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去死
2011-08-15阿毛
阿 毛
前两天晚上,正在苹果机房上课,传来噩耗,广院48号楼出事了。
我们去48号楼的路上,天很黑,像一团黑芝麻糊。空气很冷,我们也蜷缩成一团黑芝麻糊。
我考研复试的时候来过48号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能随意上网的教学楼。后来我来广院读书,住进47号楼静思苑。刚进来的时候就听说,47号楼每年都会有想不开的,48号却还保持着处子之身。事实上,我对48号的敬仰没持续多长时间,它就被两度攻破,先后有两位莘莘学子在那丧命。
不可否认,48号楼是一座英俊的楼,大、高,身材还算好。同样不可否认,这是一座很混乱的楼:一座好好的楼,里面愣是活生生被切成了A座和B座,每座又被切成若干空间,只苦了我这样方向感极差的人,进了楼就仿佛进了黑客帝国的母体,分不清谁是谁,也分不清哪儿对哪儿——找个教室,天上地下,山重水复,花费10到20分钟的囧事儿层出不穷。在这座楼里,我亲眼见证周孝正讲课时被人扔了鞋,杜彩讲课时主动离场,这些于我是奇闻,广院学生眼中则是不愿八卦的八卦。如果说我还有没有亲眼见证的,就是跳楼。
在这之前,我只见过一个人的死,这个人就是老杜。
老杜生活在我八九岁时的记忆中。老杜是我家邻居,我家住一楼,他家住三楼。老杜是个很老实很低调的人,我们住邻居住了几年,我也没见过他几次。印象最深的那一次是我学游泳,如果不是他相救,我难逃我爸的一顿痛打。
我们家的楼房后面很安静地躺着一条河,那个时候社会远没有现在和谐,所以它能够苟活在那儿,没被拆迁。这条河的源头在哪儿,支流有多少,都不详,现在也无从考证。但是,两岸的居民有什么生活垃圾、屎尿、用完的避孕套(当时我还不认识)都会往里面倒,这些却是知道的。最终我们被它的五彩斑斓的臭味所折服,亲切地称它为臭水沟。它就像一条长长的黑黝黝的而且发霉的海参,我来回上学都要与海参为伍。我妈是个谨慎的人,她总怕我掉进里面淹死,所以她一直强迫我学游泳。当时我就很无所谓地跟我妈说,妈,我肯定淹不死。这并不是我不怕死,相反,我正是怕得要死,才早早就对这条臭水沟的水深做了充分的实验论证。那时的我有着格物致知的研究精神,曾经研制了若干先进探测设备。比如我用一条菜地里捡来的黄不溜秋的麻绳,将一块棱角很奇怪的砖头五花大绑地捆起来,美其名曰测深器,一下子像抛绣球一样丢在水里,等它在水中轰炸出臭泥,然后一下子把它提起来,丈量麻绳变黑的长度。我甚至把一个小朋友推进臭水沟进行实地考察,等把他拉上来后,看到他的腰部以下是黑色,腰部以上是白色,就像一支奶油巧克力雪糕,我终于放心地哈哈大笑。这个事儿被我爸知道了,当着那个小朋友他爸,我爸险些上演一出《辕门斩子》的戏。
其实我干了这事儿,我爸要打我,我可以心甘情愿地送出屁股,毕竟我犯了一件很可能伤及人命的坏事儿。假如那个小朋友身高再矮上一半儿,抑或是我把他推进深水区,我当时就没法看见那块奶油巧克力雪糕。我当时年纪小,不可能承担刑事责任,出了事儿自然要我爸担着。所以,我爸打我,基本可以理解成自卫,我服气。但是学游泳时我爸打我,我便不怎么服气。
