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灯塔去》:两性间的博弈
2011-08-15
前言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一位严肃的哲学型作家,她的小说充满了对生命、死亡、信仰、艺术、性别、母性、名誉和政治等元素的思考与探讨,而她对生活及艺术的反思和疑问似乎永无休止,也似乎始终未能找到确定的答案。为了超越传统物质主义的叙事格局,伍尔夫将创造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作为自己的艺术理想,一方面她常借小说人物之口,不断提出涉及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的问题,另一方面不拘一格地探索实验着能够体现时代灵魂和人物思想状态的艺术表现形式。在小说中,伍尔夫常借用人物之口和人物之思传达她对人类和宇宙的复杂而抽象的理解或认识,其意义远远超出了小说叙述的具体故事。《到灯塔去》(To the Lighthouse)作为伍尔夫意识流小说的压卷之作,从不同视角探讨了多个主题:生活的意义及原则,时间与永恒,两性社会角色的划分,性爱和母性问题,等等。小说充满了迷惑、疑问、焦虑的声音,她的男女人物一出场,便从各自的性别身份、社会角色、性格特点等角度相互争执博弈着一个个貌似遥远抽象但又和自己密切相关的问题。充溢在这部诗情画意作品中的各种意象和象征似乎自始至终向读者暗示着小说中的人物詹姆斯最终才领悟的道理:“没有任何事物简简单单的就是一件东西。”
两性间的博弈
一、生存方式之博弈。《到灯塔去》中,拉姆齐先生是一位现实严谨的哲学家。他崇尚理性思考,痛恨幻想夸张。尤其“对于平凡的琐事,生来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置一词;但对于不平凡的事情,他的目光像兀鹰一般敏锐。”“他的目光从不去注视他的妻子正在仔细察看的花朵。”拉姆齐夫人为丈夫卓越的头脑感到骄傲,不过有时她又觉得他的行为非常愚蠢可笑:为什么他总爱沉溺在抽象僵直的思维中,不去注意身边一切美的事物呢?为什么在其严厉固执不可一世的态度下总隐藏着焦虑不安和对抚慰的渴望呢?伍尔夫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钢琴的键盘来暗讽以拉姆齐先生为代表的张扬着逻格斯中心主义的直线型思维模式。这种思维模式使他难以看到事物的整体,结果导致他身陷智慧的泥沼,无法在事业上开拓进取。
如果说拉姆奇先生代表着理性和规则,他的妻子则象征着人类的情感和直觉。有人将拉姆齐夫人视为女性生活原则的象征。拉姆齐夫人对事物的认识往往凭借直觉和想象。在千变万化的瞬间,她总能捕捉到和谐一致、稳定永恒的因素。忙碌完一天的家务,一切平静下来,拉姆齐夫人便退藏在那片“楔形的黑暗内核”里,尽情放纵着自我,享受着精神自由。当然,夫人不是一位盲目的幻想主义者,窗外雷声轰鸣的浪潮声让她清醒地意识到匆匆流逝的岁月就像这海水一样卷走了她的青春和她为之忙碌的一切,时光飞逝带来的是生命的消亡。尽管怅然之情时有发生,但她总是能从容、坦然地看待现实的本质(essence of reality):生活就是婚姻、家庭、牺牲、体力的消耗,但同时生活也是创造、艺术、收获、自我的发现精神的满足。先抛弃其目光短浅的一面不说,拉姆齐夫人对生活的看法至少是辩证的,正因为她的辩证,她才有可能实现其主、客观世界的统一。
当然,拉姆齐夫人和丈夫一样,不是十全十美的人物。拉姆齐先生不时地会大声质问:“什么人又闯祸啦?”其实,男人和女人眼中的“祸”常常是不同的。拉姆齐夫人去世后,詹姆斯与凯姆在父亲的带领下到达了儿时梦寐以求的灯塔。这次灯塔之行实际上是姐弟二人的精神之旅。因为灯塔之行使他们看到在父亲刻板严厉的外表下掩盖着的良苦用心——他是想让孩子们学会如何勇敢地面对严酷的现实,如何严谨理性地去思考问题。与母亲的温柔善良、浪漫夸张相比,父亲的生活方式与思想方法又何尝没有道理呢?
