲闪烁的群星。这就是村庄平常的景象,每天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着和进行着,没有什么稀奇的。只是觉得小时候,村庄四周的山特别绿,水特别清,树林特别茂盛,花特别艳,并且种类特别的多,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闪得特别的清晰明亮,密密麻麻,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旷神怡。
那时候,牛已经出栏了,被主人家赶着下地入田去了,远远望去,拉着犁耙,驮着种子的牛,在水田和旱地中劳作的缓慢而憨实的身影,和村庄保持着一种亲切而熟悉的距离,步伐跟村庄的保持一致,甚至跟天空中飘忽的白云速度一致,几乎听不到农夫在田地里的吆喝声,但熟悉耕田犁地的农人都知道,被吆喝惯了的牛听得懂主人的语言,它和主人动作默契,步调一致。阳光在天空中移得很缓慢,到了中午,移到正空中,像一个火球挂在天上,把村庄照得温薰薰的,照出汗来,照出睡意来,村庄里一片寂静,平时凶巴巴的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消失了叫声,而黄墙明晃晃的,听得见木柴在墙壁周围噼叭作响的声音,这是被阳光照开裂的声音。午饭已经吃过了,留有余温的烟囱还不时地往高空中冒着热气,屋背后的西南桦似乎长得更高了,阴影盖过了半个屋顶,几粒落在屋顶正中央翘瓦角上的鸟屎已经发干发灰,晒在阳台上的谷子黄灿灿的,闪着麦芒锋利的光,有一半的谷子已经藏进了漫出来的屋檐阴影中,赶谷子的木耙斜立在墙角,像站岗的卫士一样。山背后的松树林里传来了几声幽幽的鸟鸣声,杉林里刮起了一阵阵仿佛带有刺的风,四周的苞谷地和麦地仿佛立起的绿墙一样,将村庄包围,屋周围的菜园地里留下蔬菜被人们摘走后的浓郁的菜香,妇女摘菜的黑衣襟在篱笆栏边一闪,进了厨房。
再看看远处,是一片片茂盛的原野,山峦起伏成皱,坡地像波浪一样,水田像镜面一样,扛着锄头的村民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娴熟地走在被稀泥敷得光滑的田埂上,山谷从山底下像竹笋一样立了起来,谷里的河水在永恒地流淌,大大小小的岩石布满河面,涨水的季节水声激荡响亮,击起雾一般的水气,飘到河两岸连绵的绵竹和杂木丛中,河水永恒不止地流向下游,对于河水流淌的方向和目的地,河水是否知道,不得而知,但我想,它是乐意的,因为它或湍急或潺潺的流淌声中充满了欢乐和毫不满足的呻吟,我们就这样看着一条看似平淡其实深刻的河水弯曲地流向远方,在眼皮底下遥远地朦胧起来,朝雾和云层总是从四周的山峦边缘冒起,像某一地温泉里每天冒起的热气一样。
植物、庄稼长势旺盛,像不断冒出的魔法,将村庄包围得像堡垒似的,人们进进出出,身前身后总是响起像枪弹一样的声音,那是岁月的风雨声扫过村庄的声音,扫在一片树林、竹林和芭蕉丛里,噼叭地响,扫在一片苞谷地上,也噼叭地响,扫在房前屋后的芭蕉树和竹林中,也同样噼叭地响,就像到处都有一场没有收尾的激烈的战争,战火一样的声音响过之后,村庄安静下来,战火燃烧到其它地方,其它地方也响起同样浩荡的声音,村庄听惯了,在风雨中安静和沉默;村民听习惯了,劳作休息之余,低头抬头之间,头发微微的乱,背后凉丝丝,额头的汗微微被吹干,没有什么异样,这只不过是村庄里动静较大的一种阵势和声音罢了,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继续劳作,弯腰抬头之间,挥镰握锄之间,战火就结束了。
2
每天,在光阴的照耀下,村庄四周,逶迤的群山连绵起伏,重叠交错,纵横千里,延伸至天地间,消失在白云深处,像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水,动荡起伏,在风的吹拂下,激起无边的波浪,一直荡漾到天边。那山川之间密密麻麻的皱褶,像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皱着眉,躺在那里,打量着脚下的一切,村庄,树林、庄稼、河流,证明了山的沧海桑田和它的伟大岁月。山的颜色也由近至远,由深绿,翠绿,浅绿过度,像颜色的波纹一样荡漾,形成远山在阳光的照耀和晃动下的朦胧之美。树林是一种颜色,泥土是一种颜色,岩石是一种颜色,草丛又是一种颜色,庄稼又是一种颜色,几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立体而瑰丽的颜色。看不到头的群山让光阴显得空旷而博大,飘逸而苍茫,而村庄就像它土壤中一粒固定的时间。
