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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高理想与世俗人生的交锋——浅析方方的《一唱三叹》

2011-08-15

山花 2011年24期
关键词:方方崇高世俗

20世纪90年代初期,新写实小说在文坛风行一时,围绕这种创作也展开了很多讨论,其中不乏否定之词。在众多的质疑声中,新写实小说对社会庸常的过度认同尤其为人诟病。但细究起来,这样的批评其实对被视为新写实领军人物的方方、刘震云等作家来说是不公正的。在他们的笔下,虽然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民众生活进行了较多的关注和颇富于同情心的描述,但并不能称得上是完全认同作品中的小市民生活的价值观的。对待生活的艰难,市民阶层有自己的智慧与道德判断,作家在展示这种生活状态的同时并非是简单地认同或欣赏,甚至可能完全不是认同或欣赏,而是带有审视和批评的。

但是随着“新写实”这种潮流的兴起,方方等人作为“新写实小说代表作家”的名号不断地被强化,“新写实小说”在表现普通市民生活时所流露出的同情也被悄悄地置换为认同和推崇,继而推及对这些“代表作家”的作品简单地一概而论。对此,方方表示了不以为然。她曾在一次访谈中对此有过一个戏谑的比喻:“对于我来说,这是件无所谓的事,评论家总要把写作相近一点的作家归堆,写文章时方便提及,道理就跟菜场里要把萝卜白菜分别归堆一样。”[1]显然,方方不认为所谓的“新写实”能够概括自己当时的写作。一方面,市民题材确实只是方方创作中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方方在对市民生活进行真实反映的同时,确实保持着非常鲜明的审视、批评的态度。她在作品中表现出的是对世俗的蔑视与反对,但坚守理想的沉重人生又往往让人绝望,《一唱三叹》就是这样一部寄托了痛苦与忧虑的作品。

这是方方1991年完成的一部小说,1991年,正是“新写实”风行一时的时候。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崇高理想与社会世俗交锋的故事。主人公琀妈是一个在理想、荣誉等信念的支撑下孤独一生的老人。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代,琀妈那拥有过人的数学天赋的大儿子昆生被她以“可以干更大的事业”为由,送到了乡下农场,成为一个平庸的农场小学老师;大女儿南生在琀妈的劝阻下,与放弃支边的男友断绝关系,踏上了奔赴新疆支边的列车,并在几年后的一天突然失踪,从此杳无音信;在琀妈的教育下,二儿子蜀生大学毕业去了青海什多龙高原,三儿子宁生研究生毕业去了偏远的大西南一隅;小女儿宜生是唯一没有下乡的子女,在偏远的郊区工厂工作并嫁给了自己的工人师傅。支持琀妈如此行事的原因是琀妈认为“养儿子本来就不只是为自己养的,自然是为这个国家养的”,所以一旦国家需要、工作需要,她就鼓励孩子“好儿女志在四方”,积极响应国家号召,义无反顾地把一个个子女送到祖国的偏远之地,以为这样就能让孩子更好地为祖国建设服务,以为这就是她作为一个母亲应尽的义务,以为这就是将自己的理想、追求付诸实施的最佳方式。可结果却是事与愿违:子女的远去未见得就是他们的最佳生活方式,这里指的并非子女物质生活环境的恶劣,而是指每个孩子的能力与其施展的空间并不一定是最适合的。尤其是昆生,将过人的数学天赋仅仅用来教一个农场小学可谓是一种极大的浪费;而南生的失踪、生死未卜更是一个永远无法知晓的人生悲剧。作为母亲的琀妈,作为有着高尚觉悟的国家公民,在她平静地送走孩子、甚至面对孩子失踪消息的时候,在她兴奋地坐在主席台上接受英雄母亲的荣誉的时候,我们不禁会觉得这份母爱太“伟大”了,伟大得有些不近情理,伟大得让人感到陌生。20世纪90年代正是一个理想、信念、崇高、英雄等名词被消解、颠覆的时代,文学创作也不可避免地表现了这种现象,之前我们提到的“新写实小说”正是以消解崇高、消解理想、正视世俗人生而得到了大多数市民阶层读者的认同。方方的这篇小说也呈现出一些类似的特征,但显然她的表现更为深刻、独特。小说中与琀妈对应出现的有一个盈月老师,这是一个深谙世俗生活之道的精明女性。她对琀妈的人生理想不屑一顾,认为琀妈“最要命的弱点就是头脑简单”。 琀妈则对盈月老师有着同样否定的评价:“她为自己的每一件事都算计得不会有分厘的亏吃。她天天算计怎样才能对自己有好处,一点也不感到累,她在这方面是个天才。”[2]在盈月老师的精明算计下,她的二儿子在临行之际屈从于母亲的自杀威胁而放弃西行支边的计划,亦与自己的女友即琀妈的大女儿南生分手,后来混到局长的职位,生活优裕,再回首当年岁月时,便赞叹母亲的远见卓识。同样,在面临小儿子的婚事时,盈月老师以毕业之前结婚能保证儿子不被分配到外地为由,让儿子和女友匆匆结婚并获得亲家赞同,其实盈月老师真正的目的是为此可以省下一大笔结婚典礼的费用,因为儿子的工作实际已有着落,并无分到外地之忧。到了老年,“盈月老师气色红润,细皮嫩肉,穿着质地精良的老年时装,一副贵夫人的颐指气使态”,同时还有孙子孙女承欢膝下,得以尽享天伦之乐。这与守着满墙奖状一盏孤灯做伴,住着狭仄的十二平米小屋,连买煤买米都要自己动手,同时还要因经济拮据而忍受病痛折磨的琀妈形成天壤之别。两相对照,一个儿孙满堂、志得意满,一个形单影只、孤苦可怜,让观者感慨万分。