我从小怕水,大概小时候洗脸被呛着过。游泳教练生怕我们学不会,特意找个深水池。教练泡在里面,只在空气中露出一点小小的脑袋。满池的水绿油油的,像刚刚大规模地洗过菜,教练即便在水下拉屎撒尿,我们也看不见。我被教练抓着扔到菜汤里的时候,我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在拼命地挣脱我的控制,大脑的某个部分正在拼命地挣脱我的意识,我自己正在拼命地挣脱我自己,我正在接近另一个世界,我快死了。我生怕教练一个不小心,等我被捞上来的时候就成了一块冻硬了的蔬菜口味的雪糕了。所以教练抓我的时候,我用一半的力量挣脱魔掌,另一半力量集中在嗓子,大喊:“杀人啦!救命啊!”……就差喊出饶命了。长大了我到内蒙古吃烤羊,顺便观摩了一下宰羊的过程,我发现那只羊的命运和我当年极为相像。你们可以想象,当年的我,力量在同龄人中算大的,嘴巴在同龄人中算脏的,我努力挣扎之际,难免会误伤教练,也难免会骂两句难听的,教练一怔之间,或是一气之下,也难免会松一松手,我当然难免会扎进去呛上几口夹杂着人肉味儿、泳衣味儿、体液味儿的菜汤。然后教练把我像捞缸里的油耗子一样捞起来,我在弥留之际,仍不忘破口大骂,大声疾呼,因而吸引了许多目光,我相信,其中大部分为女性。
那年我八岁,还没学会勃起。否则,势必会出更大的丑。
我在水中的孬种言行,直接影响了他的形象,因此他打了我,但这只是开始。
终于有一次,我爸要带我去游泳池,我死也不去,原因很简单,我无法去死。我觉得与其去那儿被活活折磨死,不如死皮赖脸耗着我爸,充其量挨一顿打,反正他不可能把我打死。
我爸真的要打我了,他把自行车横在我家单元楼的门口,蹬好车梯,甩开袖子,伸开巴掌,怒目圆睁,像复读机一样重复着一句话:“你去不去?你去不去?你去不去?……”
每次被我爸围困的时候我总有一个期望。我爸这套教育方法有个特点,就像独家拳术,秘不外传。这时只要有一个外援出现,我爸就会立即收手。这个外援可以是我妈妈、我奶奶、我爷爷、我姥爷、我姥姥,也可以是老刘、老张、老李、老杜,只要认识我爸,我爸认识他,能说上一句缓和气氛的话,就胜似十万雄兵。多年以后的今天,我都记不清老杜当时跟我爸说了什么话。我也没法解释老杜为什么在一个正确的时间出现在一个正确的地点。总之,我爸伸开的巴掌又缩了回去,紧绷的神情又松弛下来。那天下午,我一个人闷在家里,没有去游泳。
如果我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老杜,我肯定会跟他道谢,戴上我的红领巾,向他敬个礼,把他的事迹大加渲染地写进作文本里,等待被评为优秀,在语文老师的热情关怀之下当众声情并茂地朗读。可惜我永远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从游泳培训班毕业不久,我爸和我在家看电视,就听见整个楼道都乱了,对门老刘狠砸我们家大门,一边砸还一边歇斯底里地嚷叫,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他狂奔到我爸面前,说了什么,我爸把门一带,然后他俩就狂奔上了楼。
我还不知道是老杜死了。
我爸跟我说,老杜死于自杀。人还没送到医院就不行了。
我说,什么是自杀?
我爸说,自己把自己手腕割破了。
我说,手腕破了怎么还会死人呢?
我爸跟我解释,老杜割了动脉,血从手腕滋滋地向外冒,喷到墙上,止都止不住。一刻钟都不到就不行了,人失血过多,就会死。
我说,他还能活吗?
我爸说,人死不能复生。
我说,他不怕疼吗?他为什么要死?