浩瀚的美景总是在黎明前出现,从乡村一户户朴素的木格窗望去,或者站在晒谷子和苞谷的前院和用竹子铺设的阳台上,眺望近处的坡地以及远山的谷峰,你会有一种被拥入怀抱的安全感和依托感,崇山峻岭、群峦叠嶂,而茂盛无边的森林像绿色的毯子,一直从眼前,从脚底下,从种满庄稼和蔬菜的梯形状的田地,从荆棘丛生、野花盛开的坡地,像海水中乌贼的无数根触须一样沿着山势延伸,延长,卷过集成一团的小小的村庄,漫过一间间立体交叉的房屋,和出没于街道和田地上的人群、牲畜,一直漫延到山脚和山巅,一直漫延到蓝天白云中去。山是立体的墙壁,为村庄、牲畜和植物蔽风掩雨,增减着季节的冷热嬗变,在肥沃而厚实的群山中,村寨仿佛是从地里长出来似的,人们的步伐如树林的根一样牢固。树林在茂盛地成长,里面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青,果实熟了又熟,山谷里飘来树叶和果实浓酽的芳香。大地隆降,光阴聚散,山是自然中最壮观的景色,季节重重的痕迹无法抹去大山的苍茫和气势。
站在大地的每个角落,每个人的眼光都不会看得多远,即使你站在山巅,看到的只是群山的一个个片断,一个伟岸的部分,但已经足够了,巍峨的峰峦,雄姿舒展,让我们兴奋和激动,同时感到渺小迷茫,小如蚂蚁,小如尘埃,生命和山峦相比,真的微不足道,我们被群山环绕,被云霞衬托,被溪水拥抱,身上长出绿色的斑点,正在成为一片片真正的叶,正一点点被群山淹没,被秋天埋葬,你会成为枯叶,逐渐死去。而在绿色湿润的泉溪间,你也会成为一滴水,一滴清冽的山泉水,从山巅和谷箐里流淌而下,沿坡而下,你会和众多股山泉汇聚在一起,从山峰不同的位置和方向汇聚在一起,形成溪水,直至形成一条水声不断,河堤宽阔的河流,环绕着村庄和庄稼,向着低处和远方前进。
从前,我喜欢站在瑶山老家的竹楼上,眺望四周起伏不止的群山,我总觉得它们在移动,在颤动,是因为天空飘动的云和谷底流淌的水让我产生错觉,产生幻象,还是山真的在动,在向我们的生活一点点地移动和逼近,山体间那高低起伏连绵不止的皱纹,是波浪,是河水,总是汹涌地流来涌去,永无尽头。特别是在春天葳蕤茂盛的生长中,那些数不胜数的树木,长势汹涌,沿着山势,沿着风的方向,在周围飘荡,并逐步向我们包围过来,空气中也总是充满植物的芳香,让我的鼻孔里有一种发痒的感觉,我禁不住对着群山打了个喷嚏,小小的房屋被我震动,脚下的竹台被我震动,悬挂在竹架下的南瓜、洋瓜轻轻晃动,但相对于大山的声音,这点响动算不了什么,我梳理了一下头发,重新勇敢地打量着苍茫的山群,目光一点点的抬起,远山真实地耸立于眼前,露出它慈祥和宽厚的面容。我再想,如果没有山,还会有如此美丽平静的村庄吗,村庄深深地栖息在山中,成为山整体的一部分,随着山势起伏,跟着谷地埋没,不错,山跟随着时光移动,我们生活在一个动态的山中,一个有生命和激情的山体中,因此,村庄也在跟着山移动,跟着时光移动。我为能跟着一座伟大的山移动而感到激动,山是慈祥,母性的,山把一个村庄稳稳地托起,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一样。
从村庄的角度眺望,风中的群山,在四季中各有不同的姿色和品质。春天的山,和原野一样,生机勃勃,丰润饱满,树林、植物、庄稼一天一个样,一天比一天绿,嫩芽总是从潮润松软的土地中钻出来,刺得山的皮肤阵阵胀痛,燕子总是飞翔在广阔如镜的田野上,白鹇、黑头翁等鸟远远盘旋飞翔在树丛覆盖的深山中,泉水和溪流从山谷间茂密的腐枝败叶底流淌而出,潺潺作响,溅起的水花比雪还白。秋天的山,丰富而厚实,有成熟的美感染着大地,果实在风中摇曳,大地金黄一片,平时不常出现的动物纷纷现身,如野猪、猴子、穿山甲等,他们身上的斑纹和皮毛闪闪发光。