琀妈确实是一个单纯的理想主义者,我们甚至可以说她当初的将孩子交付出去的行为是有些盲目的,国家的号召和能够响应号召的激动让琀妈被一种近似自虐的热情所迷惑,尤其是她要求大儿子昆生放弃考大学而去下乡的举动,显然并非一种理智的追求理想,南生的爱情悲剧和人生悲剧更增加了琀妈这种盲目热情的悲剧感。琀妈在子女的问题上所表现出的态度与人伦天性相悖,但却在道德上具有理想化、崇高化的特征。并且,琀妈做这样的选择并非为了沽名钓誉,而是出于一种为了国家、理想自我牺牲的崇高信念。虽然最初琀妈因为深明大义而获得了许多的荣誉,她也为此而兴奋、激动,但平心而论,琀妈不是为了所谓的个人荣誉而狠心送走孩子的。不过,不可否认这些荣誉坚定了琀妈的选择,并对她之后继续这样的选择起到了鼓励和推进的作用。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为国家牺牲个人幸福的琀妈并未得到国家的安慰与回报,反被戏弄。比如房子问题:她本应获得两室一厅的回迁房,但在房管处的安排下,以她的孩子都不在身边而她又是大家公认的模范先进人物为由,动员琀妈为了让更缺房的年轻人过上正常家庭的日子而放弃回迁。于是琀妈就只好默默地放弃自己的回迁权利,回到只有十二平米的小房间,为自己的孩子探亲时无处居住发愁。小女儿宜生的一句话倒是切中肯綮:“妈妈你以为你贡献了这套房子就解决问题了?何况,这套房子真能分给那些困难的人头上?”琀妈无言以对。她对房管处和对儿女都无词辩解。我们再联想到昆生、南生等人的人生悲剧,琀妈牺牲的崇高意义也就在这些子女的不幸或庸常中被消解。在最后一次被人请上荣誉的高台时,琀妈说出了作为母亲最真切的想法:“如果让我重活一次,我一定要把儿子都留在身边。”这句话让人感到真实而心酸,但真实人伦天性的流露却被记者冷落,大家面面相觑,无奈一笑,便再没有人热情地围着琀妈恭维或赞美。如果说开始琀妈对儿女的教育表现出了一种对崇高理想的追求的话,后来对天伦之乐的渴望则流露出了一种最真实的情感。这里作家其实在思索一个问题,理想与人伦天性一定是矛盾的吗?或者说是否可以以崇高、信仰的理由来要求人伦天性的牺牲?这种牺牲我们应该如何面对?事实上可以说,对理想的追求压抑甚至扭曲了琀妈的人伦天性,而琀妈的这种牺牲价值谁来认可?甚至我们不得不怀疑琀妈的牺牲是否有价值。