我爸也回答不了。
那几天整个大院儿都很沉闷,老杜口碑很好,他死了,大院儿都不开心。
我也不开心,只是因为当时我爸把门反锁上了,我出不去,要不我肯定会跑出来看老杜最后一眼。我力图从我爸遮遮掩掩的描述中还原老杜死之前的样子。我们那个年纪流行玩水枪,我们一群小孩儿一人一把,结合捉迷藏,互相枪击,就是当代电脑游戏CS的雏形。老杜的手腕不停地喷射猩红的血,就好像手里攥了一把水枪,只不过我们射出来的是水,他射出来的是血,而且没人跟他互相射击。
后来,听我爸说,老杜在外面找了个东北小姐。
我记得我爸当时说的一句原话:“开始院里很多人都可怜他,后来没有不骂他的。”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也不知道大人们为什么骂他。我那时年龄小,可塑性很强,所以大人们骂他,我也跟着骂他。
倘若现在我遇见这件事儿,我肯定不会骂他。
我上初二的时候,换了一个物理老师,像极了老杜,好似老杜还魂一样。我那时酷爱读《三言二拍》,脑子里常装了诸如《杨化借尸》之类的鬼故事,我想老杜就是当代的杨化。大概是老杜自己纳过闷儿来,在那儿也待得腻味了,觉得不值,又重新回到人间来看看。我记得当时听大人们议论,老杜想要自杀已经很久了,只是大家当时都没有注意到,这次终于让他钻了个空子,结果人一下子就没了。
人要是总想着发财,不一定遂愿;可要是总想着寻短见,很容易梦想成真。我现在住的是16层的宿舍,大号的落地窗,十分方便跳楼。48号楼也是如此,只消推开窗子,探出脑袋,再逐渐推进大半个身体,做一个郭晶晶在奥运会上做的动作, 必定心想事成,且永无反悔之机!
在广院跳楼总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楼高。人在跳楼之前只要不犯懒,只需轻轻一点上行的电梯,还是可以保证成功率的。但是怕就怕那些犯懒的人。无论我在沧州、西京还是北京,都会听到一些犯懒的人,他们或者是太懒了,直接从二楼往下跳,把屁股摔青了;或者运气实在不好,中间砸上什么东西缓冲了一下,没死成,身体的某个零部件却死成一剂粉末。我在想一个问题,如果他们没死,他们会不会像老杜那样后悔。
老杜肯定很后悔,要不当时就不会向老刘求救。据说当时对门老刘去老杜家串门,老刘敲了半天,发现门是开着的,里面传来剧烈地哼哼声。然后就出现了前文的描述。如果老杜真想了无牵挂地走,他必然不会哼哼,即使哼哼也不会让老刘听见。
老杜临死前哼哼的是什么,我当然不知道,我爸当然也一直没跟我说。我后来看《兄弟连》,JACKSON被手榴弹炸得濒死的时候,嘴里一刻没闲着,一直在哼哼。那一瞬间,我想起了老杜和老杜的哼哼。
我现在回想起老杜的身材,老杜很瘦,很书生气,鼻子很大,直挺挺地拱出来,堆满了肉,五官紧密团结在以鼻子为核心的鼻中央周围,空出大半部分脸,写满了一个中年男人应有尽有的无助和无奈。相书上说,鼻子大是性欲强烈的表现,因而我们可以推断,老杜虽然像个书生,而且是个老书生,缚鸡之力有没有无从考证,但缚女人之力是一定有的。那东北小姐我虽然没有见过,据说长得也很漂亮,我想,既然在道上混了许久,功力自然修炼到一定火候,因而老杜在做那种事儿的时候,没理由不爽得咿咿呀呀。既然这么爽,干嘛去死?死了,就再也没有咿咿呀呀的机会了。再说,老杜走了十几年,他从人间到了天上,社会却从天上到了人间。老杜的灵魂要是游弋到现在的世道,他会更觉得自己死得冤——当代社会已经是一个咿咿呀呀的社会。