向着深山眺望,不由得想起了我的大爹大妈一家,两个老人独自在深山的自留地里居住,建了一间简陋的茅棚屋,看守着种植在山里的草果、八角地,放着几十只家中最值钱的羊群,一住就是二三十年,而他们的几个儿子,各自都成了家,有了孩子,都住在靠近集镇的小坝子里,住在山的低处,交通便利,人口众多,一条从深山中流淌而出的小河环绕而过,清亮的水总是倒映着小坝子的身影,他们靠种田种地,上矿山拾散矿谋生度日,逐渐建盖起了宽敞的砖瓦房,安了电视锅盖,看上了丰富多彩的电视节目,了解到外面精彩的世界,拉近了与世界的距离,他们的内心和现实生活是丰裕的,不像两位老人,孤居深山,相依为命,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多么的孤苦,但又是他们自愿和追求的,或许老人是想融入天地之间,山峦与树林之间,过自然隐居的日子。孩子们想念老人时,也不时进山去看望老人,送去一些吃穿用的的物品,老人也会隔两三个月或半把年下山去看望孩子,他们的身影已经像树根一样深扎在大山的土壤之中,每天被群山关怀,被从山顶升起和落下的太阳照耀,他们以及众多生活在山中朴实的人们,已经成为山体的一部分,山是他们的皮肤和骨头,身体上的脉络与血液已经和山密切相连,生在山中,死在山中,已经离不开山的怀抱,他们在一代代的繁衍和生息中,最终也会成为最厚实和肥沃的土。
有一阵子,我喜欢看村头山坡上的那片松树林,几十株大小不一的松树,密集在一起,里面所凝聚的苍劲和翠绿无以言说,枝桠间四处延伸的松枝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而尖锐的松针暗藏锋芒,每天晨昏时蓄集在松树中的光,会夺走部分阳光的阳气,足以让我们一个小小的村庄和几处附近的村庄区别开来,让村庄具备不同凡想和与众不同的气质。有时候,会有一群白鹇从远方高高的飞临枝头,藏在密密的松枝上一动不动,从远处看,像露出几点神采潇洒的衣角。在春天,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常常开满桃树、李树、木棉树、山茶树等各种绚丽多姿的花朵,让人眼睛发亮,脑袋瓜仿佛注入了新鲜的氧气,让人深深地呼吸。菜园里,品种繁多的蔬菜也长得油亮整齐,一排排,一行行,油亮的叶也让人看得眼馋,垂吊的瓜果摇来晃去。小的时候,喜欢成群结伴,持刀背篓,到近处的山里去摘浆果,采野花,打野鸟,乡村的附近就是村民们开垦和种植的山地、林地和菜地,一路上,阳光灿烂,山花烂漫,绿树成荫,有附近人家在山地中弯腰劳作,锄头挥上挥下,镰刀折射着阳光的光芒。我们跳动在阳光的水珠中,小柴刀和弹弓持在手上,沿着开垦而出的山路走动,出没和消失在弯曲的山坡和低谷中,金黄的菜花散发出醉人的香气,几只蜜蜂在上下翻飞;成蓬的黄萢颗闪现在带刺的灌木丛中,像一粒粒饱满闪光的珍珠,等待着人们去采摘,一时间,我们成为了富有者,但这是嘴巴上的富有,是腹中的甜蜜,我们一颗颗的摘吃,或者用宽大的叶包好,用树藤和草捆好,小心地放入背篓,背回家去让家人一起品尝;一路上的鸟,在我们行走的路上,若即若离地从身边的树丛中腾飞而起,翅膀扇得哧哧作响,像别有用心的向导一样,总是引诱我们陷入更深更密的林带和灌木丛中,我们的裤脚上、衣服上,总是会沾连有野刺和会沾人的害羞草、叉叉菜,细嫩的皮肤和手指会被黄萢刺刮出道道血痕,火辣火辣的。四周环围的山峦默默地注视着我们一举一动,宽容地让我们在它浩荡无边的身上捡拾着一些微不足道的财富。
3
朝着村庄了望,我想看清村庄的年龄,以及它的朝朝暮暮、生生死死,它沉积在村落周围的光阴,流在身上水一样的时光,以及在水中老去的东西。从一座村庄诞生之日开始,我感觉,村庄不是建起来的,而是同众多树木一样,是长出来的。从前,在原始而茂密的树林和土地上出现一幢简陋的房屋,就像一粒生长出来的小树一样,像一根长出来的小草一样,随着村落的扩大和增加,起居的人群,劳作的声音,原始而荒芜的大地就算不上是原始意义上的大地了,大地因为有了重重的人烟和气息,村庄就开始有了生命,有了变化,有了起伏,有了沉淀,有了由人们创造和书写的故事和传奇。村庄的年龄应该说是数不清的,就像众多古老的时间一样,理不清它的源头和去向,是人们书写的一卷神秘而厚重的经卷,要想在其间翻译和破解生与死的奥秘,是不大可能的。