追求崇高是我们大多数人在理想中都愿意达到的目的,在不过分妨碍个人利益的时候,相信大多数人愿意选择崇高的生活。可是假如崇高的理想与现实的利益发生较大冲突的时候,我们会做何选择?小说中设置了一个人物——“我”来对选择崇高或是选择世俗做了一个旁观者的比较。“我”虽然是盈月老师的儿媳,却在心理上亲近琀妈,但又在现实生活中选择了与盈月老师相近的生活方式。“我”与琀妈的儿子蜀生和盈月老师的儿子分别讨论过关于琀妈的人生选择的问题。这两次讨论很有意思。在与蜀生的那次谈话中,“我”对蜀生说:“你母亲奉献的太多了,而需求一方是无止境的。”蜀生想想,微一点头,说:“的确如此。没有人再会重蹈覆辙。”[3]在与丈夫亦即盈月老师的小儿子的谈话中,他说:“琀妈把人的生命看得太伟大,而我妈把人的生命看得太渺小,琀妈活得太空泛,我妈则活得太猥琐。”[4]不管是理想主义的蜀生还是中庸之道的丈夫,其实都对琀妈的人生选择提出了质疑。质疑者还包括了“我”这个非常喜爱并钦佩琀妈的人。“我正视生活的现实,我必须考虑我这副柔弱的肩膀能否承担得了琀妈那样的理想、责任、义务以及由此带来的孤独和寂寞诸类副产品。”[5]这是“我”替选择了世俗人生的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们说出的真实想法。“因为有了琀妈,便不会再有琀妈。”这样的结果何其苍凉。琀妈的行为令人称道,堪称楷模,但也正是琀妈的结局让人惊醒,令人望而却步。可见人们在选择崇高理想的时候并不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当然这种回报未必就一定是物质的、利益的、荣誉的,但假如连最起码的认可都没有,甚至因为自己曾经“崇高”而不得不负担起将来一定要“崇高”下去的责任,再加上付出这一切换来的并非是自己当初决定牺牲时所期望的价值和意义,那这样的牺牲、这样的崇高还如何给人坚持的信心与勇气?以“我”为代表的大多数人尊敬崇高却不能坚守理想,鄙视平庸却愿意选择现实。哪种人生、哪种人性是合理的、正常的?这是作家对读者提出的疑问,其实也是琀妈的疑问。信仰崇高的琀妈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了一生孤独的代价,可假如让她选择如盈月老师的世俗生活,被迫放弃崇高理想,就一定会让理想主义的琀妈幸福吗?我们鼓励崇高,可对于崇高,我们做了什么?作者和琀妈的疑问是让我们惭愧不安的。

琀妈的“琀” 在汉语大词典中被解释为“古代放在死者嘴里的珠玉”。玉在我国传统观念中有高洁、忠贞之意。但与死者联系在一起,却又徒增了一种死亡的寂灭、生命的消逝之感。虽然我们无从得知方方在用这样一个字眼指代主人公名字的时候是否考虑过此意,但这样的联想与琀妈的人生是多么吻合啊!

方方的《一唱三叹》出现在“新写实”风行一时的时期,却并没有重复其他新写实作品对世俗人生的认可和维护。而是用作家善用的对比模式,设置了两种人生的对峙。在这对峙中,有对世俗人生态度的描绘,更有对崇高理想的坚守。这样的交锋让人感喟于现实的冷漠与不近人情,但无疑作家对坚守理想的主人公琀妈是持同情态度的。方方借琀妈的遭遇以及心态的变化揭示出了一个女性真实人性的回归,同时也表现出坚守理想的不易。故事的结局并非是否定理想,而是质问了社会的庸俗、腐败以及虚假、矫饰的冠冕堂皇,这样的质问无疑是对理想的另一种形式的张扬。

[1]姜广平.经过与穿越——与当代著名作家对话[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2][3][4][5]方方.方方读本[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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