我在北京坐地铁1号线,站在一马平川的站台边缘,在列车开过来的时候我每每就会想,会不会有一个愣头青着急上车,把我像冲麦片一样一股脑冲下站台,然后我就真像被冲麦片一样冲成一碗麦片粥,我乳白色的脑浆被涂在安全标识上,成为一种行为艺术。很不幸,至今这个愣头青还没有出现,我也一直没有回归自然的机会。
我大学爬华山,爬千尺幢时完全像一只狗一样,全然不像一个人模狗样的大学生。我真恨不得自己变成一条爬行动物,同时装备上章鱼的吸盘,蜈蚣的腿脚,穿山甲的爪子,哪怕把我攒成一个变形金刚,一头丑陋怪兽,只要我不死,我就谢天谢地,恨不得给山神镀层金。我去长空栈道,两尺来宽的木板,我一个170斤的胖子在上面走,郭敬明有本书叫《左手倒影右手年华》,当时我是左手峭壁右手悬崖。我面目扭曲,像一副高地作战沙盘,双腿猛跳宛如摩斯密码,每个字符都有可能要了我的命。此时若不巧赶上地震,只需轻轻一摇,华山就是我永久的后花园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最终还是学会了游泳,这样我可以放心大胆地奔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不怕小朋友报复性地把我推下去。其实,游泳技能在这条河中丝毫不会发生作用,我即便掉进去,在被淹死之前肯定会有很多种死法,比如被臭气熏死,被淤泥呛死,被避孕套套住喉咙憋死,被蚂蟥吸死,被水蛇毒死等,相比之下,淹死是最文明最经济的死法。
我觉得我完好无损地活到现在,既没有掉进臭水沟和山崖,也没变成瞎子和麦片粥,我要感谢命运,感谢每一刻的命运。不光是我,每个人能够完好无损地活着,都不能忘了要请自己的命运喝杯茶。我生命中的二十二年,不知有多少机会去死,甚至有的时候眼看就窥得死神的面目,要么是我嫌他太丑,要么是他嫌我太胖,总之,我俩都一直没有达成共识。我也不想和他达成共识,我无法去死。
不是活着不容易,而是死了太容易。
我们赶到48号楼的时候,现场已经被领导包围,一个老师一脸沉重地说:你们别进去了,又不是什么好事儿。
老师还说:那个小孩死的时候,据说好多人抱着他哭。我想,如果我在场,我会不会哭呢?老 杜死的时候,我想去看他,最终没去成,这个事儿我一直感觉很遗憾。如果当时我发现老杜手里攥着个喷射红色液体的水枪,他喷的满墙都是,形成一幅绝妙的水彩画,我也许会笑;如果我看到老杜痛苦的狰狞面容,听到他不住地哼哼,我也许会被吓哭。
我肯定不会抱起他,像电视剧演的那样用我的小手让他瞑目。
我从小对死感兴趣,我九岁的时候便读了《水浒传》。我看这种书有个毛病,喜欢从后往前看。一百单八将怎么上的梁山我还没搞清楚,他们怎么死的我就都如数家珍。这并不代表我不怕死,我怕死,而且怕得要死。我这样的人如果早生七十年在抗日战场,小日本一发炮弹就能把我轰成汉奸;如果早生四十年在文革,造反派给我上钉子之前我肯定什么都交代了。
我已经苟活了20多年,再过几个20多年,我认识的人也将会一个一个地死去,我也会死。但是我想,从我八岁被教练扔到池子里喝菜汤那一刹那,从老杜割腕那一刹那,我对死亡产生了幽深的恐惧,这种恐惧随着我慢慢长大而慢慢长大,我想挣脱,可是它已经磁上了我,我无法去死。我有办法去做很多事情,但是我无法去死。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死了,我来不及抒发我对它的恐惧的时候,我也会在闭上双眼之前,说一声,我操。
我想,我的心脏在停止跳动后,会收得很紧,犹如一团黑芝麻糊。