二、意识之博弈。《到灯塔去》中有许多象征意象,灯塔本身就是一个多元的象征。小说中男女老幼自始至终对灯塔都有挥之不去的一份情愫。对拉姆齐夫人而言,灯塔是她主观意识的客观对应物,其主、客观世界的统一。孤岛上灯塔的光亮越过黑暗的海水射向对岸,照亮了她的心灵。只是这种光与心灵之间的对话由人来决定。拉姆齐夫人将塔光与自己的个性统一起来,认为这光就是自己的真理之光,它美丽、严峻、善于探索;同时她也觉得这塔光是无情不变的,因为它总能够以某种方式去照亮和净化人的本质。对于拉姆奇先生来说,灯塔则是自己终生奋斗却又似乎难以企及的目标。灯塔既是一个独特的存在者,又是时间与历史变化中的一分子。从某种意义上说,到达灯塔就是去认识自我以外的真理,去放弃自我的特异性来达到与客观现实的统一。拉姆奇先生只看到了在海浪冲击下岿然不动的灯塔下蕴藏的稳定、永恒不变的东西,这种静止不变的意识势必阻挡他用辩证变化的眼光认识事物。在拉姆齐夫妇的小儿子詹姆斯眼中,灯塔是变化的:童年时的灯塔朦胧、神秘、温柔,让人充满了憧憬和幻想。然而成人后的詹姆斯却发现灯塔完全变得面目全非了:挺拔、僵硬、突兀、孤单。但詹姆斯已经长大,困惑之余,他思考的角度也开始发生变化:“不,那另外一座也是灯塔。因为,没有任何事物简简单单的就是一件东西。”很显然,詹姆斯孩提印象中灯塔柔和的一面和十年后他实际看到的灯塔严苛的另一面反映了作家自己对两性生活原则的认识与理解。这两种原则之间的差异对于男、女两性具有重要的文化价值,因为正是两者鲜明的差异使男女之间形成一种制约、互补和促进的关系,这是两性关系和谐统一的保证,也是共创真正意义上自由平等社会的前提。由此,灯塔成为一个“雌雄同体”的象征。伍尔夫的“雌雄同体”观反映了她承认两性差异,主张男女两性互为主体的态度,这是一种对传统褊狭的性别角色认同的超越,其实质是反对性别霸权,推崇性别平等。当然,这只是伍尔夫对两性关系所寄予的乌托邦式的理想而已。但至少她提供了一种启示:“在我们之中每个人都由两种力量支配一切,一种男性的力量,一种女性的力量。……最正常、最适宜的境况就是在这两种力量一起和谐地生活、精诚合作的时候。”这一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同传统的以男性为中心的批评观点和由男性控制、支配女性的政治策略形成鲜明对比,也可以看做对性别二元对立进行解构的一种最初尝试。
三、视觉之博弈。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过“伟大的作家都是卓越的色彩家”。伍尔夫往往让小说人物在视觉上形成的色彩变化与他们在思想、概念、情感、心理上的变化建立一种联系。颜色的变化贯穿《到灯塔去》整部小说,成为人物心理变化、性格特点刻画的有趣象征。
例如,拉姆齐先生常常与红色或赭色联系在一起。当他一边散步一边思考自己的哲学问题时,他会走到长满了红色天竺葵的石瓮旁,但“他并不欣赏那些花,或者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它们的存在”。他感觉到映入眼帘的只是些红色棕色的东西。根据默霍利的研究,红色会引起视网膜的增厚,使眼睛远视,而蓝色会导致视网膜的平铺,使眼睛近视。红色往往让人联想到热量、活力、意志力、火焰、力量。喜欢红色的人总是给人激情四溢、精力充沛、思维敏捷、天下无敌的印象,但他们似乎也很情绪化,可能像火山一样突然在别人面前爆发一次,然后会很快平静下来,拉姆齐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位哲学家。他视野中的红色象征他注重现实、富于理性、眼光长远。其实,《到灯塔去》中,作家始终在用红色、褐色暗示男性性格特征。除了拉姆齐先生眼中红色的花朵、红色的拨火棍,拉姆齐夫人为守灯塔人的儿子编织的袜子也是棕红色的;她想象中长大了的詹姆斯穿着法官的长袍,披着红色的绶带,从事着严肃的事业;还有保罗火焰般炽烈的爱情,都张扬着男性狂热的自我意识。
相比之下,伍尔夫笔下的女性性格特征在光谱系中占据较多的是蓝色和绿色。蓝色令人想到孤独、沉思、独立和平静,它是真理与和谐的颜色。蓝色虽有调和保护功能,但也需要其他色彩进行平衡。拉姆齐夫人的视觉常与那有节奏涌动着的蓝色浪潮联系在一起。劳作了一天后的夜晚,她喜欢听着海浪悄悄躲在自己的思绪和想象里探求她自己的真理,她也喜欢和自己内心的声音交流,虽然她常常独自忧郁地蛰伏在自己的意识或无意识里,但白天她似乎更善于用自己的魅力去创造和谐统一。十年后,詹姆斯在“蓝色的光辉”中看到了已经仙逝的母亲的形象。蓝色也是一种情感化的颜色,莉丽记忆中的夫人坐在海滩上,观看那只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桶,拉姆齐夫人问道:“它是一条小船吗?它是一只捕虾的竹篓吗?”随之便开始找她的眼镜。显而易见,蓝色此处代表着夫人那遥不可及的精神世界和丰富的想象力,同时也暗示她短浅的目光。除了夫人眼中的大海,莉丽调料盒中及画布上的颜料也常充斥着蓝色、绿色和褐色。