村庄是瑶民们的出生地,也是归宿地,一惯温顺恭良的性格和信奉道教的宗教心理,让他们从来都过着一种善良、朴素、忍柔、理让的生活,与世无争,默默无闻,不露峥嵘和锋芒,真正是一种隐居的民族,他们的村落总是建筑在半山盆地和谷箐之中,这里有青山绿水,有梯田水碓,有竹林、芭蕉和松杉为伴,有袅袅炊烟的相随,有稻麦与玉米果腹,有清醇的土酒痛饮,有自娱自乐的歌舞为生,有昼夜不息的塘火暖身,有盘王、伏羲、三清、三元、社王、神农等诸神庇佑村民,有传统的度戒(过法)习俗沐浴人们成长的的道路,每个瑶族村落中,都会有让人敬重的道公(师公)叨念经书《阴阳牒》,十条戒律时刻约束着人心向善、言行道德,这些都是瑶民们头顶上猎猎作响的道德之旗,如乾坤朗朗的日月,如头顶璀璨的星星。瑶族人间遍布的村落就仿佛天堂间神与佛播撒下的人间之花,开放在南方原始而辽阔的大地上,崇山峻岭之间,河溪与梯田之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青春,而成熟,而开放,而丰盈。
而生与死,是时间算式中的一道无法破解的题,或许村庄是一个长生不老的老人,它可以从范围、规模和人数上得到繁衍和扩大,但生活在村落中的人,生命却是有限的,渺渺数十、上百的寿命极限,让人们懂得生命的珍贵和无奈,每日的日月照样升落轮回,但村落中,一代代的人在新生,如朝日;一代代的人在老去,死去,如夕阳;我眺望村庄。那堆砌在村落周围山野中的座座坟墓,有老坟,有新坟,每年清明时节,祖先的坟总是被修葺一新,坟前总是插满了祭祖思亲的纸幡,空气中飘逸着一股淡淡的烟酒和祭品的味道,对死者的思念和对生者的敬重,在这一刻表现得如此深刻和凝重。而在遍山的坟茔之中,也不时增加上一座新坟,每增加一座,说明村子里又有一位村民死去,生命如蚁,生命如水,生命如尘呀!许多年过去,村庄老了,村庄的人老了,逝去的人在坟墓中过日子,新生儿在摇篮中大声地哭。我想起我年暮的母亲,年轻时勤劳一生,风风火火,养育着一家老小七口人,却在上了七十岁以后,患了半边瘫,脑溢血,卧病在家,行走困难,头脑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幸得世间难得孝敬的大女儿日夜精心护理,端水喂饭喂药,洗擦身体,端屎抬尿,使得母亲生命得以在幸福中延伸,多少日,我领着妻儿回家看望母亲,性情开朗而坚忍的大姐不时和头脑还算清醒的母亲开着玩笑,在窗外阳光温暖的烘烤下,母亲也时常开心地笑了起来,还突然放声唱起了她最喜欢唱的瑶歌:
“小人放牛做牛棚,小偷偷牛你不知”
“下雨淋淋好浇地,天干裂裂好栽烟”(反意)
“十七十八当年少,六十平头被巴黄”
……
歌声虽然出自一个身患疾病的老人,有些嘶哑,有些迟缓,但情真意切,唱出了母亲对人生的感悟和调侃,让我们作为子女的在一旁哈哈大笑。而母亲也同样露出了开心的笑容,这也是我们做子女的满怀希望的结果。
还有其他年过迟暮的老年人呢,他们的命运最终要归于尘土,归于坟墓,归于沉寂,归于腐化,归于自然。我想起我的奶奶,一位坐在自家门坎前坐墩上自然死去的老人,八十多岁的高龄,死的时候就像是睡着似的;想起我久病的老姑爹,年轻时生龙活虎,是乡中心校的体育教师,篮球打得特别好,三分篮一投一个准,还经常组织和附近驻军打篮球友谊赛,没想到还未到七十就患病倒下,最后的生命也归隐于火化场里的一缕轻烟。新生儿朝气蓬勃,老年人白发苍桑,每年回家扫墓,清明节的气氛凄凉而抑郁,沿着青山谷地、田野行走,走在每一条山间的羊肠小道上,在一座座荒草丛生的坟茔前伫立,默哀,用随身带来的锄头,瑶刀修葺坟墓上的野草荆棘,烧香,焚纸,敬酒,磕头,求长眠于地下的老祖宗们保佑,然后放一串鞭炮,仪式就完成了,一座座的坟墓扫完,仿佛和从前遥远的祖辈们打了个招呼,照了一次面,重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山路弯弯,视线开阔,眺望村庄,青山如故,流水照常。再扭头看看身背后的刚刚才祭奠的坟茔,已经消失在浓重的绿树碧草之间。
而村庄依然在我眺望的目光中静静地伫立,流过它平静而深沉面容上的光阴依旧哗哗地流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