绿色由蓝色和黄色对半混合而成,可以制造平静安宁的氛围。棕色也是地球母亲的颜色,意味着稳定与保护,体现着存在于自然界的真实与和谐。一些研究试验表明,棕色可以促进情感的稳定和平衡,祛除犹豫,虽然棕色有时令人感到难过、沮丧,但总的来说它是阳刚之气的象征色。意味深长的是《到灯塔去》的结尾部分,莉丽在画布上调试着蓝、绿、褐等多种颜色,交替映入眼帘的也是蓝、棕两种色彩。这里与其说画家莉丽是在调试绘画的颜料,不如说是在整合、平衡拉姆齐夫妇二人看待问题的角度,为确立自己恰当观察认识事物的视角做准备。
解决方案:两性的整合及其文化意义
不管是色彩上的偏执,还是视觉上远近、单调的色彩和唯一审视事物的角度都是不全面的。夫人通过窗口向海湾远眺,她虽能在视觉上摆脱繁缛细节,但眼中的景物缺乏焦点;而拉姆齐先生凝视着眼前错综的栅篱,他的近观虽保证他看得确切,但景物缺乏整体性。对于画家莉丽来说,她若想如愿地完成想象中的画面,就必须具有拉姆齐夫妇两人的完整性格——即夫人那种善于想象、充满直觉、富于灵性的“蓝色精神之光”和先生的像泥土般淳朴、实际的品质——而这一直是十年间困扰她无法完成画作的问题。小说的最后,莉丽“犹豫不定地蘸着蓝色和赭色的颜料,这儿一点那儿一抹地挥动她的画笔”,“她俯视着下面的海湾:一排排蓝色的波浪如丘峰叠起,更加深紫的空间宛若铺着石块的田野……在海湾的中央,有一个棕色的小点……这就是拉姆齐先生那条船。”约翰·伊顿(Johannes Itten)认为,深赭色在蓝色的映衬下会展现出勃勃生机。拉姆齐先生就是在妻子精神之光的感召下,从自己贫瘠、单一的精神世界里得以复生,最终发起十年前他曾拒绝的灯塔之行。当他轻快地跳上灯塔矗立的岩礁时,莉丽也完成了搁置了十年的画作,这似乎象征着她终于将拉姆齐夫妇两人截然相反的性格、品质融合为一体,实现了自己人格的整合。
无论是绘画,还是观望,莉丽始终具有双重视角。当她审思拉姆齐夫妇二人的处世文化和生活原则时,她本能排斥以拉姆齐先生为代表的直线性思维模式,尽管它不乏正直、严谨、理智、现实的本质,是“卓越大脑”的印记,但这种如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和琴键般排列的思维模式过于古板、僵化。它是以一种静态的眼光看世界,很容易让视线受到局囿,难以兼顾事物的整体。方面沾染了逻格斯中心主义的直线型思维方式,只会从单一角度洞穿事物中心,致使认识事物的过程变得既艰难又漫长。而且,这种唯一性的认识角度会迫使行为人为实现其意图,必须动用绝对的权威和实施残酷的破坏力,它无视人的情绪和感受,极易击碎他人的希望,后果是和谐遭破坏,整体被破离。另一方面,莉丽也不愿意完全采纳拉姆齐夫人过分主观、只凭经验感受的自以为是的态度。她更愿意选择一种如水流般灵活的处世文化:“有什么方法,可以使一个人和他所心爱的对象,如同水浸入壶中一样,不可分离地结成一体呢?躯体能达到这种结合吗?精巧微妙地纠结在大脑的错综复杂的通道中的思想,能够这样结合一致吗?……或者,人的心灵能够如此结合吗?她渴望的不是知识,而是和谐一致……”莉丽需要用“五十双眼睛来观望”,然后能像水从四面八方逐渐地浸没某个物体一样,柔和地将其彻底包容。这种多重视角下的“流体策略”所包含的文化精神是既能兼顾部分,又可保全整体,其意义在于它具有两性文化的调和性以及和谐精神的建设性。莉丽这种对待问题的态度与老子从人类与万物草木生存现象中得出的“坚强者死之徙,柔弱者生之徙”的结论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即柔弱应变才能保持可能状态,适应各种生存境遇;坚强固执则僵硬,僵硬则难以适应变化的境遇,最终置于死地,这是何等智慧的视角!
[1]Blotner, Joseph L. Mythic patterns in To the Lighthouse [J]. PMLA,1956.71.
[2]Daiches, David. Symbolic pattern in To the Lighthouse [A].Critics on Virginia Woolf,ed. Latham, J.E.M. London: Alen & Unwin , 1971.
[3]Itten, Johannes. The Art of Color [M]. New York City: John Wiley & Sons Inc,1974.
[4]Nagy , L. Moholy. Vision in Motion [M]. N.Y.Theobald,1961.
[5]Woolf, Virginia. Walter Sickert. Collected Essays[M].ed.Leonard Woolf. London:Hogarth, 1966.
[6]﹝英国﹞弗吉尼亚·伍尔夫著.贾辉丰译.一间自己的房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7]﹝英国﹞弗吉尼亚·伍尔夫著.瞿世镜译.到灯塔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